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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是曾大人或者李大人来了,那就好了,都不是不讲理的官儿,哪像这个魔王……” “咄!噤声,你不要命了!”对面传来的是惶急的语气,只差没一把捂住那人的嘴。 口出“魔王”二字的那个人悚然而惊,脸色也是大变,不知不觉就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院门,虽然是一片寂静,可是漆黑中却仿佛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冷战,许久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僧格林沁真是魔王!”与此同时,城中一座古刹的僧舍里,传来一声怒喝。这座寺院虽然不在深山而在闹市中,但禅林幽深,青砖铺院,禅房门窗洞开,小沙弥不时打上井水浇在院中青砖上,丝丝凉意沁入房中,是个难得的避暑胜地。每逢傍晚,城中许多居士檀越都汇聚在此讨个清凉,这些人中自然是以有钱做布施的商人居多,时日长了,自成一体,都聚在大雁塔下的几间大禅房里品茗闲谈。说是闲谈,其实很多人焦灼在心见于颜色,并无闲谈的兴趣,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眼下陕西商界的一场浩劫。 “多言贾祸,多言贾祸!”边上一个穿长衫马褂的人不住声地劝,手上端过一碗莲子茶,“来,喝一碗消消火。” 口中咒骂连声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矮胖子,略微有些罗圈腿,常跑马帮的人都认得他是专门做马草生意的商人,姓龚,一个大字不识,说话却很冲,家中行二,人称“龚二爷”,劝他的那位是他每年最大的主顾——澄江马帮的徐财东,长得一脸团团相,出了名的老好人,因为自知性情无法御众,故此将祖传的家业交给几个马帮头领,自己安心在家纳福。 “徐东家,这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买卖上的事儿我耽误过你吗?这次要不是僧格林沁这魔头来西安开搅,我也不至于供不上贵帮的马料。你说是不是?”龚二爷老实不客气接过茶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抹嘴,再开口声音却更大了。 “唉!”徐东家摇了摇头,他的马帮走陕甘青海一线,给黄教喇嘛寺运货,其中不少是夏季佛祭大典的必用之物,所以定约之时极是严格,晚一天到货都不行。眼下草料不到,马队就无法出发,违约已然不可避免,最可虑的是这一下只怕触怒了活佛,失了青海一省喇嘛寺的生意,损失大得无可估量,搞不好整个马帮就此解体。 马帮几大头领眼看误期已成定局,焦头烂额地商量了整整一天,最后没法子中想出一个法子:这一次马帮延误出发,说到底是因为粮食、布匹、蜡烛、南北货、马料等几大商人供货不力,虽说情有可原,但是银钱上的损失不能由马帮一力承担,必须分担才行,至于信用方面,石头里榨油也要榨出一笔钱来补赔给喇嘛寺里,这才能继续拉住这个大主顾。 主意已定,头领们便分头去找人谈判。因为事情实在繁杂,连拙于口才的徐东家也未能抽身事外,他也被分派负责来找供应马料的龚二爷,因为大家都知道龚二爷心直口快,想必不难应付。徐东家打听到龚二爷在城中大慈恩寺禅林纳凉,满心欢喜来到禅房时,龚二爷正端着一碗茶居中而坐,唾沫横飞地大讲一件奇事。徐东家有求于人,怕搅了他的谈兴,于是也坐在一旁听着。 “都知道我是卖草料的,按理说这草料生意干巴巴的,能遇上什么新鲜事?嘿嘿,要是这么想,那诸位可就错了,我龚二前几日就遇上了一桩百年不遇的新鲜事。” 说到这儿,龚二爷故意停言不语,喝上一口茶在口中慢慢打着点,这是虚晃一枪,等旁人来问时接下去才风光。谁知过了一袋烟的工夫都无人搭理,竟是把他晾在当场。龚二爷脾气冲常得罪人是出了名的,此时冷场却不仅仅是人缘不好,还因为在座众人大都心绪烦躁,所以无人愿意理这个茬。正在尴尬时,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哦,愿闻其详。” 这句话算是要言不烦,顿时把已是面红耳赤的龚二爷救了,他感激地冲着声音来处笑了笑:“是哪位朋友,未请教台甫?” 门口处站着一人,看样子是刚进来,面上笑吟吟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极漂亮的外场人物,与众不同的是身上那份书卷气,寻常商人中却是难寻。 他刚要开口说话,在他旁边有个穿蓝绸衣裤看上去潇洒不羁的男人,将手中折扇一合,插言道:“这是山西太谷县‘泰裕丰’票号的古平原古掌柜。” 龚二爷也是场面上的人,常赴堂会,陕西商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认得,就是外省与陕西商人有生意往来的富商他也识得十之八九,此时看那站起身的年轻人面孔虽生,可是后面插话的这位蓝衣秀士可不得了,这不是山西祁县乔家堡,人称“亮财主”的乔致庸乔东家嘛!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乔致庸家财万贯,在生意场上号称“三分晋商有其一”,虽然是邻省商人可是名声却不局限于山西一省,晋陕密迩,陕西商人对其更是熟识。龚二爷一见是乔东家的朋友为自己解围救场,脸上顿时像飞了金一般,连连拱手致意。 “古掌柜,久仰久仰。”龚二爷尽了礼数,接下去又聊起那桩百年不遇的新鲜事,要说这件事,确实是新奇得很,龚二爷又是亲见亲闻,绘声绘色之下,众人不由自主听得入了神。 事情起在十几天前,因为城里的草料断绝,龚二爷事先谈好的几处生意都交不出货来,被几个驴贩子撵到家中,央告得六神无主。人家宁可出几倍的价也要弄到草料,因为牲口不能挨饿,饿一天就掉膘,时间长了非血本无归不可。龚二爷双手一摊,实在是没法子,就是有草料也要先顾着澄江马帮这第一大主顾,连马帮的草料都供给不上,更何况是几个驴贩子呢。 吵来吵去,眼看要撕破脸了,忽然从门外跑来一个驴贩子的同伴,低声说此刻有人愿意收一批大叫驴,价格还算公道。眼下愁的就是牲口卖不出去,驴贩子们一听有主顾也就不再与龚二爷纠缠,赶忙着去做生意。 没过两天,龚二爷骑马从南城市集经过,正遇到前日那几个驴贩子,个个神色惊慌,被衙役押着,直奔城郊而去。他是好热闹的人,眼下手头又没有生意可做,提了提缰绳悄没声跟在后面,想看看这几个驴贩子是因何获罪。 等到了地头儿一看,大出龚二爷意料,几个驴贩子只是来指认而已,而几只手齐刷刷指向的却是素以美貌能干著称的杜家村富户杜二寡妇。眼瞅着这美人儿被绳捆索绑,这下子龚二爷真是想不看都不行了,又一路跟到了西安府首县长安县的大堂外。 等到县令升堂一问案由,堂上堂下顿时一片哗然,连记供状的刑名师爷都停了笔,诧异地盯视着杜二寡妇。 原来这杜二寡妇有个怪癖——嗜食驴阳,而且一定要牝牡相交,雄阳最盛之时,抽冷子一刀斩断,将驴阳自牡户中取出,蒸而食之,谓之无上美味,每个月非吃上十根八根不能解馋。 杜二寡妇也自知这是极残忍且又骇人听闻的事情,兼之自己又是寡妇身份,万不可为人所知,所以掩饰极密。几个参与此事的内宅家人皆用重金酬庸以防泄密。她既然要防止泄密,贴身丫鬟自然就不能遣嫁,二十五六岁的大丫头情窦早开,顾影自怜地留在上房里,夜来听到猫儿叫春,只能咬破了被角,缝了又补,补了又缝,心境之恶可想而知。 杜二寡妇为了守秘,一向都是从远地收买活驴,这一次因为捻子犯境,路上不太平,所以断了货源,她忍了两个月实在忍不住,大着胆子冒险找到了本地的驴贩子。 就在这伙驴贩子来做生意时,其中一个花丛老手趁此时机,将内宅中一个眼中春情欲滴的丫鬟勾搭上了手。在后院柴房里云雨之时,少不得要问起为何误了花信佳期,结果听到一肚子苦水外加这么一桩新鲜事。 既是能到别人家宅院勾搭丫鬟的人品,当然不会是为人守密的君子,回到城中骡马市,酒馆酣饮之时得意洋洋地把这一桩风流战绩公之于众,顺口也就泄露了杜二寡妇的机密。酒馆人多嘴杂,其中就有一个长安县令的亲戚,不必等到一传十、十传百,转过天来,省城首县长安县的陆县令就听到了这桩奇闻。 陆县令是两榜出身的庶吉士,原有翰林清秘之望,没想到三年散馆,只得了个最末等的分发各省逢缺即补的“老虎班”,连个京官都没捞到,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始终横亘胸中,平素处理公事就不免带了些苛求之意。杜二寡妇这件事别人当笑话讲给他听,他却一听之下就立时把眼一瞪,只说“首县乃首善之区,岂容此等有伤风化之事!”立发火签派差役拘拿杜二寡妇及相关人等到案,于是就有了龚二爷看到的一幕。 审的是个风姿卓越的年轻小寡妇,问的又是这么一桩带些荤腥的奇闻,衙门口大堂前听审的老百姓自然是围了个水泄不通。杜二寡妇知道若是在堂上画押认供,从此人前便再也抬不起头,于是铁齿钢牙咬定了不松口。几个参与其事的丫鬟奴仆见主人如此,也跟着一起嘴硬,结果惹恼了陆县令,喝令打嘴。十几个巴掌打过去,口鼻流血,有个下人扛不住了,一五一十把事情抖了出来。有人先招了,余者自然跟从,再加上一群驴贩子的证言,不必杜二寡妇开口,已然可算是人证物证俱全的人赃并获。 照大清律“有伤风化”之罪,既可认打,也可认罚。杜二寡妇面子是已经丢了九成,若是再落一个游街示众,那就真是无法做人。她家有良田千亩,每年征纳之际少不得与衙门中人交际周旋,认得不少县衙里的人,此时托出一个师爷求告于陆县令,只求罚银了事。这案子虽然奇,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师爷自觉有把握,于是受了一百两银子的谢礼,私下禀了陆县令。陆县令听了后,却只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一向性子倨傲,师爷也不敢敲钉转脸地逼出一句稳准的话,反正看他没有当面拒绝,就当此事成了。 谁知道第二天听判之时,一根火签丢到堂下,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喝出来的是“杖脊二十”!此时堂下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听见是这么个罚法,都哄然一声,杜二寡妇更是差点没昏过去。 大清律里所谓的“杖脊”其实就是“笞臀”,把下裳褪下当众打屁股,男人尚且可以忍受,对于女人来说则无异于奇耻大辱。法有明令,非“合奸”之罪,不得施此刑于女子身上。论起这一案,杜二寡妇确是有不合妇道之处,但做梦也想不到陆县令会按“合奸”处置,只为一时嘴馋,被当场扒下裤子亵衣,打得两股血迹斑斑。疼还罢了,外面那么多人围观,这份羞臊实在难以忍受。家人雇了一乘小轿,扶她入轿返家,等到家中院里落了轿,一呼不出二呼也不出,掀开轿帘一看,杜二寡妇已经含羞带忿嚼舌自尽了。 “人死如灯灭,只是便宜了她那一帮亲戚,平白得了许多财产。雇来的家人一时遣尽,只是买来的丫鬟无法处置,于是又托官媒发卖。运气好的依旧去当丫鬟,大部分都落到青楼火坑里。这里面有一个丫鬟就是当初被那驴贩子勾搭上手的那个,驴贩子良心过不去,没想到一时嘴快,竟然惹得人家家破人亡,这时候赶过来,将那丫鬟买下收作了偏房,算是勉强补报万一。”龚二爷的故事也是从那个驴贩子口中听来的。 “这算是处刑不当,杜二寡妇的死也可算是冤死,难道亲戚不告?”有人发了疑问。 “告?那要银子的,她一个寡妇,娘老子都不在了,亲戚们只忙着分银子,谁肯再把白花花的银子捧出来为了一个死人跟官府打官司,何况还是坏了名节的!”龚二爷冷笑一声,众人自是摇头叹息。 “龚二爷,龚二爷!”马帮的徐东家在一旁也听呆了,此刻才想起来还有要务在身,急忙凑上来连呼。等到他把来意一说,龚二爷眉头都没皱一下,但也没接他的话茬,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开始破口大骂僧格林沁。 他口中骂的僧格林沁是统兵亲王,如今正在陕西剿捻。他受朝命节制陕甘晋三省文武大员及一切兵马,威权在这三省中比皇帝还重。说他权比皇帝大,这并非是虚言,无论官民犯了罪,皇帝要处置也要经过刑部,大案还要三法司会审,若是判斩要全堂画诺,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可是僧格林沁要杀谁,只要请出王命旗牌便是立斩不赦,因为他有便宜专断之权,可以先斩后奏。就是这么个位高权重的王爷眼下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而无法出兵,在大营中整日暴跳如雷,索性在这西安城里开始“平捻”,大肆搜捕捻子奸细,凡是有一丁点嫌疑的都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三木之下迫出一个“是”字,立时用黄标鬼头刀一刀斩讫,悬头高竿,搞得城里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徐东家胆子小,看龚二爷居然敢把矛头指向杀人不眨眼的僧格林沁,口中魔头长魔头短,吓得是面无人色,不住地解劝,但是龚二爷不听,依旧是站在地当中骂不绝口。徐东家搓着手心直打磨磨,不知道是应该一走了之,还是等龚二爷骂够了再与他商量补偿损失的事情。 “大诈似直。”古平原与身边坐着品茶的乔致庸看了半天了,此时相顾摇头,古平原轻轻吐出四个字。 “不错,无非是借着骂僧王吓人罢了,要是那位老实的徐东家还不知趣,只怕看上去直肠子的龚二爷就要拉他去军营‘讨债’了。”乔致庸点点头。 “到了那时,还不把老实人吓得尿裤子,那一笔账更是再也休提。”古平原似是不愿再看下去,站起身走到寺庙的院落之中。 夜色深沉,点点星光之下,古城中有名的大雁塔近在咫尺,如一根巨大的降魔杵立在寺院中。此时夜入中宵,一阵风吹过稍稍有了点凉意,带动塔刹四周的塔角上的铜铃作响。古平原举头望着“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的大雁塔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知道乔致庸也出来了。 “都说这大雁塔的地宫中有唐玄奘带回的佛经,能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乔致庸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讽刺,西安就是古长安,汉唐时的古寺存留最多,一座大雁塔号称可以镇煞十方邪魔,最是百毒不侵,想不到被一个人间魔头搅得是天翻地覆。 “乔东家,方才屋中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十几年的老相与,被僧格林沁逼得‘白首相知犹按剑’,这是诚信经商的商人之大不幸。我弃儒从商,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商人能够像读书人那样被人家瞧得起!要做到‘瞧得起’这三个字,说难也不难,全靠一个‘信’字,可眼下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商人被逼得如龚二爷那样出此下策,商界德行一败如斯,我若袖手旁观,今后就再也无法以商人自傲了!” “以商人自傲”!乔致庸出身商贾世家,可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动容了:“我知道,你不仅是为了陕西的这些商人,还是为了我乔致庸,为了雷大娘、为了我们晋商……” “还为了那位常四老爹。”古平原见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欣慰地一笑,“乔东家,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自蹈死地,就算要死,也一定死得顺心快意!” 乔致庸双目噙泪,可又被他说得不由一笑,摇摇头:“古掌柜,你这个人……” “开门!快开门!”乔致庸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禅寺的寂静忽然被一阵疯狂的擂门声打破了,古、乔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情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值夜的知客僧连忙打开寺门,迎面扑进来一群虎狼兵,就见这群一脸杀气的士兵旋风般冲到院子里,带队的营官大声喝道:“去认,是哪个混蛋敢骂王爷?” 他冲着一个小个子说话,这时屋中人自然也都纷纷走出,一看这小个子心头就都是一紧,这是街里有名的流氓无赖,方才他也在屋中听闲,转眼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告密去了。再看那营官,也有几个人认得他,是僧格林沁的亲兵营官,别看是营官,官衔可不小,是个四品都司,名叫铁哈齐。 龚二爷眼睛瞪得大大,心里跳得像打鼓,自己骂僧格林沁也是无奈之举,这笔债要是能还上,何用出此下策得罪十几年的老主顾,只是眼下被僧格林沁逼得没法子,骂他一是逃债,二是泄愤,却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夜深人静的广大禅林中,居然还有为了钱去连夜报官的王八蛋。果然那小个子一指:“就是那个姓龚的!”龚二爷眼前一黑,差点昏厥,立马过来两个士兵把他抹肩头拢背膀捆上,推到当院。 “还有吗?”铁哈齐又问,在场众人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多说一个就多领一份赏钱,这小子已经丧良心了,会不会信口开河再咬出几个? “这……”小个子先看了看方才在屋里帮腔的古平原,有心想指出来,乔致庸见势不妙,横跨一步挡在古平原身前,双目一瞪冷冷地看向小个子。小个子也不是疯狗,在心里打了一个突,乔家,他惹不起!于是把目光又移向面孔团团的徐东家。其实他也不敢指认徐东家,澄江马帮往来陕甘青海,与马匪常打交道,帮中武艺高强之辈着实不少,小个子并不敢惹这个麻烦。但是他这一犹豫可坏了,徐东家素有心疾,看小个子凝目望着自己,脸上不由得发黄,由黄转白,就在这时,铁哈齐暴喝一声:“到底还有没有?” 就听“咕咚”一声,徐东家一头栽倒在地,口角流涎,一股难闻的气味从裤裆传出来,知客僧赶过去看时,人已经被吓破了苦胆,纵使华佗再世也难施救。 “哼,汉人,胆小鬼!”铁哈齐不屑地骂了一句,转过头问龚二爷,“是你方才在骂王爷吧?” “我……”龚二爷欲待争辩,谁想到铁哈齐根本就不听,“我”是个开口音,等他把嘴巴一张,铁哈齐抽出一把尖尖的匕首,一刀捅到嘴里,刀没送尽只进去寸许长的刀尖,在龚二爷嘴里搅了搅,顺势往外一带,就见一个血糊糊的肉块伴着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叫,啪地一声落在了青砖地上,龚二爷双臂被缚,只疼得是双足乱蹦,啊啊呀呀叫着,鲜血从口中大股大股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 众人眼见方才还在谈说杜二寡妇嚼舌自尽的龚二爷转眼间就被人割了舌头,不由得都心惊胆战。铁哈齐看众人噤如寒蝉,满意地笑了笑,双手一拍,过来两个身手矫健的士卒按住龚二爷。 “奉王爷将令,此人是捻子奸细,家产籍没充公,至于本人嘛……”铁哈齐顿了顿,扫视全场,“这些日子把你们这些汉狗的狗头挂在高竿上,看起来效用不大,王爷说,干脆把这个人悬在大雁塔的塔刹之上,让全城的汉狗都看看,以儆效尤!” “军爷,这万万不可!”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大慈恩寺的方丈早就被惊动了,急匆匆赶过来,正听见这最后一句话,急得袍袖抖动,慌忙阻拦,“朝廷处置犯人自有法度,方外之人不敢妄议,可是大慈恩寺是千年古刹,大雁塔是灵光佛塔,连康熙老佛爷都来此礼佛,怎么能用作刑决之所。” “不行?倒要让你看看行不行!”铁哈齐本是僧格林沁的家奴,随着僧王南征北战,学到了一身的骄纵之气,性子也与他的主子一样暴戾凶残,一挥手,一队披挂整齐的士兵齐刷刷拔出钢刀挡在僧众之前,那两个健卒推拉着龚二爷来到大雁塔下,抬脚踹开塔门,推搡着将龚二爷弄了进去。 大雁塔高七层,取的是佛家七宝之意,每一层都有信众供奉的长明灯,所以三人沿木梯上塔的身影透过四面的拱卷门洞看得是清清楚楚,龚二爷失血过多,走到后来人已经半昏了,由两个士卒搓弄着拽到第七层,其中一个士卒从窗口攀援而出,另一个怕龚二爷突然挣扎,拔刀用刀柄在他头上猛力击了两下,头骨碎裂之声清晰可闻,随后将其递出去,二人合力将龚二爷挂在了塔刹边上悬铜铃的檐角上。 龚二爷穿的是一身白衣裤,血溅其上本就醒目,此时悬在高处,灯火一照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阿弥陀佛!”大慈恩寺的僧众悲愤万分,不想这净土竟无端端遭此亵渎,在方丈一声佛号高宣后俱都随之下拜,更有人哽咽出声。 “哈哈哈……”铁哈齐却是狂笑不止,将手一挥,“怎么,你们同情这奸细?哼,看来俱是同党!把这些和尚都抓起来,在这寺里细细地搜,看看是不是容留了捻军叛逆。” 群僧闻言大惊,大慈恩寺流传千年,西来佛宝和历朝历代皇帝御赐的珍宝不计其数,敢情这铁哈齐是起了劫掠之心。院里这些人都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和持戒修行的出家人,怎么能容铁哈齐这样胡来,人群呼啦往上一围,愤慨之下想去与铁哈齐理论。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纹丝没动,一个是乔致庸、另一个就是古平原。要换在从前,古平原早就第一个挺身而出了,但是现如今他接连经历了几番惨变,心思变得愈加深沉老练:对付毒蛇,若是没有打在七寸上的把握,那就干脆不要出手,否则必招反噬。 铁哈齐的心比蛇还毒,他嘴角挂着一丝狞笑,只等众人冲到眼前就要下令士卒“洗剿逆匪”,之后掠去寺内的金银财宝,干脆一把火烧了这千年古刹,到时候死无对证,试问眼下的西安城中谁敢为叛逆出头来得罪僧王。 铁哈齐的手已经抬了起来,眼看大慈恩寺要遭劫数,忽然栖息在四周禅林的鸟群惊鸣而起,一时遮天蔽日,众人正瞧得发呆,大雁塔四周悬挂的二十八个硕大铜铃居然无风自动,同时发出“哗啷啷”刺耳的巨大响声,震得人心神大乱。 “这是……”一干僧众连同那些刀剑出鞘的士兵都面面相觑,彼此还没来得及问句话,忽然大地颤动,脚下不稳,古平原就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黑水沼里,脚底下软绵绵地无处借力,幸好这时候乔致庸就站在他身侧,二人把臂支撑,好不容易站稳了,周遭人等可就是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栽倒一片。 惊呼声中有两声特别尖厉,古平原眼角向上一抬,就见大雁塔也宛如风中墙草摇摆着,而那两声尖厉的呼声就来自于方才那两个上塔的健卒。本来他们能够抓紧塔檐的话还不至于有事,但地动之威非同小可,他们身处佛塔之上还以为是报应速至,吓得心胆俱裂,扎手扎脚想要躲回塔中,其中一个不留神失手跌落塔下,另一个被同伴的呼声骇破了胆,脚一软也坠了下来。 地震不一会儿就停了,大慈恩寺建筑牢固,连爿墙都没有裂开,但听得四下里惨呼声不断,就知道民房倒塌,受灾的人必定不在少数。铁哈齐虽是悍将,面对这巨灾也没了先前的威风,也不再提搜查大慈恩寺一事,叫人抬走了两个士卒的尸体,自己带队眨眼走得不见踪影。 众人还在为方才那场地震心眩神迷,古平原与乔致庸带着两个乔家的家人已到了塔上,将龚二爷解下来一看,人已经没救了,只得将尸身抬到禅院里放在廊下。人群围拢过来,脸上都有不忿之色,龚二爷心直口快爱得罪人不假,却不是什么恶人,就这样送掉一条性命真是不值。 “天象示警!僧王也不能不听老天爷的,咱们应该去陕甘总督那儿请命!”乔致庸方才默不作声,此时觉得民心可用,于是振臂一呼,众皆响应,“呼啦啦”一大群人中间还夹着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涌出寺门向城西的总督衙门而去。 寺院里转瞬间又变得冷冷清清,要不是塔身下还留有几大摊灿然的血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古平原没有随众人而去,他一直在望着龚二爷那双闭不上的眼睛怔怔出神,思绪回到了一个月前,那时他也这样望着一个人的眼睛,而那个人也是一样的死不瞑目! 天光还未全然放亮,王天贵就已经在卧房中绕了七八圈了,眼光却是不离地上昏倒的一个人。他捻着狗油胡沉思不语,不时还抬眼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老歪”。 “没想到出手一向没有活口的老歪这次居然手下留情,留了这姓古的一条命。虽说是歪打正着办对了,可下一步怎么办呢?”王天贵琢磨着,神色犹疑不定。 “你为什么不杀他?”他忽然开口问。 “你只让我杀两个,这第三个我带回来让你决定。”老歪回答得很快。他拔刀的一瞬间确是动了杀机,但看到古平原丝毫不惧的眼神却又改了主意,用刀柄将他击昏带回了王宅。 王天贵情知这不是老歪的心里话,但是也知道要是他不想说,没人能逼出一句话来。过了许久,王天贵依旧是沉吟未决,他是真舍不得古平原的商才。这个人在万源当铺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生意场上的利器,遍观“泰裕丰”总号分号以及下面的这些买卖,就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这个人用好了,对自己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翅,要说声“杀”,还真是难以舍弃,更何况眼前就有一件亟须古平原出马去办的事儿。 “老爷。”窗外有个亲信家人叫道:“知县大人派人来告知,说是咱们买卖上出了人命案子,要是老爷有空,请到北门外去看看,也好一同商议如何处置。” 王天贵一听就明白,必是丁二朝奉和金虎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儿,反正老歪做事手脚一向干净利索,绝不会留下什么破绽。至于陈知县请自己去,那是给自己的面子,要听听自己的意思是不是愿意涉讼,否则一县之内知县对人命大案有处置专权,根本不必听任何人的意见。这个面子卖得不小,自己倒不能不领情。 “备轿,我这就去。”说着低声向老歪吩咐了一句,“把古平原锁到后院马号里,等我回来再作计较。” 王天贵匆匆出了前门而去,后房里常玉儿却正在忐忑不安中。她昨天傍晚去向古平原通风报信,回来后如意就一直旁敲侧击地打听自己的去向,自己编了一套话只说是胭脂用完了去鼓楼大街买新的,但看如意的样子是半点不信,脸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容。常玉儿想到自己到王天贵卧房隔壁去“听壁角”是出自这位如意姨太太的差使,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总觉得她是有意为之。 如今王天贵一出门,如意也走出自己的卧房,说是不要人陪,一个人到前厅鱼池边坐坐,常玉儿留在房里,怔怔地想着心事。 这里本是常玉儿的卧房,她从小到大没在外面睡过,连窗棂上有几条裂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今房子换了主人,家具器物已非旧时模样,连炉中焚的香气都迥然不同,只有那张卧床被如意相中留了下来。目光移到床栏,常玉儿不由得想到那时古平原躲在自己房中,他是不是动过自己的亵衣?这是常玉儿无法求证的一件事,只知道自己当时心中虽然有些羞恼,那件衣服却是每每入手摩挲,都能带来些甜蜜的绮思。 她手抚床栏慢慢走到后窗,推开窗户,惊喜地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房檐下燕巢里的燕子如每年一样回巢了。“不知道它晓不晓得这间房的主人已然不是我这个常喂它们吃食儿的人了!”常玉儿只顾自己痴痴地想,后来想到燕回有期,默默一算距离上次去探监又过了五天,虽然爹爹在监牢中的境况已是好了许多,但是牢里只管吃喝,却不管瞧病。狱中是阴寒之地,常四老爹的寒腿需用通和药铺炮制的膏药来止痛,这膏药每次最多只能买五天的用量,时间一长就失了药效。想到这儿常玉儿站起身,从自己那个唯一的衣箱里拿出这个月的月钱,准备去给爹爹买药。 她刚站起身想往外走,才走到门边,房门却“吱呀”一声被如意推开了。常玉儿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如意却没在意她的脸色,只是紧盯着她的双眼,目光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玉儿,你说实话,昨晚去哪儿了?”她的笑容里有一丝邪恶的味道,像是后母在哄骗孩子去吃一颗有毒的糖果。 常玉儿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强自镇静着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嘛,去买胭脂了。” “是吗?可我记得有人给你买了京西胭脂铺的胭脂,你可是到现在也没用过,为什么又巴巴地去买新的?” “这你管不着!”旁人提起古平原都没事,唯独如意一提,常玉儿就觉得心里一阵腻味,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将头偏向一旁。 如意却是不恼,反倒贴近了常玉儿的身前,轻声说道:“我管不着却猜得到,你是为了留着给那姓古的上坟用吧?” “你说什么?”常玉儿万不料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回过头又惊又怒瞪视着如意。 “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要是还想见那姓古的一面,就老老实实告诉我昨晚的事儿。”如意敛了笑容,板起脸说道。 常玉儿定睛往如意脸上看去,却看不出丝毫虚言恫吓的意思,再加上昨日听到王天贵和老歪的一番对话,更是觉得事情不妙,犹豫片刻便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唔、唔……”如意边听边点头,王天贵和老歪这两个人她都太了解了,再加上方才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所见所闻汇在一处,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立时如在眼前。 “你说实话,我也告诉你实情。那个万源当铺的丁二朝奉不知为何和老爷过不去,眼下与一个伙计双双死在了北门外。这且不去说他,这古平原因为你的警告而恰逢其会,老歪没杀他倒是奇了,不过却把他捆在了马号里,自己守在外面,只怕过一会儿老爷回来就要处置了。” “啊!”常玉儿失声而呼,只觉得手脚发凉,这么说是自己把古大哥害了!她定定神,急匆匆就要往外走。 “做什么去?”如意一把拦住。 “去报官救人!” “你傻啊!”如意斥道:“你爹是怎么被抓到大牢里的你忘了?不报官死他一个,报了官要死一双,搞不好把我也连累了。” “那、那……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古大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常玉儿真是六神无主,咬着下唇惶急地说。 如意的脸色却是奇怪,像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坐在床边一手支颊半天没言语。对于古平原这个人,如意的感觉很复杂,有一丝钦佩,有一丝爱慕,还有一丝得不到便想索性毁去的恨意。对于常玉儿她更是嫉羡交加,不为别的,只为古、常二人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得到自己永远也没法得到的快乐,她便不择手段也要将其破坏。现在机会来了,若是坐视不理,古平原便极有可能活到头了,看着常玉儿伤心欲绝倒也不失快意,但是一想到那个让自己爱恨交加的古平原,如意又犹豫了。 “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如意一时想定了开口道。 “那……”常玉儿知道此时应该软语求人,可面对如意就是张不开这个嘴。 “你不必求我。”如意在堂子里阅人无数,人情世故比常玉儿老练何止百倍,一看就知道她抹不下脸来求自己,倒也正中下怀。“只要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有一天我要你还时,你不能拒绝。” “好!”常玉儿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空口说白话可没有用,要发誓。” 常玉儿点点头,刚要开口,如意又道:“要用你爹爹的性命来发誓,我才信你。” 常玉儿一下子变了脸色,子女至孝怎么可以用父母来起誓,如意窥了一眼她的脸色,笑笑道:“只要你打定主意不反悔,便不会应誓,怕什么呢?” 常玉儿转念一想倒也真是如此,自己为了救古平原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将来无论如意说什么,自己照做就是,绝不会有碍爹爹。于是狠了狠心,面向家中佛龛的方向跪下,一字一顿说道:“我常玉儿对天立誓,如果如意姨太太能救古大哥一命,我愿意还她这个人情,倘若有违此誓,让我爹爹,让我爹爹……”她性子善,从没发过毒誓,说的又是自己爹爹,就更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乱刃穿心,不得善终,死后没个囫囵尸首,无法转世超生,永堕地狱受苦。”如意轻轻弯下腰,凑在常玉儿耳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说。 常玉儿倒吸一口冷气,侧过脸呆呆望着如意,想不到这女人面似娇杏竟然有这么歹毒的心思,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忍着心里的悲苦,闭上双眼任泪水涔涔而下,将如意的话轻声复述了一遍。 如意早已直起身,好整以暇地听完了常玉儿的起誓,转身往外走去。“你随我来吧。” 常玉儿擦擦眼角的泪,随着如意往后房马号走。两个弱女子要去武艺高强的老歪手里救人,常玉儿心里直打鼓。这里本是她家,地理位置最熟悉不过,边走边想主意,小声对如意说:“等一会儿,你引开那个老歪,我带古大哥去后花园,让他从假山上越过围墙逃出去。”她想了一下又摇头,“不行,墙外是后街,眼下已有早起的摊贩,看他越墙而出还不当贼抓了?莫不如趁王老爷不在,我领着他大大方方从大门出去,料也没人阻拦。” 她嘴上自顾说着,如意的脚步却是不停,也不去理她。等来到马号外面,常玉儿还当如意必有一番说辞,想不到她张口便问倚在柱上的老歪:“古平原是不是还关在里面?” 常玉儿心里登时一翻个,再看老歪却是面色如恒,只略微点了点头。 “把人放了!”如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吩咐道。常玉儿瞪大了眼睛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老歪居然真的就俯首听命,转身进了马号,拔出刀割断古平原身上的绳子,然后将他推了出来。 “你还是逃吧,别再留在山西了,老爷放不过你,你也斗不过他。这么多年我看得多了,得罪他的人没个好下场。”如意淡淡道。 古平原经此大变,神情委顿但还是强打精神。面对如意,他也是大感意外,更没想到老歪对于如意的话竟然如此言听计从,不惜为了她而违背王天贵的命令。他看看老歪又望望如意,最后目光落在常玉儿身上。 “古大哥,她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顾着自己吧。不然……”常玉儿没说下去,但古平原心里都明白,眼下已经撕破了脸,要是不走,别说报仇救人,自己先枉自送了一条性命。 他再看一眼被派来看守自己的老歪,这人一脸的漠然,双手抱臂两眼望天,看上去竟是对自己不闻不问了。古平原片刻间心念电转,忽然回身又进了马号,拿起方才被老歪割断的两段麻绳在马槽上用力磨了起来。 这是个大大出人意料的举动,如意皱起眉头,常玉儿也跟进来,疾声问:“古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这绳子一看就知道是割断的,我不能留个累连害了这位老兄。”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老歪。老歪听了目光一闪,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真是个迂书生,他的死活与你何干,快走吧。”如意大是生气,走过来扯了一把古平原。常玉儿拦在她与古平原中间,“你不懂,古大哥从来不负人的。” 如意气笑了:“你们两个还真是……好,我不管了!等老爷回来你想走也走不了。” “王大掌柜去哪儿了?”古平原遽然抬头问道。 “北门外,被知县大老爷请去勘尸了。”如意瞧着古平原脸色发青,又补了一句:“真是好笑,本来应该是三具尸首,眼下变成了两具,居然还有人不知后怕!” 古平原不理她话中的讽刺,眼看着绳子磨得差不多了,便丢在一旁,“好,我要走了。” 常玉儿不知怎么说才能把女儿家的心事流露万一,只觉得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述尽心思,而此情此景又实在无法倾诉,所以纵有千般苦楚也一股脑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古大哥,一路当心。”将手中原本想给爹爹买药的一块银角子递了过去。 古平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向如意和老歪道了声谢,径自往后门走去。 等他转过房角不见了踪影,如意笑着说:“妹有意,郎无情,真是可怜。你看这古平原走得多快,你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人家可没回头瞧上一眼。” “你、你……”常玉儿本就在委屈,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激,又气又急立时就落了泪。 “好了,把眼泪收收吧,现在才哭可不嫌晚了,方才干嘛去了。男人不在场,女人哭给谁看哪?”如意撇了撇嘴,又道:“走吧,跟我出趟门儿。” “去哪儿?”常玉儿愕然问。 “去把这出戏的后半场唱完哪。家里跑了个人,你我要想不落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老爷在一起。走,咱们也去北门看看热闹。” 北门外的山冈旁此时还真是热闹! 丁二朝奉的父母与怀孕将产的妻子都已闻讯赶了来,见到亲人死得如此惨都不由得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随之赶来的乡亲自然要劝,可是一想到这家的顶梁柱倒了,一家老小从此衣食无着,更可怜那个还未出世的娃娃连亲爹的面都没见上,眼泪不由得也随着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丁大嫂,收收泪吧,好歹为肚里的娃儿想想,这么哭法,动了胎气可不得了。”有那相熟的邻居妇人见丁二朝奉的妻子哭得昏天黑地浑身抽搐,眼看要背过气去,连忙过来抚着后背劝说。 肚里这块肉是丈夫留下的唯一骨血,丁大嫂不能不顾,可是睁开泪眼看看眼前丈夫的尸身,想想茫茫前路,不由得又失声痛哭起来。 官府的差役、仵作人等早就到了,他们都是办案的老把式,但此时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一下子死了两条人命,案子非同小可,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也不知道县大老爷是要大张挞伐还是大事化小,他不开口定个章程,万一把案子办错了弄拧了,费力不讨好不说,只怕还要挨一顿大大的申斥。 “青天大老爷,我儿子死得惨哪,求大老爷主持公道,主持公道!”丁家人自然要来寻官府说话,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哽咽难言。怎奈这些老吏心如铁石,也不言声就这么看着,问急了就是一句话:“等县令大人来处置!” 陈知县其实早就该到,可他心里不痛快。眼瞅着再过十来天就是巡抚大人的生日,各县都要上院去拜寿,这时候出这样的凶杀案,若是抓不到凶手,上院之时同僚俱在,讲起来面上无光,万一再有人趁机下一帖烂药,巡抚当面怪罪下来,公事上更是交代不过去,搞不好要获严谴。故此他人还没到案发地,就先派衙役弄清楚了死者的身份,等知道这两个都是王天贵手下买卖的伙计,心中顿时一宽,他知道王天贵诡计多端,这件事既然能和他扯上关系,不愁他不出力解决。 所以陈知县也不着急,派人去请王天贵,等到回信后,就在北门之外停住轿子,远远看到王天贵来了,这才吩咐了一声“起轿”,到了松林山岗时,与王天贵正好是一前一后下了轿。 陈知县瞅了一眼血流满地的山坡与激动的人群,暗自皱了下眉,转过脸对王天贵道:“王翁,给你道恼了。” 王天贵心里冷笑一声,知道他这是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套,假意摇了摇头,做出痛心的样子。 “唉,这两个都是店里的好手,不知为何一夕毙命于此,真是可惜可叹!”他口中啧啧连声,“我又在想,县里治安一向好,却无端出此大案,上头可别因为这件事一笔抹杀了大人的劳绩。” 王天贵真是老狐狸,一句话就碰到了陈知县的心坎上,他脸上立时就带了几分忧色,“凶杀案是不能瞒的,三日之内须得具文上禀,上面那些刑名师爷个个都是磨勘老吏,最会在卷宗中鸡蛋里挑骨头。要是能把擒获的凶手一并报上去,那还好办,否则……” 王天贵听他这样说,知道是有心速速结案,这倒也对了自家的心思,思量着刚要开口,就听前面的哭声骤然间大了一倍,原来是金虎的家人也赶到了。 两家人连同亲故邻里,声势已然不小,此时一同大呼“青天大老爷!”陈知县这才踱着方步走了过去。 他想快刀斩乱麻,上来就问仵作死因,仵作据实回答,说是初勘之下刀伤毙命无疑,从两具尸首的位置看,应该是金虎砍伤丁二朝奉之后又被夺刀刺中,双双殒命荒野。 “嗯!”陈知县对这个推论很是满意,连凶手都死了,就连口供都不必有,他转过头看看王天贵,“既然是一家店铺的朝奉与伙计,日常经营中当然会有所教训,想必是落了心结,这伙计便怀恨在心下了毒手。王翁是地方上的乡绅领袖,这两个又是你的手下,你看呢?” 王天贵凑近了这才看到丁二朝奉与金虎两个人死相可怖,俱都是目呲欲裂闭不上眼,此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好绕过山冈重重松林照了过来,地上的一大摊血迹被阳光一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刺向王天贵的双目,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目眩。 “王翁、王翁……”陈知县见他不答,奇怪地叫了两声。 “哦。”王天贵回过神来,“大人言之有理。我知道这丁朝奉在当铺里是负责管人事的,伙计们有错都是他来责罚,这个金虎定是不服管教,又凶蛮成性,才会酿此悲剧,可叹可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金虎的老父亲就在一旁,此时老泪纵横,跪爬几步,“我家虎儿生性善良,每次回家都说丁二朝奉如何照顾他,将来要好好报答人家,怎么会行凶杀人呢?请大老爷做主,抓到真凶,为我儿报仇雪冤哪!”说罢连连叩头不起,额上青紫渗出血来。 “胡说。”陈知县一心要当场结案,岂容他如此说辞,当下拿出官威,“这说的乃是反话,越是如此越说明他处心积虑。你只为自己儿子辨冤,难道丁朝奉被杀就不冤!”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样说,至少丁家人会感激涕零,谁知不然,丁大嫂艰难地冲上碰了个头,跪着说道:“大人,方才我问过店里的伙计,说是昨天傍晚时分有人假传讯息,骗我丈夫归家,这人店里伙计见过,并不是金虎,那么他是谁?必定与此案脱不开关系。还有,金虎请假归家说是家中有急事,他的家人也说是假的,那么这几天他在何处,在做什么,难道几日无踪就为了一夕伤人?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凶器从何而来,是他自己买的,还是偷的抢的?总该有个说法。最可疑的是昨日我丈夫出店返家之后,店中的古朝奉曾经急匆匆赶来找他,然后又追往北门。古朝奉现在何处,他与此案又有何关联?这些是不是都应该问个清楚明白,否则何以告慰逝去的冤魂?” “这个……”连番诘问把陈县令问得是张口结舌,连周边的差役仵作都听呆了,想不到一个身怀六甲的乡下妇人居然理路清晰,言语如刀,句句直指此案疑点,听上去竟是难以反驳。 “丁大嫂说得对!这案子必有冤情!”围观的老百姓可不管陈知县打什么主意,听得有理便大声鼓噪,陈知县顿时身上出了一身汗,他知道刑律上处置不当最易激起民变,眼下虽然还不至于此,可是这女子既然找出如许多的疑点,硬要结案只怕是不易。 此时如意和常玉儿也赶到了北门外,别看如意泼辣,也不大敢见血腥,常玉儿更是心悸,便在人群外不远不近处站着。听到这里,如意悄声说:“就这样糊涂结案其实最好,否则可不妙了。” 常玉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如意又道:“要是按那女人的说法,就一定要找到古平原来过堂求证。到时候发下海捕文书去,他岂能出得了省境?再说……老爷必定不会容他到堂上去作供。” 不会容古平原到堂上又如何?常玉儿顺着如意的话往下一想,心头不禁毛骨悚然。可转念又是不忍,“这两家人也太可怜了。” “嘻,谁让他们蠢得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猪去搏虎,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如意倒是满不在乎地一笑道。 二人正说着话,山岗上又起了变化,原来王天贵见势不妙凑过来对着陈知县耳语两句,陈知县连连点头,大声道:“杀人现场事实俱在,本也无需再断,若是要强求追问,则必须要面面俱到。人证要提,尸身也要验。” “验尸!”众人一阵哗然,这样明显的死法还要验尸? “那是自然,既然苦主存疑,那就该按照仵作行规断案,除了明伤还要验暗伤,要验毒。仵作,是否中毒该如何去验?”陈知县偏头去问。 仵作一怔,等看到陈知县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大声说道:“自然是要剖尸,五脏六腑都要拿出来验看明白。” 话音未落,两家的父母又各自大放悲声。乡下人绝少涉讼,更没想过为家人讨个公道还要开膛破腹,让亲人死后还不得安宁,真是绝不甘心。然则不验又如何?看知县的态度,不让验尸自然就要当场断案不容反驳了。 “这……丁大嫂,我们听你的!”金虎的家人都很老实,商量了半天也没主意,既不想让儿子身后背个凶手的恶名,可又实在是不愿儿子死无全尸,最后一跺脚,干脆把这个难题推给了丁家。 在场众人都看出来了,眼下能拿主意的就是这位连起身都需要有人搀扶的丁大嫂,只见她面上含悲,心下显见得是万分为难,不验,自己丈夫冤沉海底;验,那又怎么能下得了这个狠心。 常玉儿看着丁大嫂,心中也是难过至极,自己知道真相却不能挺身而出,心中怎么能不愧疚。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便待要走,忽听身后丁大嫂凄厉地高喊了一声:“验!”说完这一声,身子摇摇欲坠险些昏倒,幸好左右人多将她扶住。 陈知县和王天贵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决定,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事情难办了。王天贵更在心里想:“嘿,可惜了那古平原,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事到如今不得不除去了,否则后患无穷!” 不料随着丁大嫂话音未落,从人群外传来一个沉闷的喊声:“不必验了!” 众人齐刷刷掉头去看,常玉儿一见出声的这个人,立时惊得脸色煞白,如意也是面色大变,一跺脚骂道:“疯子、真是疯子!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来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此时应该在逃亡路上的古平原! 他排众而入,有认得他的便在叫:“古朝奉!”古平原恍若未闻,径直走向地上的两具尸身。走过丁大嫂身旁时,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拉住古平原衣袖,颤声道:“古朝奉,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你看见了吗,你说话呀!” 古平原不理不睬,用力挣开丁大嫂的手,走到丁二朝奉和金虎中间,双膝一弯跪了下来,他紧咬牙关,定定地瞧着金虎大睁着的双眼,想着不久之前他还和自己说起要努力赚钱为家人在城里买一幢宅子,让一辈子被人叫惯“泥腿子”的老父也能时常去澡堂子泡泡。如今这些话犹在耳边,金虎的父亲却再也无法听到儿子的心愿了,一念及此古平原鼻子一酸,险些坠泪但又强自忍住,他深吸口气,把手掌放在二人的眼上,缓缓抹下,心中默默道:“金虎、丁朝奉,头上有天!” 在场众人都在瞧着这一幕,古平原的动作实在是太镇静太肃穆了,以至于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竟是无人敢打扰。等到他回过身再次面对大家,陈知县才想到开口问:“古平原,据说你昨日傍晚追丁二朝奉出了北门,难不成看到了凶案的发生?” 自打古平原一出现,王天贵一颗心就沉了底,古平原对于此事牵涉多深他不知道,可是看见了老歪杀人却是无疑,现在倘若一开口指认出来,众人都知道老歪是自己的贴身护院,想要置身事外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儿。王天贵眼里冒出凶光,无声无息地冲着古平原伸出了四根手指,那是要他别忘了还关在牢里的常四老爹。 古平原根本就没看王天贵,他面对陈知县沉声道:“草民因为一处账目不清,赶来寻找丁二朝奉,确是看到了凶案现场,故此一时心慌,不小心跌落山岗,昏迷了一整夜,方才转醒。”说着他把自己头上被老歪打昏时的伤痕指给仵作看。 仵作验看明白,回禀道:“古平原头上确有一处新伤,足以令其昏迷不醒。” “好,那就证明你说的是实话!你来说说看,凶手是谁?” 所有人都盯在古平原的一张嘴上,只听他先不言语,抬眼看了看天,长出一口气这才缓缓吐出两个字:“金虎!”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答!金虎的家人嗷然一声,悲极长号,丁大嫂眼睛瞪得大大地,不住地摇着头,口中也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陈知县松了口气,人证有了,血案现场又是如此分明,不管家眷再怎么说,此案都可以干净利索地结掉,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他欣赏地看了看古平原,吩咐道:“来呀,把这里收拾停当后,带古平原回堂画押。”说罢与王天贵告辞,打道回府。 这边金虎的家人已经扑上来抓住古平原,怒喝斥骂,金虎的父亲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抖着手骂道:“你、你睁眼说瞎话,你这丧良心的奸商,为什么诬赖我的儿子,我的乖儿啊……”说着哭叫着还要打,众人有拦着劝的,也有借机打太平拳出气的,古平原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却只是咬牙不语木立当场,身子被打得摇摇晃晃却不躲不闪。 如意起先也听得愣住了,嘴角又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拽了一把常玉儿,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古大哥他……”常玉儿见他被人围殴,自然是焦急。 “不过是泄愤而已,哪里就会打会死人了。再说有这么多差役在旁边呢。这个古平原,果然是个疯子,却疯得好,疯得有趣。”如意“咯咯”地笑出声来,也不容分说便把常玉儿拉走了。 差役们知道若不让苦主们出出气,自己的差事也不好做,所以等了一阵,看古平原被打得已是面目红肿口角淌血,眼看就要站立不稳,这才过来喝止,将众人与古平原远远隔开。 王天贵看了多时了,这时一颗心早已放下,踱着步走到古平原面前,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半天,终于问道:“怎么会是金虎,不该是老歪吗?” 古平原毫不回避他审视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是金虎,我亲眼看见的,就是到了刑部大堂上也是这句话。” “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磨断了绳子逃出来的。” “那为何不逃得远远的?”王天贵紧盯上一句。 古平原静静地看着王天贵,忽然揶揄地一笑,反问道:“我又没做对不起王大掌柜的事儿,为何要逃得远远的?” 王天贵仰天大笑,“好,古平原,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你回去瞧瞧大夫,明日午后我在无边寺的斋房等你。” 古平原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跟随衙役到县衙大堂找刑名师爷作供画押之后,顺路找了个跌打大夫开了剂内服外敷的药散,当铺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古平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赶回去和祝大朝奉商量对策,忍着疼痛马不停蹄回到万源当铺。 一脚踏进当铺大门,古平原就知道噩耗已经传回,伙计们几乎个个都在流泪,整个铺子里一片呜咽。古平原无声地叹了口气,张口问道:“大朝奉呢?” 并没人理他,反倒是十几道冷冷的目光看了过来,把古平原瞪得一愣。他迟疑地挪动着脚步,问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伙计:“怎么了?” “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那伙计不屑地扭过头去。 古平原再问几个人,人人都是先唾他一口,紧接着不理不睬。古平原不甘心,连问数声,黑着脸的三朝奉从柜上走了出来,目中也满是怒火,他走到古平原身前质问道:“古平原,我问你,金虎杀丁二朝奉,这事儿是你亲眼见到的?” 古平原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作证一事儿也传了回来,看样子是有人飞报了当铺,他在山岗上可以当众做假证,可是面对这些与死者朝夕相处的伙计们,这一句“是我亲见”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三朝奉冷冷一笑,忽然一把扭住他的衣襟,把他推出当铺大门,手上点指骂道:“古平原,你真行!我们这些整日辨宝识伪的人都被你哄了去,还以为你是个好样的,没想到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要见大朝奉。”古平原觉得丁二朝奉与金虎若是密谋对付王天贵,那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当铺中人泄露出去的,此时唯一能共腹心的便是祝晟了,余者都不可信,包括这个看上去怒火中烧的三朝奉,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苦肉戏?自己的一番苦心只能取得祝晟的谅解,祝大朝奉与王天贵素来不睦又有杀父之仇,只有他才是自己能够相信也必然能够同仇敌忾的盟友。 “大朝奉接到凶信,被你气吐了血,方才已经着人扶回家去了。”三朝奉不愿再看古平原。 古平原掉头就走,一路来到祝晟的家中,敲了半天门,只见那老仆开了条门缝,见是古平原便摇了摇手:“老爷卧病不起,大夫说是心火勾连旧疾,非要时日将养不可,老爷自己也是心情烦恶,刚刚说了一个客人也不见!” “我有要事、急事!”古平原攀着门边叫道。 然而无论他如何恳求,祝家的大门关上就不再打开了,古平原知道祝晟这一气只怕是非同小可,自己见不到面便无从解说,真是难为煞人。 见不到祝晟,古平原满心懊恼回到当铺,却见当铺已经上了板,想必是三朝奉自知难撑大局,索性暂时歇业。古平原试着喊了几声门,始终无人应答。店里必定有人,既然不搭话,那就是不再把自己当做当铺的人了。 想起这几个月来由敌视到接纳再到受众人衷心爱戴,如今又反目成仇,古平原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但随即倔强地昂起了头。 “王天贵,深仇血账且都攒着,将来咱们一笔笔算清楚!” 王天贵没有回家,而是来到总号后堂,将曲管账找了来摒人密谈,第一句话就让曲管账瞪大了双眼。 “老曲,想必你也常听我说要成为晋商票号里拔份子的头号买卖,如今机会来了。” 曲管账知道要论实力,三大票号里“泰裕丰”实实只能排到末尾,第一应该是平遥的“日升昌”,第二则是祁县的“蔚字五联号”,各家生意做得都是各有千秋,要说能一举超越前面两个,那除非是有了什么大好的机会。 “机会就在眼前!”王天贵的神情里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双目闪烁鼻翼翕动,“陕西的康家要卖产业,这笔买卖陕西全省没有一个商号能接得下,京商眼下自顾不暇,而南边的徽商离着太远,不明虚实肯定是不敢接,唯一敢接又能接得下的是咱们晋商。” “这笔大买卖牵扯到上百万两的银子,通省扒拉扒拉也就只有几家有这么大的胃口,三大票号自然是当仁不让。康家是陕西第一大商人,如今要贱卖产业,咱们泰裕丰要是能吞了这只肥羊,哼,那就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通省第一了,日升昌与蔚字五联号捆起来也没有我的腰粗。” 曲管账也听得双眼放光,他学着王天贵的样子,也留了几撮狗油胡,但是特意修剪得短了,免得盖过王大掌柜,此时摸了摸胡子,琢磨了一下说:“这样一笔大买卖,非王大掌柜出头去办不可。” “我不能去!事情不巧得很,再过十几天就是抚台大人的六十整寿,我要到太原府的巡抚衙门贺寿,还有一份重礼也要亲手奉上。你想,前年和去年我都去拜了寿,偏偏今年六十整寿不到场,抚台大人心里一定怪罪,这是山西官场的顶梁柱,可万万轻忽不得。” “那……”曲管账觉得当仁不让,于是毛遂自荐,“我去!” “你也不行!”王天贵摇头,见曲管账有不服之意,便道:“这笔买卖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已经得报,日升昌的雷大掌柜和蔚字五联号的毛大掌柜都亲自出马,正在筹措银两准备赶往西安,你问问自己的斤两,可能与其抗衡?” 曲管账心里打个突,不由自主地就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祁县乔家堡呢?” “乔致庸倒是没动静,他乔家这几年生意越做越杂,想也是无心来抢这笔买卖。” “大掌柜,这可不能大意,别看乔致庸年纪轻轻,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人物,这两年把乔家眼看要垮掉的生意做得是蒸蒸日上。他表面没动作,难保背后不生什么计谋。” 王天贵沉思着点点头,“你提醒得对,乔致庸做生意好出奇计,不可不防。既然这样我更要派他去了。” “谁?” “古平原!” 曲管账一怔,不由得就抚了抚自己的左脸,当初被古平原打了一巴掌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心里更是嫉恨交加,暗道:难不成王大掌柜对他的信任还在我之上? “老曲,你别乱猜。”王天贵摆摆手,“姓古的确实有本事,把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去,这是开天辟地没有过的事儿。不过本事还在其次,我让他去办这件事,另有妙用。” “大掌柜的主意必定是好的。”曲管账立时哈了哈腰,他做事有个准定不移的宗旨,那就是无论对错,绝不和王天贵对着干。 “这次且先不说乔家,光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的财力咱们就难以比拼,要是竞价,那拼到后来泰裕丰必输无疑。所以我要这个能把当铺生意翻出花来的古平原去西安,不是为了买康家的产业。” “那是为什么?”曲管账有点糊涂了。 “收当!” “收当?”曲管账更是摸不着头脑,疑疑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收当!别人怎么去做这笔买卖我不管,我要古平原把康家的产业整个收当过来,而且要康家当得起、赎不起,这样子只用很少的钱就能弄到康家整个家底。他不是想贱卖吗?我要让他贱当!这件事非古平原去做不可,明白了吧。” 曲管账全明白了,可是也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康家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家上面几代经商攒下这份家业,康家的子弟打小玩的就是算盘,不会写字先会算账,岂能被人占这样的便宜。更何况面对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这样强劲的对手,还要把康家明明能卖出的东西硬是收当过来,这种生意就是商圣范蠡复生只怕也无能为力。 “别看你走过黑水沼,斗过王府,这一次要是能敲着得胜鼓回来,我曲字倒着写。”曲管账一点都不嫉妒了,古平原根本就是去送死,死得越惨越好,正趁了自己的心意。 他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正想得高兴,这间本不容许旁人闯入的房间忽然被人推开了门,如意穿着一件轻纱罩衣出现在二人面前。 “曲管账,我有事要和老爷说。” “哦,是、是,四姨太请坐。”曲管账一见如意的穿戴打扮,连头都不敢再抬,连忙起身让座。 “你先下去吧。赶快凑银子,这一次就算是收当也必是一笔了不得的大数目,三天之内一定要备好,我找你来就是这件事。”王天贵挥了挥手。 曲管账满口答应,躬躬身退出屋去。 “你怎么不在家里,却到这里来找我。”王天贵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如意,招手把她揽在怀里,手伸到薄罗轻纱中捏弄着。如意半眯着眼由着他肆意轻薄了一阵,这才轻轻挣开,理了理妆,媚笑道:“老爷当初答应我的事儿,该办了吧。” “什么事儿?”一提这个,王天贵就不免有些皱眉头。如意的媚功着实了得,当初在花月楼使出手段,让王天贵许下不少承诺花了不少银子,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了局,这才干脆使了一大笔银子把如意娶回家当姨太太。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两年前刚在西安设了分号之时,不是答应要带我去华清池沐浴吗?眼下老爷要去西安,非带我去不可。”杨贵妃泡过的澡堂子,如意虽然是堂子出身,可也要去泡一泡,不为别的,只为争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西安的事儿?”王天贵一愣。 “我用来润手的石榴羊脂忽然断了货,这物件是西安康家出的最好,遣丫鬟去杂货店问,说是康家的买卖已经不行了,好多东西都断了来路,听闻还要卖铺子抵债。我想老爷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也就自然能完了这个心愿。”此事她蓄心已久,当初王天贵也是满口答应过的,所以知道消息后连一天的工夫也不愿虚耗,亟亟找了来报讯。 一个自己枕边的女人,心思竟如此灵巧!王天贵心里立时有几分不喜,沉下脸道:“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交给别人去办了,我不会去的。” “谁,难道是曲管账?” “不,是古平原!” “他。”这个回答大出如意的意外,脑子里却突然转了另一个念头,这下子更是非去不可了。 “这我不管,答应我两年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算老爷不去我也要去。”如意嗔道。 “胡说!”王天贵把脸一撂。 如意对付男人的办法多得是,在她眼里,这些臭男人个个都是自己的囊中物,所不同的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像对付王天贵,与他撒泼断然不行,要用水磨功夫,哀而不怨,怒而不争最是见效。此刻她便摆出一副幽怨的脸色,半侧过身去坐着,轻轻抽了抽鼻子,拿出一块香巾在眼角拭泪。 王天贵最不爱见就是如意这副表情,自己娶艳妓进门是为了寻欢作乐,眼下这样子就算让她强颜欢笑也是毫无兴致。“好了,好了。”他凑近了扳过如意的肩头,“古平原去西安你怎么能跟着去?一路上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如意霍然抬眼,直望着王天贵,“老爷当初娶我过门时,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许下多少好话,又说送我一间大铺子,又说带我去京城住上一年半载,如今做到几样?” “哦。”说到这儿,王天贵不免有些尴尬,“生意上一向忙……” “老爷。”如意的扣儿松紧由心,此时由紧变松,反倒转了劝慰的语气,“我难道不知道你为家中操劳,只是我一向心疼老爷,可是老爷却不知道心疼我。”说着微微嘟起嘴,显得极是灰心。 “这从何说起,我一妻三妾,只有你常伴我身边,还说不疼你。” 如意心说,谁要你这老棺材瓢子陪,满脸皱纹看着就恶心。心中这样说,嘴上说的却恰恰相反,“我是真心爱老爷,至于老爷是不是真心爱我,就看今日的说法了。” 王天贵再精明,毕竟是个好色之徒,被如意一番轻颦浅笑,到底哄了一句话出来。“好,那依你要如何说法?” “嗯。”如意美目流转,“要么把当初许我的那间太原府的分号给了我,今日就到衙门户书那里把铺契更了名字。” 王天贵哑然失笑,那是票号里除了总号的第一大买卖,如意开口就说要拿了去,岂不是痴人说梦。他斜倚在火炕上,伸长了双腿逗着如意道:“又或者呢?” “要么……”如意飞快地瞥了一眼王天贵的脸色,“让我去西安。” “嗯?”王天贵忽起疑心,宁可大铺子不要,也要去西安,莫不是如意和那古平原之间有点什么?他把眼睛眯起来,射出两道寒光直逼如意。如意心怀鬼胎,被他看得有些心惊,只好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方才说了,这孤男寡女……”王天贵一面打量如意,一面慢条斯理地说。 “怎么会是孤男寡女?我自然带着丫鬟,你呢,必定也要派个亲信的手下跟随古平原,等到了西安,我去赏我的景,他去做他的生意,我住在分号里,他住在客栈里,哪里会有什么瓜葛,”如意抢着说完,用涂了红的手指点了点王天贵的鼻尖,娇嗔道:“山西陈醋甲天下,你怕是吃多了吧。” “这倒还可以。”王天贵稍稍释然,如意一句话提醒了他,这次生意涉及大笔银钱,须得派个得力又信得过的人看住古平原,免得他见财起意一跑了之。 “到底怎么样啊?”如意推了推他的腿,腻声催问道。 “你是想要铺子,还是想去西安?”王天贵故意问道。 “铺子!”如意想也不想立时答道。明明想的是那样,答的却是这样,她对男人的心思真是揣摩到家了,果然看见王天贵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得了得了,那铺子是泰裕丰的钱源,你也真敢要。”王天贵说话时想起总号里正好有一个人可以用来监视古平原,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也罢,就让你去一趟西安吧。” 如意心满意足,前脚刚出门口,后面就听王天贵吩咐着:“把王炽叫来!” 如意一听这个名字,心下顿时一紧。 “难道说要派这个人一同去?这可难办了!” 二、谈判桌上,利字当头不动心 “钦少爷,我现下实实在在是脱不开身,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晋商坐大,不管是哪一家收了陕西康家的偌大产业,势力都要翻上一倍,到时候再要压制真是难如登天,所以这个事儿决不能让山西商人办成。”在“大平号”的后院里,张广发也在对李钦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他的目的却与王天贵截然相反。 “派我去搅局?”李钦一猜就猜到了。 “对,就是搅局,搅得越乱越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任何一个晋商称心如意。” “那,我就去试试吧。”李钦无可无不可地说。 “不是试,是一定要成!”张广发叮嘱道。 “放心,有我在,一定成。”李钦还没说话,一个声音响起,苏紫轩排阀直入,带着四喜走了进来。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长衫,腰里扎着一根带穗儿的绸带,乌黑油亮的辫子拖在脑后,样子精神极了。 “你、你也去?”李钦看了一眼张广发,就知道这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苏紫轩出趟远门,李钦是正中下怀,可眼下一想到自己被人扒光了衣裳丢了买卖的事儿已经传得街知巷闻,他只觉得讪讪地,脸上一阵阵发烧。 苏紫轩瞟了他一眼,口中漫声道:“韩淮阴受胯下辱后立志封侯,曹阿瞒割须弃袍亦终成大业,你那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总放在心上还称得上‘京城李家?” 李钦身子一震,原本不敢看苏紫轩,这时缓缓抬起头来。 “你以为人人都会记着你的那点破事儿?哼,世人都目光短浅,向来只以成败论英雄,谁管你昨日怎样,将来做出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来,大家自然只记得那时的你,而忘了现在的你。或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这么一败涂地了?要是的话,就趁早别跟我去西安,找个热炕头把头蒙起来一辈子别见人!”苏紫轩也知道这一趟的事棘手,若是再拖着个半死不活的李钦,做起事来更加不能得心应手。怎奈张广发再三要求带李钦一块去,哪怕只是让他去散散心也好。苏紫轩没法子,想了又想,李钦犯的是心病,只怕当头棒喝倒还有效。 她这法子还真灵,眼看李钦眼里泛出光亮来,张广发感激地冲着苏紫轩点了点头。他最心疼这位少爷,这些日子几番开导,可是李钦少年人面薄,心里总有点那股别扭劲儿去不掉,眼下看起来却是不碍了。张广发对苏紫轩一向留有几分警惕,这时却主动起身冲她拱了拱手:“苏公子,明天满一楼,我给你们饯行!” 辞出大平号,苏紫轩用那把不离手的折扇轻轻拍了拍四喜的脑袋,“有话要说?” 四喜犹豫了一下:“小姐,以咱们的的身份,大老远的去帮个生意人做事,是不是有点掉价啊。” “咱们什么身份?”苏紫轩听了这句话,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有些冷,四喜连忙低下头不敢出声了。 “不过你说得也对,要不是另有所图,我是不会帮他的。”见四喜眨眨眼瞧着自己,苏紫轩一笑,等回到客栈,她拿出最近常常翻阅的一本《杌近志》。书是佚名所著,书页早已泛黄,四喜认得是自己奉了小姐之命从旧书市上买回来的本朝文人笔记中的一本。苏紫轩闭门读书,她有一目十行之能,几个月里看过的书足有上千册,终于从中发现了闯王宝藏的一点线索。 苏紫轩指着书中的一段话,让四喜来看,四喜不知不觉念出声来:“闯贼恣掠夺,聚朱氏精华运藏一处,如董卓之郿坞。闯贼死,所有迺归亢氏。某岁,有人于亢氏所居左右设典肆,人流不息甚是侵扰。一日,有以金罗汉一尊典银万半,翌日又如之。月余,资本将完,大惧,叩其故,则答曰:‘吾家有金罗汉五百尊,此月间方典至三十尊,尚有四百七十尊未携至也。’主人侦访之,知为亢氏,与之商,取赎后匆匆收肆去。” 四喜咋舌道:“乖乖,五百尊金罗汉?” 苏紫轩点点头:“每尊典值万半,也就是五千两,既是入了典当,必然折价,金银器都是有分量在那里的,折价也不会太狠,算他六千两的实价,五百尊那就是……” “三百万两!不就是李闯带走的那笔赤金的价值吗?”四喜惊呼出声。 “小声点。”苏紫轩瞪了她一眼,四喜吐吐舌头。 “那我又不明白了,小姐你不去找姓亢的,却去西安做什么?”私下里四喜总是不改原来的称呼。 “要真能找到就好了。这两天我四下打听过,山西亢氏自打嘉庆年间就人丁不旺,后来渐渐族人四散,老宅也被一把天火烧成了瓦砾,现如今已然寻不到一个有钱的亢氏人。” 四喜失望地说:“那不是没处找了?” 苏紫轩摇头:“金罗汉一定还在!我也查到了,亢氏式微的同时,山西几大富户几乎同时崛起,其中就有乔家堡的始祖乔贵发和日升昌的创始人雷履泰,就连蔚字五联号的毛氏一族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开始起家的。” “小姐的意思是?” “这几家里一定有人接收了亢氏的财富,只是不晓得是哪一个。眼下他们都要到西安去大把花钱,这是个难逢的良机,我只要冷眼旁观,一定不难弄明白。”苏紫轩说着,“唰”地把扇子一合。 古平原是清晨出发的,他骑着一匹菊花骢,扭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城门,在心里暗暗发了一个誓,自己在太谷栽了一个大跟头,眼下又要离开太谷了,前途虽然艰险,但一定有扭转局势的机会在等着自己,等再来时必定要让王天贵尝尝天道好还的滋味! 王天贵派下来的这桩差事,是古平原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王天贵宴请自己是要谈如何收拾当铺的残局,不料王天贵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吃饱些,陕西正在闹兵灾,这一路上可没什么好吃食。” 自己当时愕然,等听完了才知道,陕西商人中有名的首脑康家,此番不知何故要退出商界,整个的买卖都不要了,全部折价变卖。王天贵却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生意给收当回来,活当死当都行,因为看样子康家已是无力赎回。 古平原经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王天贵把对曲管账说的那番话又讲说一遍,就知道既要在日升昌、蔚字五联号这样的大买卖面前虎口夺食,又要希图去占康家的便宜,真是难如登天。 王天贵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话跟得很紧:“古平原,你听好喽。生意场上此消彼长不进则退,你要是办不好这件事,让雷家或者毛家得了手,就是和我王某人过不去,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那关在牢里的老常头有个头疼脑热的,搞不好就进了棺材。不过……”他有意拖长声,“你要是漂漂亮亮地把事儿办下来,我不仅赏你银子,还让你到泰裕丰来当个掌柜,甚至……”他拖了长声,“把常四放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古平原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热衷的样子,“既然这样,我谢谢王大掌柜了。就像您说的,人活一世,所为的无非就是醇酒妇人,您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别看我读过几天书,也自愧不如。”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有另外一种异样的兴奋。经过丁二朝奉与金虎的死,古平原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心狠手辣的王天贵心存幻想无异于与虎谋皮,救常四老爹以至于救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王天贵彻底打垮,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可要做到这一点,决不能贸然行事,否则丁二朝奉就是前车之鉴。古平原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但是这个计划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而眼下王天贵给自己派的这份差事极有可能把这一环补上。 “古大少。”马车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唤,打断了古平原的思绪,他向身侧的一辆马车看去,如意正掀开车厢帘儿,满面含笑问道:“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到得了西安?” “古大少”这个称呼在古平原听来真是刺耳得很,要说此行还有什么让他烦心的,那就是如意也跟了来,而且还把常玉儿作为唯一的贴身丫鬟带在身边。他与车厢里的常玉儿匆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这是千里之遥,虽然是轻车简从,大概也要走上七八天,若是赶路也许五天便能到。” “为什么要赶路?多煞风景,慢着些走才有意思!”如意的话是对着跨辕的那个伙计说的,想不到她话音刚落,那伙计竟然一鞭子甩在马臀上,不仅不慢反倒加快了速度。 “你!”如意没想到他竟敢不听自己的,还反过来作对。 “王大掌柜临行时吩咐,平遥与祁县都比我们离着西安近,所以要快马加鞭,四姨太若不信,请下车回城去问。”那伙计头也没回,声音更是生硬。 如意气得脸都白了,想一想毕竟不敢坏了王天贵的正经事,只得气呼呼一甩帘子,坐回车中去了。 古平原好奇地看了看这伙计,二人相识便是在昨日的满一楼上,王天贵叫过这个名叫“王炽”的伙计介绍给古平原,古平原见他身量不高,模样黑瘦,劲气内敛,是个利索的小伙子,初看上去很有好感,但既是指派他与自己一同前往西安,必定是王天贵的亲信,所以不敢深交,而这王炽也对自己带搭不理。今日一看,他竟把王天贵的宠妾如意都不放在眼里,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就连如意,古平原也摸不准她是真要游山玩水,还是另有所图,古平原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一趟出门可千千万万要小心在意。 幸好一路上无事,随着路上黄土渐多,地势也崎岖难行起来,好在八百里秦川上有一条官道,车马能靠着这条路走,终于在第五天深夜来到了自古以来便是通州大邑的西安城脚下。西安城墙的高大雄伟不亚于北京和南京,城楼上刁斗森严,灯光晃动下,看去宛如一座横亘高山。 车马在城门外停住,如意由常玉儿搀扶着下了车,回过头就斥责王炽:“黄昏时路过那镇子也不歇店,非要赶路,这下好了,被困在城门外,倒是满意了?” 王炽左手牵着缰绳,面无表情地往路边一指,“这座城我来过好几次了,那边有个客栈,可以投宿打尖。” 如意往他指的方向看看,果然有一间小店,院内几座矮房,门口也没修路,想必是下半晌刚下过一场雨,门前泥泞不堪,两旁的灯笼也浇灭了一个。 “这哪里是客栈,分明是大车店,我不住!”如意发了脾气。这一路上晓行夜宿疲于奔命,与她此前想的轻车缓行沿途观景简直是天差地别,而王炽更是连言语恭敬都谈不上,食宿上全无半点照顾,粗茶淡饭吃得如意苦不堪言,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只是碍着王天贵的命令这才不敢发作,现在到了地头上,总算是没有误了时辰,如意可要算一算账了。她扬着头一脸找茬的模样,分明是要给王炽一个硬头钉子碰碰。 常玉儿没法劝,王炽则连眼皮都没撩一下,看样子是压根就不想搭理,事情成了僵局,古平原只好出来转圜道:“王兄,这附近还有没有好一点的客栈?” “号上的规矩,出外行商不得奢靡浪费。住好一点的客栈就要多花银子,这银子是公账上的,回去要报账,不能胡乱花用。”王炽一口就顶回去,古平原也只得苦笑,一路上他早看出王炽是个克己奉公的人,只是奇怪王天贵那样的掌柜居然能用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也居然能在泰裕丰里待下来。 “什么公账私账,泰裕丰都是我家的,用几两银子算什么?”如意反唇相讥。 “不行!”王炽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直把如意气了个昏头涨脑。 “古大少,这次出门你是头儿,就看着他这么撒野?”如意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丫头,不愿与王炽正面交锋失了身份,话锋一转带到了古平原身上。 古平原微微一笑,“这是小事,莫要搅了四姨太的游兴。左右一夜而已,明天日头一起咱们就进城,泰裕丰的分号自然宽敞明亮,包四姨太满意。” 说着走近如意面前,微微拱手,口气温和地说:“还请四姨太看我的薄面,委屈一夜。” “好吧。”古平原这样致意,如意听了很是高兴,也就不计较许多了,柔声道:“就给古大少这个面子,不和这块屎坑石头一般见识。”说着转过头对常玉儿说:“愣在那里做什么,铺床去,再打两桶干净水来,我要抹抹。” 常玉儿在她面前一贯吩咐什么做什么,从不争辩,此时不声不响去了,倒是古平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如意见王炽拉着车马往后院马号去了,向前凑了两步,轻声说:“心疼了吧,那水桶可不轻,会不会伤了你的心上人儿?” “四姨太真会开玩笑。” “是吗,不承认也罢。玉儿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赶明儿回太谷,我让老爷寻个鳏夫把她嫁出去,免得古大少的那双眼睛瓜田李下,让人看了误会。” “四姨太这玩笑越开越大了,她是贵府雇的下人,并非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怎么能随意婚配。” “瞧瞧,露馅了不是,你要是不在乎她,又何必驳我的这句话。”如意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把古平原立时说得哑口无言,自己确实在乎常玉儿,但却与如意想的不同,只是这也无需去和她争辩。正转着这念头,忽听夜色中马蹄声响,敢情是后面又来了几匹健马,还有一辆双拉马车,这车装饰得异常华美,车厢镂刻浮雕,车窗上嵌七彩琉璃,就连马缰绳的护手都是用豹皮所制而非寻常的牛皮,拉车的枣红马也是神骏,四蹄踏雪,昂首长嘶。 “公子,到地儿了。”车厢门开处,先是跳下一个俏书童,然后又回首招呼着,将肩膀靠在车门旁,供里面的人借力而下。 古平原一愣,别看天黑,可那辆马车的四角上有气死风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从马车里出来的正是那位美如冠玉的苏公子,他们怎么也到了西安? 苏紫轩也看见了古平原,略略点头致意,看了看那间简陋的客栈,微微皱了皱眉。 “这里怎么能住。”李钦跳下马,看着客栈厌恶地说,“想不到西安名气大,比起京师真不是差了一丁半点,别说广渠门、德胜门,就是通州也有仕宦行台的金寓客栈,怎么这堂堂西安府却如此简陋。要不绕到南门去看看?”他讨好地问苏紫轩。 “何必费那工夫,你们去住这间客栈吧。”苏紫轩摇摇手。 李钦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地问:“那你住在哪儿?” 苏紫轩笑笑不语,这时四喜已经指挥着几个下人,拿出一件硕大的牛皮帐篷搭了起来。 好一顶金顶大帐,比蒙古王公所用之物也不差到哪儿去,如意本就心情不畅,再看苏紫轩的气势,更是悻悻然。 这时李钦已经看见古平原了,他们出发时,已经派出人手把几大票号的动向都打听清楚了,所以见古平原在此毫不意外。只不过见他旁边还有个美娇娘,李钦倒是一愣,他很快回过神来,大踏步走到近前,扬了扬下巴。 “你是来收康家的产业吧?”他毫不客气,张口就问。 古平原可不像他那样张扬,眼下也没心思与他纠缠,避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并没言语。 “这不是李东家嘛,大老远也能遇到,真是缘分。”如意倒开了口,她认得李钦,祥云当新东家专找古平原的麻烦,这是街知巷闻的事情。她好奇之下特意去祥云当转了一圈,后来又从花月楼旧日姐妹的口中知道这是个年少多金的风流公子,如意最会对付这样的人,媚眼如丝,笑意嫣然地柔声一问,李钦的气焰顿时就消了一半。 他还弄不清这女人与古平原的关系,但好色本性不改,微笑着一双眼在如意身上盯住了,直到苏紫轩走过来轻咳一声,他才有些讪讪然地收回目光。 “我也问一声,古掌柜可是替泰裕丰来收买康家的产业?”苏紫轩看都没看如意,只瞅着古平原问道。 苏紫轩虽然与李钦在一起,但是敌是友还未分明,而且从他拿的那把扇子来看,此人大有来头,古平原也犯不着得罪他。“不错。”他简简单单答道。“苏公子又来此何事?” “帮你。”苏紫轩也简简单单回了句。可就这一句话,在场的几个人都无不瞪大了双眼。 “帮、帮他?”李钦脸上的表情像活见了鬼,一口就喊出来。 苏紫轩不动声色,说:“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听说城里‘同盛祥’饭庄是百年老字号,明天中午,我在那儿摆酒,请古掌柜好好谈谈,不知能否劳动大驾。” 人家礼数周到,古平原自然要给面子,而且也真想知道这苏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西安这一个夏天出奇的热,古平原一路劳顿,先是困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里的暑气逼醒了,这一醒就再也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一趟的买卖。 苏紫轩与李钦来了,那京商是必定要插上一脚,原本要对付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就已经大大不易,现在再加上势力庞大的京商,古平原心头难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 让他烦恼的还不止这一样,就算是自己真有本事把这桩买卖做成了,王天贵的势力必定要膨胀数倍,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 天气炎热,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烦,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这才发现与自己同屋的王炽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嗯?”古平原皱皱眉头,这个王炽到底是什么人?一路上古平原冷眼旁观,见这个王炽沉默寡言,却勤恳任劳,每一笔支出无不记在册上,以备报销之用,可是连一个小钱都舍不得多花。不买如意的账,又深得王天贵的重用,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古平原正想着,窗外梆梆打起更,已然是四更天了,王炽还没有回来。古平原披上衣服,悄悄走出客栈门口。 明月高挂,清辉弄影,不远处传来噼啪的声音,是苏紫轩的牛皮大帐外两支硕大的火把发出的声响。 看这样子,这豪奢的苏公子是与李家搭伙做买卖,难道说他也是京商的人?不过连李家的公子都要看他的眼色,京商里李家是头一号,谁又能大过李家?古平原困惑地摇了摇头。 “古掌柜。”他想得入了神,身边忽然有人说话。 “是你啊,方才去哪儿了?” 王炽回来了,只见他一副凝重的表情,“我沿着城墙根走了两个时辰。” 这是为什么?古平原不解地看着他。 “明日,不,今日一大早就要进城了,我去打听一下城里的消息,毕竟又过了五天,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变化,需要早做准备。城根底下历来是乞丐聚居之所,他们的消息最灵通,我用了二十五个小钱,从十来个乞丐那里问出不少事情。” 古平原半是惊讶半是欣赏地点了点头,真是一个实心做事的人。这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住店歇下,连自己都沉沉睡去了,他却能不惜辛劳去打探消息,而且有手腕有办法,实在是不易。一个人是否靠得住,就是从这样不经意间的点滴小事上最能看得出来。 “累了吧,坐着慢慢说。”古平原指了指客栈外一块给客人垫脚上马用的大青石。 王炽却像块黝黑的木头一样笔直地站着,古平原这时已经觉察出来了,他对自己的不冷不热并非是厌恶或者仇恨,而是在刻意地保持着一种距离。 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虽然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的财东已经早一天到了西安,但康家并没有和他们接洽,看样子是准备等三大票号到齐才来个货卖识家。 坏消息是,眼下西安城里陈兵十五万,这些兵大爷每日在城中横冲直撞,衙门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于市面坏极了。这里面有五万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的马队,人吃马嚼,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笔钱都落在百姓头上,简直不堪其扰,日日盼望他们拔营。可是大军进驻西安已经三个月了,却迟迟不能开拔发兵。 并不是僧格林沁不愿发兵打仗,事实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出城去,把那些在城边纵马飞驰,不时小股侵扰的捻军杀个落花流水。僧王生平最厌汉人,但自从洪杨乱起,长毛叛军席卷长江以南,塞尚阿被授以“遏必隆刀”统兵平乱却大败而归之后,旗人里就再没帅才可以担当方面之任,十几年下来兵权几乎尽归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汉人之手。对此僧格林沁极为不满,认为不是满蒙铁骑无能,而是朝廷里亲贵耳根子太软,被汉人哄了去。他一心想要在西北立威,重振满蒙铁骑的赫赫威名,没想到偏偏天不尽如人意,就在他集结大军已毕,踌躇满志地准备点将发兵之际,忽然出了一场绝大的变故。 西安城西有一片荒地,传说是秦皇阿房宫的遗址,因为地基犹存,特别适合划地,被采办此次军需粮草的商人用来当做仓库所在,谁知上个月一个闷热的午夜,忽然起了冲天大火,火势如流云飞瀑一般无法扑救,据说当时西安全城都被映红了。所有的军粮和马草都被这场火烧了个精光,一同遭殃的还有放在一个大场里的马车、被服、火药、伤药等辎重物品,都被火神娘娘收了去,光拉车用的骡马就烧死了一千多头。 “是意外,还是……”古平原对当地的事情也知晓不少,知道僧格林沁是来剿捻,那么粮草被烧,莫不是捻子动的手。 “不知道,没逮到人。不过这下子,陕西的商人可倒了大霉了。” 粮草还没有交卸,损失自然是商人自付,但如果只是这一批粮草,价值虽然不菲,商人们倾家荡产也是赔得起的。问题在于辎重是僧格林沁自己带来的,为了管理方便,也借存在这一片空场做仓库,想不到遭此火劫。僧格林沁一怒之下,将这个责任也推到负责为大军采办粮草的几十个大小商人头上,责以管理不善、以致失火延误军机之罪,指出两条道,要么军法从事,要么包赔损失。这一下可糟了,当裤子都赔不起,真要是认赔,八水长安的众多河流里一定飘满了商人们投河自尽的尸体。 “粮草加上辎重,总共价值不下百万两银子,所以逼得陕西首富康家不得不卖产业来赔偿全部的损失。”王炽说到这里拉回正题。 “不是说几十个商人吗,怎么是康家包赔呢?” 王炽沉默了一下,脸上忽然有了敬重的神色,缓缓说道:“康家大爷真是个角色!这一次的粮草采买,他本来能凭借和官府的关系独自拿下来,可是他没有,而是分给了几十家商人一同来做。现在出了事,他又一肩扛下,准备独自承担责任。” “这是……真的?”古平原动容地问。 “千真万确。”别看王炽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事涉商情,他却叙述甚详。“朝廷对于大军虚靡军饷却不能出兵剿捻很是不满,频频下旨来催,把个僧王气得火冒三丈,军中日日都行军法,而这笔账又被算到众家商号头上。僧格林沁逼得很紧,康家已经把所有的房契铺契都准备好了,只等山西有能力买下这笔偌大产业的几大商家一到,康家就要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原来是这样。急于出手,这倒是个压价的好机会。”古平原喃喃自语。 王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古平原的脸。 古平原察觉到他的目光,笑容中带着些残酷的意味,“怎么,我说的不对?咱们泰裕丰不是一向这样做生意嘛,能多赚一文总比少赚一文强。”古平原的话似嘲讽又似认真,说完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客栈,留下王炽在那里品着滋味呆了半天。 第二天入了城,古平原把如意和常玉儿主仆送到泰裕丰西安分号住下,事情安排已毕,便携王炽一同来赴宴。苏紫轩说得不错,这家同盛祥老饭庄真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的百年字号。古平原只稍一打听,便在三晋会馆不远处寻到了这家起了二层半楼的大饭庄子。苏紫轩与李钦早已等在楼下的散座,众人寒暄几句,便一同入了二楼的雅座包间。 这几个人其实都没什么胃口,心里各自打着主意,李钦的脸色阴晴不定,古平原也是直犯嘀咕,王炽更是一头雾水,只有苏紫轩谈笑风生,让四喜当提调,不断招呼伙计上着好酒好菜。 酒是本地特产的西凤酒,产于陕西凤翔,故此得名,凤翔就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乱,暂以此为都的“西京”所在。同盛祥财大气粗,把当地产高粱的柳林镇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来,号称要喝最醇的西凤酒,非到同盛祥不可。苏紫轩倒也不怕花钱,用一百两银子买下来一坛乾隆三十二年的陈酿,来表示自己敬客之诚。果然,泥封一启,真个是闻香十里,连楼下来往的行人都直抽鼻子。 “这是本店收存最久的一坛酒了。”跑堂的伙计无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饭庄越要雇能说会道的伙计来拉住顾客,此时见苏紫轩是豪客,伙计打叠精神伺候着,一边给众人斟酒,一边嘴上不停夸着西凤酒的好处。 “西凤酒陈酿有陈酿的醇,新酿有新酿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处。几位老客,您要是喝了老酒还想尝尝新酒,也要到我同盛祥来,实不相瞒,如今西安城中,也只有我们家才有新酿的西凤酒。” “这我可不信了。”四喜抢着道,“老酒还罢了,新酒人人能酿,凭什么只有你家有?” 伙计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人人能酿那是往年,今年可不同了,通省的产粮大户,收成都被商人收购用作军粮,可惜一把大火烧成了灰。没了高粱怎么做酒?” “那你家又有?”四喜追问道。 “嘿嘿,实不相瞒,我杨四自幼随父亲吃黄土喝黄土,走村串巷做货郎,这方圆千里的沟沟坎坎没有我不熟的,哪条沟里藏了几户人家我都知道,种了哪怕一垄高粱我都晓得。就为这,掌柜的派我出去收高粱,我随便转了一小圈,靠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就拉了几大车回来。别人家没有我杨四这样的人才,能收到高粱才怪。” 他在那里自吹自擂,众人听了都是一笑,杨四要博的也是众人一笑。笑过了接着上菜,不多时饭庄里的拿手好菜像什么“葫芦鸡”、“商芝肉”、“奶汤锅子鱼”……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但是最好吃的还不是饭庄自做的菜肴,而是出了名的老童家腊羊肉,每天出的头三锅必定是送到同盛祥,酥香红润的羊肉切片切块,真是打嘴巴都舍不得丢下。这三锅羊肉不提前十天别想订到,苏紫轩却有办法弄来一锅,当然她给饭庄上下的赏钱比这锅肉贵了十倍不止。 苏紫轩是主人身份,含笑不断劝酒。古平原没喝过这西凤酒,虽然入口甘甜,却不知后劲如何,喝了三杯后不肯再饮,苏紫轩却也不勉强,笑吟吟地又招呼他们吃菜。 王炽有些忍不住了,旁敲侧击地说道:“古掌柜,时候可不早了,此刻日升昌等商号必定都在大作准备,咱们是不是也……” 古平原听了没答话,只是把眼睛瞟向对面的苏紫轩。 苏紫轩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刚要答话,李钦在旁“啪”地一拍桌子。 “你做什么?”苏紫轩知道他要发作,抢先把脸一沉。李钦还真怕她,一句呵斥憋在嗓子眼里转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看看这桌子结不结实。” 一句话,连满腹心事的古平原都被逗笑了,他在座中拱了拱手,“苏公子,我这伙计失礼了,实在抱歉。不过酒过三巡,是不是也该谈谈正事了。” “好啊,我是主随客便,你要谈,咱们便来谈。”苏紫轩点点头。 “古掌柜,就像你这伙计说的,日升昌等大票号都在做准备,时间紧迫,我们彼此不必绕圈子,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次晋商在西安商界风云际会,为的无非就是康家的产业。你知道康家在全省的铺子加起来值多少钱吗?” 这个数字,一路上古平原与王炽已经反复算过多次了,此时对视一眼,王炽微微摇摇了头,古平原却毫不犹豫地一口道出。 “二百多万两银子。” “是二百二十七万四千八百两。”苏紫轩跟上一句,王炽露出惊异的表情,他自认为这是个独得之秘,是自己几日几夜废寝忘食从康家近年来汇兑银票的细目中算出来的,没想到苏紫轩却也知道了。 古平原却早就想到苏紫轩敢问这一句,必定是有备而来,“苏公子高明,这个数字应该是准的。” “那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问到这个,古平原就笑而不语了,没想到苏紫轩浅酌了一口细白瓷杯里的酒,不紧不慢地张口道:“是八十万两吧?” 语惊四座,王炽的脸色这才真的变了,手一抖洒了几滴酒在桌上,他瞠目结舌地望着苏紫轩,真是不知此人是人是妖。泰裕丰做生意胆子一向大,只要是有厚利可图,放款就很松,柜上的存银当然也就没有以资本雄厚著称的日升昌和稳扎稳打的蔚字五联号多,所以一时筹措现银不是那么容易。曲管账连夜查账,从总号和太原分号共凑了七十万两银票,请了太谷最有名的镖局,连夜快马送到了西安分号,加上这边的十万两,才有了这八十万。这本是不宣之秘,更是泰裕丰的底牌,怎么这个苏公子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古平原一瞬间也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本色,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苏公子真是有心人哪,想必留心我们泰裕丰的生意很久了吧。” 他说对了,李万堂命令张广发在太谷设立大平号不是随意之举,而是经过一番细致的研究,准备以晋商“三号一堡”中最为薄弱的泰裕丰为起点,逐一蚕食吞并。所以张广发这大半年来对泰裕丰的账目往来、日常经营乃至于用人制度研究得非常透彻,而且存档立目,务求做到知己知彼一招制胜。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资料,苏紫轩才能推断出泰裕丰在数日之内所能筹措出的款项。 古平原知道眼下人家在暗处,自己在明处,一句句说下去吃亏的终究是己方,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 “苏公子,这顿饭是鸿门宴不成?” “这说的哪里话,我昨儿说过了,是来帮你的。” “愿闻其详。”古平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苏紫轩微微一笑,“康家的产业就是再折价贱卖,也不会以八十万两成交,要是被你用这么点银子买了去,那他就不是个大商人,而是个大傻瓜。”她顿了一顿,向四喜看了一眼,四喜拿出一个锦线密缝的绸布包放在桌上,苏紫轩往古平原身边一推。 “这是何物?” “你不妨拆开看看。” 古平原向跑堂的借过一把小刀挑开针线,苏紫轩接着说:“据我所知,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准备的银票都超过你手中银两的一倍之数,你没有机会的,除非……” 她唇中吐出两个字:“合作!”与此同时,出现在古平原眼前的东西也让他瞧呆了。 厚厚的一摞银票,都是同等数额,每张两万两,看样子足有四五十张。这种票子很少见,但古平原和王炽都认得,那压着金丝花边,上面还有一串花花绿绿图案的银票既不是晋商中任何一家开出的票子,也不是京商四大恒或者南边徽商钱庄的票子,而是英国怡和洋行发出来的本票,绝对的凭票即付,信用没有半点问题。 “你我两家合作,别看我拿的银子多,可是成功之后对半分,这个条件古掌柜意下如何?” 这一笔巨资加上泰裕丰的八十万两,就可以正面与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抗衡,赢面一下子大了许多,古平原也不禁怦然心动。他一边思索一边把银票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谈,钱财不易露白,请苏公子先收好。” “不!你要是答应了,现在就把这些银票拿走。” “现在?”古平原愕然。 “对,只要你说一声愿意与我们合作谋利就行。” “古某人一句话居然能值这么多钱?”古平原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苏紫轩凝视着他,“我信得过你。” 古平原心头一震,也回望着苏紫轩,只觉得她目中并无欺瞒作伪之色,反倒是一片诚挚。 “啪!”李钦第二次一掌击在桌上,这次他可再忍不住了,一蹦多高,狠狠瞪着古平原。“我信不过!这钱是我大平号的钱,我不同意和这姓古的合作。信得过他?笑话,他不过是个穷光蛋、臭流犯,凭什么把一百万两交到他的手上。” “再说。”李钦把目光转投苏紫轩,“张大叔让咱们干什么来了,你这么做不是南辕北辙嘛!”说着,伸手就要去拿那一摞银票。 苏紫轩寒着脸,折扇啪地一敲,正打在李钦手背上。“哎哟!”李钦一缩手,苏紫轩疾声道:“古掌柜,这里是我做主,他说了不算。” 李钦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就这样和苏紫轩翻脸,只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恨恨地一跺脚,“蹬蹬蹬”快步走下楼去。 就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然够古平原想很多事情了,那种对于危险与生俱来的警惕又一次浮上心头。他先是想到了李钦的话,“南辕北辙”,这么说张广发让李钦来西安不是与自己合作,而是掣肘或者破坏,而苏紫轩这么精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自然是看到了更大的好处。他又想起当初自己闯入大平号,一番言语威胁住了张广发,说明那番话正说中了京商的目的,他们是来与晋商为敌。两样事情并在一起,古平原的脑子里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隐约猜到了苏紫轩的用意,不由得暗暗心惊。 苏紫轩没有理会离去的李钦,而是将目光牢牢望住古平原。“一百万两银票,古掌柜应该不会怀疑我的诚意吧?” “心诚则灵。”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说,“可是我这座庙只怕太小,装不下这尊神像。告辞了!”说完把装着银票的袋子往苏紫轩面前一丢,霍然起身再不犹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等等。”苏紫轩一直很从容,这时才皱了皱眉头,“古掌柜,我知道你自身还有许多麻烦,若是多了我这个朋友,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帮你。” 古平原并非没有动心,苏紫轩看上去确实是个很厉害的盟友,自己一路坎坷,势单力孤是个很大原因,如果有苏紫轩的帮助,那局面就立时不同。但是一想到苏紫轩与京商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我不勉强,生意场上不是有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将来你若是后悔了,也可以回来找我。” 苏紫轩站在二楼看着古平原走远,问四喜:“你说,他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 “我看他像个聪明人。”四喜一笑,“大概是猜到了小姐想做什么吧。” “不,他既是疯子也是傻子,很快我就会让他后悔拒绝我。既然敬酒不吃,那就让他吃杯罚酒!”苏紫轩这一次想好了一箭三雕之计,其中之一就是收服古平原为己所用。 四喜看着苏紫轩那张在烈阳下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的脸,心里不由得一悸,知道这位小姐一计不成,第二计只怕就没有这么和风顺雨了。 果然,苏紫轩指了指桌上,“那半坛西凤酒古平原不喝,你就找个人替他喝下去。”说着,压低声音,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四喜听完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讷讷地说:“小姐,这、这不是白白要人一条命吗?” “你说什么?”苏紫轩也不恼,伸出手去抬了抬四喜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没、没什么……”四喜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好了。我要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血路,路上的血不是别人的就是我自己的,要是有一天遭了报应,我也绝不后悔。”苏紫轩目光决绝地看了一眼四喜。 “我、我就是觉得那个人有点可怜……” “世上没有可怜人,只有被可怜的人!”苏紫轩手一扬,一直被她手中捏在手里的酒盅落在街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 “这位苏公子是什么来头?”王炽跟在古平原身后一步远,酒楼上一直没有出声的他,忽然开了口,“我说句实话,咱们这一次要办的交易实在是千难万难,能和此人联手,即使是对分一半的利,我想王大掌柜也说不出什么,应该会满意。” 古平原没有回答他的话,倒是回了句,“看样子你在王大掌柜面前很能说上话。” 王炽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实不相瞒,我是他的侄儿。” “哦……那倒一向失敬了。”古平原早有预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是在泰裕丰学做生意,不是来当侄少爷的。你还当我是个伙计就好。”王炽郑重地说,“这件事还请古掌柜给我保密,免得我被赶出票号。” 怎么说到这话?古平原想了一下才明白,晋商的买卖一向有“三不收”的铁律,与东家或是掌柜有关系的“少爷、舅爷、姑爷”这三种人不能进商号,为的是防止私相授受、赏罚不公甚至徇私舞弊、损公肥私。这么说来王炽是隐瞒了身份在泰裕丰学生意,可是为什么又轻易地告诉自己呢? 古平原这些年在人情上的历练已然老到,回头一想就恍然大悟,方才李钦口不择言骂出一句“臭流犯”,落在了王炽耳朵里,他为了不让古平原担心自己泄密,所以也主动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这样两相制衡,古平原至少可以稍稍放心。 这样看来,这个人真是存心仁厚,古平原不能不买账了。 “我可以告诉你,那位苏公子暗藏祸心,那些银票不是好拿的,我们还是另做打算。”古平原看得很准,苏紫轩的目的其实就是从“此消彼长”这四个字上打主意。京商如能与泰裕丰对分康家产业,那么实力必定大涨,日后对付日升昌与蔚字五联号就容易得多,即使是对付泰裕丰,因为两家平分的缘故,实力对比也没有发生变化,依旧像是从前那样,说起来京商也不吃亏。古平原倒不是怕泰裕丰垮了,而是不愿意辛苦一趟却为张广发做嫁衣。更何况王天贵用常四老爹的一条命来作为此事的筹码,古平原也不敢大意。 “眼下我要去三晋会馆拜会一下另外两大票号的东家,你去康家的商号里知会一声,就说泰裕丰的人已经到了。”古平原吩咐道。 王炽虽然不明白苏紫轩为何会不怀好意,但是自己对他的底细并不清楚,听了也就点点头。 二人刚要分手各自行事,就听对面大街上人仰马嘶,还夹杂着不少哭喊之声。他们所在的这条大街是唐朝留下来的御路,称为天宁街,是全城最为宽敞笔直的一条大道,直通南北两个城门,所以一眼望去视野开阔。古平原就看见前面遥遥来了一队人马,一字排开长长一串,看上去拉开了足有一里长的距离。骑马的全是官兵,走路的却是有持刀押解的兵卒也有被绳索捆绑的妇孺。这些人没有穿罪衣,也没有戴镣铐,只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双手绑了起来,前后相连,脚上穿着麻鞋,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 这么多犯人,足有好几百,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女犯,更是引来百姓夹道围观,不多时就把一条宽阔的道路堵得前拥后挤。 转眼间队伍已经来到面前,古平原仔细一瞧,这些人虽然表情悲苦,可是大都面目和善,不像是作奸犯科之辈,身上的衣着也并非寻常的贫苦人家。王炽拿手一指,就见有几个女人身上还戴着金银首饰,古平原更是发觉路边百姓眼中都有不平之色,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就越发识不透这些人是什么路数了。 时已近午,金乌逞起淫威,路上蒸腾出重重热浪席卷而来。坐在阴凉处吃瓜摇扇尚且满头是汗,更何况这些犯人口焦唇裂、步履蹒跚,更是被炙烤得两眼发花。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少妇,早就走的直打晃儿,等走到了古平原近前,身子一栽,咕咚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中暑昏了过去,犯人们都是捆着连在一起,她一倒下其他人也走不了,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人群登时就是一乱,就见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费力地从人缝中挤出来,飞跑到那女子的身边,边哭边唤:“娘、娘,你怎么了,你起来呀。”稚嫩的童音夹在人群的纷杂中,听了格外揪心。 那小孩儿叫了两声,转身扑到古平原身后的一处豆腐坊前,对着掌柜连连作揖,“求求阿爷,给口水喝,给口水喝吧。” 那掌柜迟疑一下,还是回身用粗瓷碗端过一碗水递给那小孩儿,孩子小心翼翼走过来,刚要蹲下身喂给母亲,旁边冷不丁抽过一鞭子,正打在小孩的胳膊上,顿时绽开一道血线,碗自然也拿不住,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活腻歪了是不是,谁让你给他水喝!”那用鞭子抽人的士兵一步跨过来,用鞭梢指着豆腐坊的掌柜开骂。 “是、是,小老儿知错了,给军爷赔罪!”掌柜的脸色惨变,扑通跪下咚咚磕起响头。 小孩见打碎了碗,也顾不得身上痛,急得双目迸泪。他年纪虽小,也看出掌柜和其他人绝不敢再给他一碗水,往地上看看,石板路的缝隙里居然还有些水,他趴在地上用嘴去吸,吸了小半口水,跪爬到娘亲身边,嘴对嘴哺了进去。也不知是这一点点水的功劳,还是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这少妇还真的悠悠转醒,抬眼看了看,发觉孩子在身边,连喘了几口气,勉力说:“孩儿啊,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嘛!回家去,快回家去。” 孩子很懂事,不敢违背母命,万般舍不得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往人群外走去。 “醒了还躺着,是不是找打?”那挥鞭子的士兵过来喝骂,少妇用力想要起身,却是疲惫无力难以支撑,那小孩子回头见了,咬了咬嘴唇,终于又跑过来,把手架在母亲的腋下用力向上抬着。 “小屁孩,滚开!”那士兵过来一推孩子,把他推得倒退几步倒在地上,然后一弯腰拉住少妇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啊!”那少妇忽然一声尖叫,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居然把那又高又壮的士卒狠狠推了开来。众人冷不防都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那士兵退开两步,脸上忽然浮出一丝淫邪得意的笑容,想是方才拽少妇时,手脚定然没有老实,那少妇猝然受辱,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老天爷,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少妇忽然嘶声大呼,奋力往前一冲,额角碰到豆腐店前卖货用的木架子上。她是瞅准了那处棱角撞上去的,只一下便血流满面昏厥不醒。 人群又是一阵乱,几个士兵本来笑嘻嘻看着,见事情闹大了,忙过来维持秩序,那个始作俑者的士兵拔出腰刀把绳子砍断,将少妇弃在路旁,一挥手就像没这回事似地,“走,继续走!” 等这一支队伍走远了,才有人赶过去拉起那趴在母亲身上哭得浑身抽搐的孩子,“孩子,赶紧回家报信去吧,快请大夫指不定还有救,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孩子撒腿如飞跑了,众人一阵叹息,慢慢也散了。 这还了得,这是官兵还是土匪!古平原一脸怒容,身旁的王炽也气得不轻,攥拳说道:“就算是罪孥,也不至于受这样的凌辱。” “什么罪孥,她们都是本地商人的亲属。地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是康家大爷的二儿媳呢,从前多光鲜体面的一个人儿,谁能想到现如今得了这么个下场。”豆腐坊掌柜不住摇头叹息。 “啊!”古平原惊讶得嘴半张开,王炽连连眨眼,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她是陕西首富康家的儿媳,那些人都是商人的家眷?我、我没听错吧?” 掌柜的小心翼翼往两边望望,“两位是外地客商,可能不知道内情,难怪会惊奇。这些商人得罪了僧王,也就难免有此劫难。” “我们知道一些,不就是失火烧了军粮嘛,怎么把家眷折磨成这个样子?” “僧王逼着这些商人通赔损失,光还钱还不行,必须把货物补上。那可是百万之数,谁有这份能耐?还不上,僧王就派人把商人的家眷都拘了起来,每日游街示众,直到清欠为止。” 蒙古兵虽然凶蛮,却有一样好处,不喜欺侮老弱妇孺,也嫌每日押解犯人游街酷热难当,于是把这活儿派给了绿营官兵,这下可糟了。绿营的军纪最坏,得了这么一桩差事,视为发财的好路子,每日向那些商人勒索钱财,否则就虐待囚犯。即使这样,每日游街之时,依旧会有官兵接着押解的便利调戏妇女,可怜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仆妇伺候,一般的锦衣玉食,可是沦落至此,就只能忍气吞声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妇一般,一死全了名节。 “这两日又出花样了。”掌柜的看样子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声音压得低如蚁鸣,“听说绿营的营官开始卖名额了。” “什么名额?” “我也是听说啊,说是给十两银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里的恶少都争抢去买呢。” “有什么用呢?” “嗨,还不是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见了,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一个当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儿媳?那可是西安城里有名的美人儿。” “我要是这些商人,就到僧王面前告上一状!”王炽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把掌柜的吓了一跳,四面看看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 “没用的,僧王早就有话,说汉人都是阴柔狡诈之辈,商人更是汉人中的奸邪小人,他们的家眷活该受罪。有这么句话放着,他能管这事儿?” 古平原早就听得忍无可忍,等听了这句话,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觉得浑身毛孔都在发烫。 只要是个正经的商人,听了这句话都不会不动怒,连王炽那么深沉的人也是如此,就见他眉毛渐渐立起来,张口刚说了半句:“这和土匪有什么……”忽然觉得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肩头。 古平原的手! 才不过短短一霎,古平原的脸色已经霁和下来,他冲着王炽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说无益,这不是咱们眼下该管的事儿,照咱们刚才商量好的,各自办事吧。” 王炽叹了口气,依言走了,古平原却没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队“犯人”远去的方向,脸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客官、客官……”掌柜有点害怕,不住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古平原表面不动声色,那是用养气的功夫硬压着火,心里并不平静。他自从考学被诬,断了科举之路,就一直在想应该以何谋生,若是生计不愁又应该如何立业,直到遇上常四老爹,赴蒙古走了一遭,这才打定主意要从商。他是一个性格极其要强的人,既然决定从商,就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这一幕给他带来的触动实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这里又是城中繁华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样子别说知府衙门就是督抚衙门也是默许了此事,也就是说在这些当官的眼里,商人真的就是贱民!古平原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般滴着血。 但是古平原已经不是当初在关外贸贸然去找张广发算账的毛头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个被王天贵摆布得差点投河的年轻人了。丁二朝奉和金虎的死给他带来的最大教训就是遇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口气出不来,那就干脆硬憋回去。更何况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僧格林沁,倘若随随便便口出怨言,则可能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古平原强迫自己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理理衣裳沿街来到不远处的三晋会馆。空手拜客不成体统,好在会馆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货店。他知道自己等会儿拜见的人都是金玉满堂的财主,以自己身上这点钱,送什么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买了当地特产的两篮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个。古平原将身上带着的名刺,交给门上,说自己是泰裕丰的人,刚到西安,特意来拜会两位掌柜。 别看就两句话,可是效用不小,不一会儿大门敞开,管事的先一步跑出来,说日升昌的雷大掌柜亲自出迎。古平原一听立时动容,这个面儿给的不小,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大门左右一分,一个人款款迈步出来,笑吟吟说了句:“古掌柜,久闻你的大名,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站在眼前的是个穿裙戴钗的女人! 是个女人不奇怪。古平原早就听人说过,平遥日升昌的雷大掌柜是位了不起的女中丈夫,为了帮体弱多病的弟弟守住这份家业,在祖宗牌位前立誓终身不嫁,雷履泰临死前这才把大掌柜的位置传给了她。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位雷大娘可不仅仅是守业,她办事极有魄力,为了打通到开封的汇兑路线,敢单刀赴会,登船与黄河水匪谈判,又曾经兴利除弊,冒着日升昌一分为二的危险,开除了守旧的二掌柜,也是她的亲叔叔雷履安,终于将事权统一,也让日升昌稳稳坐住了山西票号之首的宝座。 如今是见到真人了,古平原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雷大娘假意瞪了他一眼,“小兄弟,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家不配来迎你。” 古平原本以为雷大娘既然有泼天胆子,又有霹雳手段,即使不是钟离春那样的无盐丑女,也必是穆桂英一般英姿飒爽,谁知都猜错了。雷大娘看起来就如同一个亲切的邻家姐姐,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如长虹秋水一般,让人一见了就忍不住想和她说几句心里话。这一声“小兄弟”叫得可真好,古平原就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毕竟是日升昌的大掌柜,是跺跺脚能让山西商界地皮乱颤的人,古平原不敢怠慢,肃肃面容躬身一礼:“古某不敢,日升昌是山西商界领袖,久闻大掌柜的风采,今日一见,睹之心折。” 雷大娘微微一笑:“闯黑水沼斗王府,把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你古掌柜的名号我也是如雷贯耳了。” 雷大娘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她这么说,古平原不免有些惶恐,抬眼看看,见雷大娘面色自若,不像是在说反话,这才放下心。 其实两人这初次见面,都觉得对方很对脾气。但古平原不敢越礼造次,雷大娘呢,则忌惮王天贵的手段,对古平原也连带有几分警惕。 两个人互相一让,最后是并行而入,古平原问了一句:“毛大掌柜在不在会馆中?” “在。其实他也好奇,想看看你,不过我既然抢先一步出来了,他就只能呆在前厅赏字画了。”雷大娘说着有些好笑。 这是为何?古平原想问,但是事涉这么两位大人物,自己不免交浅言深,又把话咽了回去。 说了两句话,穿过“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牌楼,就来到两侧写着“经壁辉煌媲美富、羹墙瞻仰对乾坤”的正厅,正厅一侧是药王殿,出门在外行商最怕得病,商人会馆都祭药王。 正厅里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墙边,果如雷大娘所说,半侧着身对着悬挂的字画,正在眯着眼赏鉴,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雷大娘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不闻不问,依旧是意态悠闲。 古平原已知此人是谁了,抢上一步,拱手为礼:“后辈古平原,给毛大掌柜见礼!” “唔,唔……”那老者这才偏了偏身,“你叫古平原……” “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是老了,将来的买卖都看你们年轻人的了。”毛大掌柜连连点头。 古平原这才看清,敢情这山西商界的耆老毛鸿翙已然年近耄耋,脸上皱纹堆得像个核桃,眼皮耷拉着,喘气也是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显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又是这个身份,居然如此推崇自己,古平原心下感激,当下扶着毛鸿翙在正厅的太师椅坐下。毛鸿翙还要让古平原坐首座,古平原哪里敢,最后一番推让坐了次席,雷大娘打横相陪。 毛鸿翙对古平原赞不绝口,雷大娘在一旁却只是视有若无,古平原眼角余光一扫,正看见她一只手在腰间冲着自己摆了一摆,眼睛也同时眨了眨,分明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古平原正想着,毛鸿翙开了口,他讲的是几十年前和雷履泰一同创办日升昌的往事。别看他人老了,记性却好,大到在全国各地开设分号,小到一餐一饭如何克俭,直说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古平原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听着,后来听来听去,发现毛鸿翙真是老糊涂了,有些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竟是如老和尚念经一般。这要讲到什么时候! 古平原这一次来会馆,有两件事要做,一是看看这两个对手,二是经过苏紫轩在同盛祥的提议,他也由此触机,有一番建议要对两位大掌柜提。如今看毛鸿翙的样子,只怕往事讲完了,他也神疲力乏要休息了,那自己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他有些烦躁地瞥了一眼雷大娘,却发现自从毛鸿翙开口时起,雷大娘就凝神细听,眼睛盯在毛鸿翙脸上,机警得像一只嗅到了猎人气味的狐狸。 古平原心下一愣,联想起方才她的手势,知道这里面必有缘故,这样心意一转,顿时平心静气继续听了下去。 毛鸿翙又讲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结煞,端过茶水品了一口,“一辈有一辈的辛苦,如今又轮到你们这拨年轻人了。” “这山西票号从康熙年间办起,历经蹉跎,到了道光年间本来已然式微。要不是毛老前辈与雷家先人联手,怎能风云再起?我们不过是沾了老前辈的光了。” 古平原说的是心里话,毛鸿翙听了很是高兴,不断抚掌称善,雷大娘却只是含笑不语,并不插话。 毛鸿翙夸赞了一番古平原,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容颜有些惨淡。 “古掌柜,实不相瞒,我毛老头这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有事情求求老弟,能不能赏我个薄面?” 哎哟!古平原真没想到毛鸿翙以蔚字五联号大掌柜,山西票号年辈最高耆老的身份,能卑躬屈膝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立时惶恐不安地站起身,合掌抱拳,说道:“毛大掌柜,蒙您看得起,您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 话刚说到这儿,就听“啪”地一声脆响,雷大娘不小心把桌上的茶壶拂到了地上,壶身碎裂,茶水流了一地。会馆主事赶紧过来让下人擦拭更换,忙了一大气儿这才安稳下来。古平原方才一时冲动,本要轻诺,现在想起来未免草率,而且他也发觉了,雷大娘不知何故三番两次都在提醒自己多加留神。 所以重新落座之后,古平原心生警惕,把话接了下去的时候就留了几分余地,“只要是我古某人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让老前辈满意。” “眼下有件事,古掌柜应该能办到。我老了,打算最后出出风头,借着这次收卖康家的产业,风风光光把这一生的事业做个了结。办成了这件事,我也就可以回家去安享晚年了,过几年一闭眼,必定也是含笑而逝,将来山西的生意也就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了。不知道古掌柜肯不肯成全我这个糟老头子?”毛鸿翙看向古平原的眼神满是恳求之色。 “这……”古平原可真是没想到,没想到毛鸿翙谈买卖,不谈银钱谈人情,这分明是要自己退出这次的生意。这个要求可是太大了,也太过分了。古平原这才明白方才雷大娘的几番举动的意思,敢情是早就猜到了毛鸿翙会有这样的计谋,而自己不知不觉已落觳中,幸亏方才雷大娘搅局,不然话说死了,又面对这样的老前辈,还真是没法转圜。 一念及此,他灵机一动,抱歉地看了一眼雷大娘,对着毛鸿翙说:“毛大掌柜有命,古某本当听从,只是三大票号齐聚于此,我不敢擅专,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听听雷大掌柜的意思。” “她那边没问题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不提我与她父亲几十年的交情,日升昌的桌椅上还都洒着我毛鸿翙的汗水,念着这份功劳,鸿翙大闺女也不会与我争,是不是啊?” 咦?古平原听怔了,别的话都好理解,唯独这最后一句,什么叫“鸿翙大闺女”啊? 再看雷大娘一瞬间脸色也有些发红,没好气地说:“是啊,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办事什么时候让小辈儿们吃过亏!” 毛鸿翙不理她话里带刺,反倒打蛇棍上,立马跟了一句:“哎呀,还是你这闺女懂事,不枉小时候我还给过你糖吃。”说完又转过头对古平原道:“这么说我将来死了能不能闭上眼,就听古掌柜现下一句话了,我先重重谢了。” 毛鸿翙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颤巍巍站起身,居然作势就要给古平原叩头。这阵势,换了谁都扛不下来。古平原想都没工夫想,先把老头扶住再说,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这个头磕下去,否则自己就直接转身回山西得了。 “老前辈,老前辈,万事好商量……”古平原半扶半抱总算是拦住了毛鸿翙,把他搀到椅上坐好,自己也紧张出一身汗来。 雷大娘扑哧一笑,“毛大掌柜,您也真做得出来,这把老骨头说跪就跪,也不怕散了架。” 毛鸿翙气喘吁吁,“谁让我是大掌柜呢,忝为职守只得勉力而为了。古掌柜,你还没说话呢,给不给老朽这个薄面哪?” 古平原可真为难了,这岂是轻易能够答应的事情,别的都不提,上面连着常四老爹的一条命呢。这时候毛鸿翙、雷大娘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古平原座中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神情肃然,站起身冲着毛鸿翙道:“毛大掌柜,我不能这么办。我是以‘泰裕丰’掌柜的身份来办事,不能私做人情给柜上造成损失。” “哦……”毛鸿翙脸色阴晴不定,看了一眼古平原,并没说话。 “不过我倒有个建议,自知人微言轻,本不敢说出来。” “没关系,小兄弟,你说吧。你既然代表‘泰裕丰’,那你的话,没人敢轻视。”古平原一口拒绝毛鸿翙,雷大娘先就舒了一口气,此时鼓励道。 “俗话说‘一争两丑,一让两有’,能不能三家联手做这笔买卖?我算过了,每家只要出六十多万两银子,应该能做成这笔交易。”古平原胸有成竹地说。 雷大娘还没答话,一直没出声的毛鸿翙忽然挺起腰来哈哈一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直逼古平原。 “年轻人,你好算盘。你以为我不知道,以‘泰裕丰’的实力无法与我或者雷家抗衡,你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要三分天下有其一。哼,做梦!你当我毛老头这几十年的莜面白吃了不成。” “老前辈……”古平原还待再说,毛鸿翙已然怒冲冲离座,一句话也不听,起步转到后堂去了。 “你不必再说了。”雷大娘摇摇头,“说也无用。毛鸿翙是不会和我们雷家联手的,至于泰裕丰嘛,他本来就不甚重视,不过是要用你来做个引子,也好拘住我。毛鸿翙这个人一辈子不和人合作,因为……” “因为什么?”古平原一时好奇问了一声,看到雷大娘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倒有些后悔问得孟浪。 雷大娘笑了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他当年与家父合作创立日升昌,最后却因为窥视大掌柜的位置,被我父亲施计撵出了票号,引为一生恨事,从此立誓再不和人合作。” “啊!”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所谓几十年的交情是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毛鸿翙这个人也有他人不能及的长处。你看他方才不顾一切的样子,你道是为了自己的家产吗?不是的。蔚字五联号是介休侯氏的产业,毛鸿翙不过是拿身股的掌柜而已,并非是财东。” 这话又是大大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只听雷大娘接着说:“方才他那样子,我看了着实感动。这么大岁数了,只为尽到大掌柜的职责,竟不惜脸面要给小辈下跪,虽然是用了心机,可换成你我,自问能做到吗?” 古平原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本来有些鄙薄毛鸿翙的为人,此时都已释然,反倒是生出了一丝敬意。 “恕我冒昧再问一句,要是我方才答应了毛大掌柜,你又如何自处呢。” “你不会。”雷大娘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担心你被道行高深的老头子骗了句话去,至于认起真来,你绝不会拿买卖当儿戏的。你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方才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拿我当个挡箭牌,以免与毛大掌柜正面起冲突。”古平原恍然大悟。 雷大娘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莫生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要不然这样好了,这次的交易,我们日升昌的赢面最大,我给你在里面夹些干股,算我还你这个情好了。” 这真是通省第一大票号的掌柜才说得出的话,出手真是豪阔。康家的产业若是被日升昌购了去,日进斗金不成问题,古平原哪怕是只占一厘,一年下来也是个万贯家财的财主了。 换成别人自然喜不自胜,古平原却微微沉了脸,“雷大掌柜,虽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可是有朋友才有做不完的生意。我这一次来,虽然没谈成三家合作的事儿,可是交了个朋友,心里实在高兴。万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莫非拿我当个趋利小人?我来办的是柜上的公事,若是私下拿对方的股,岂不是谋事不忠?好意心领了,告辞。” 说完他就要走,还没等挪步,雷大娘已疾声道:“对不住,是我错了。”说着蹲身福了一福,竟是给古平原赔了个礼。 “这不敢当。”古平原连忙侧身避过,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雷大娘却也不再提这件事,反倒又说:“你们那位王大掌柜,我实在是不愿招惹,不然就这一次,你我两家联手也是好的。” 古平原心里一动,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雷大娘的话。泰裕丰若是与日升昌联手,蔚字五联号自然落了下风。但还有苏紫轩这个人与他的一百万两银子,怕就怕虽说毛鸿翙不愿与人合作,可一旦知道自己没有了胜算,面对这么巨大的利益,被逼得当场与苏紫轩联手也不是不可能,那样反倒是日升昌和自己这边处在了劣势。 古平原想着摇了摇头,拱手道:“改日竞买康家的产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这一点请雷大掌柜放心。” “想不到王天贵那老小子居然如此识人,我一向倒是小看他了。”雷大娘激赏地点了点头,说的虽然是王天贵,夸的自然另有其人。 古平原辞出会馆,见天色尚早,他想先回分号去一趟,问问康家的事儿有没有新的消息,刚要举步,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向城北而去。跨辕的是李钦,这倒不稀奇,可车里坐的两个人顿时让古平原瞪大了眼睛。 如意和常玉儿! 她们俩怎么会坐上了李钦的马车?古平原担心常玉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正在望着马车的背影发怔的时候,就觉得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请问是太谷县泰裕丰票号的古掌柜吗?” 他连忙回身,见是个青衣俊仆,正对自己作揖行礼。 “正是古某。” “我家主人有请,还望古掌柜大驾光临。” “你家主人是?”古平原迟疑地问,城里既然有仇家、有敌手,那就不能不防。 “主人借住在陕甘屯田道施道台家,您去了便知。” 既然是在道台家,那料想不妨事,何况能借住在四品官员家中,必定也不会是普通人,指名道姓请自己必有缘故。古平原点了点头,俊仆见他答应了,扬手唤过早已等在路旁的一辆轿子。 居然是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不用问这是把道台家的轿子借了来,古平原这辈子第一次坐大轿,倒也觉得新鲜,左右看看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南一处大园子。有那俊仆叩门,大轿直接抬到二堂月亮门前,古平原下了轿,仆人伸手肃客,将他引入花园中。 陕西地处黄土高原,花园之胜当然比不了淮扬苏杭,但是看得出主人家也是一番苦心经营,铁干铜枝的老树遍布满园,都是碧叶虬结,霜皮突兀,怒根出土。院中无明池却有暗泉,但闻泉水滴答声,听久了心静自凉,又能发人怀古幽思。 “好去处!”古平原不觉赞叹出声。 “三百年的老园子,没别的好,就是一丝火气不带,最是消暑。”阴影中有人边答话边走了出来。 一打眼间,古平原还以为出来一位地仙。就见这个人年纪比古平原大着几岁,身穿蓝绸衣裤,足登散底鞋,辫子盘两圈甩在脑后,手中一把折扇,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意的微笑。 见是这样的俊雅人物,古平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道:“在下古平原,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找我前来有何事见教?” “坐、坐,天太热,哪能一到就谈正经,先喝一杯大红袍解解暑再说。” 那蓝衣人一句不答,指了指树荫下的石桌石椅,请古平原坐下。 “这是正宗闽北大红袍,不是我说嘴,自从洪杨战事一起,断了长江茶路,本年的雨前大红袍就连京里皇上和皇太后都无福享用,可就偏偏是我这里有。” 这人还真爱说话,古平原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听他一个劲儿地往下说。 “你算是有口福,正宗的大红袍树一年只产八两菜茶叶,自打乾隆爷那会儿被雷击死了半边,就只剩下了四两。如今都在我手里,轻易是不给人尝的。” 他这么一通夸,古平原还真起了好奇心,端过沏好的茶水,用舌尖一点,又呷了小半口,慢慢地品,最后舔起一片茶叶在齿间细细嚼着。 “如何?”蓝衣人带着笑问。 古平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家乡是徽州,最是产茶的地方,他的老师又是嗜茶之人,古平原从小为老师沏茶泡茶,听老师讲茶理,对茶叶知之甚深。稍微一品就品出来,这杯茶里的茶叶,比老师当年省吃俭用换来的那二钱号称极品大红袍还要好,难不成真是祖树所产的贡品? 那对面这个又是什么人? 古平原注目于蓝衣人,他却宛如浑然不觉,只是向紫砂壶中注水,将一小块白炭轻轻拨亮,动作就像新郎在拨开新娘子凤冠上的流苏,饶有兴味又一丝不苟。 许久他才满意地抬起头,第一句话就说:“你想不想发财?” “想!”古平原毫不犹豫地回答。 “发大财?” “越大越好。” “那眼下有个机会。我知道你带了一些银子来康家想买下他们的产业,不过不够对不对?” 古平原不答,只静静地看着对方。 “没关系。不够之数我可以请道台大人为你担保,先欠着,这样你就可用几十万的银子转手换来几百万的产业。” “那不是要还吗?” “不用还!我已经和道台大人商量好了,这件事里所得的银子,三一三十一,我们均分。康家卖了产业后,还要通赔军营的损失,之后就是个穷光蛋了,怕他做什么?大不了道台的官儿不要做了,‘为官千里只为财’,这些钱他几辈子也享用不尽。” 好大的胆子,这么牵涉几百万两银子的巨骗,难为这人能娓娓道来,听上去这蓝衣人是空手套白狼,但细思之下,也要靠他能攀上道台大人的关系,还要能说动一个四品大员拿前程做代价来行此骗术。 眼下这西安城里,看样子真是有好些人将康家几世积攒起的财富当成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蓝衣人见他沉吟不语,又开了口:“说白了,这与康家去谈生意引他们入扣的人也不能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商小户,至少要够分量才行。山西的三大票号自然是上佳人选,我听说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做起生意素来灵活机变,泰裕丰论起实力又排在其他两家票号后面,我想你应该没有理由会拒绝吧?” “我是没有理由拒绝。”古平原点了点头,蓝衣人眼里瞬间闪过一片失望的神色。 “但是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这个骗术就别想得逞,我会去警告康家要他们提防这个屯田道。还有,另外两家票号,你也不用打主意了,我向你保证,他们知道了,一定把你揪到官府去。” 雷大娘不必说,就是毛鸿翙,古平原也有这个把握,因为他也是个真正的生意人。 说完,古平原扭头就走,就要出花园的那一刻,忽然身后传来开心爽朗的笑声,他诧异地转过身去,就见那蓝衣人轻轻鼓着掌。 “我就说吧,总算是没有枉费我的大红袍。” “可惜害我输了东道。”自屋中走出两个人,前面拄拐的可不正是毛鸿翙。 “这要怪老爷子你看人不准。我就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会是小人。他敢走黑水沼,又怎么会是个黑心贪财之辈?”雷大娘从后面走了上来,笑着说,“这茶真是馋人,乔致庸你也真是,方才煮茶故意拖延时间,就是在勾我的瘾儿,对不对?” 乔致庸! 古平原脑子“轰”地一声,愣愣地看着这个蓝衣人。人称“一堡顶三号”的乔家堡的主人,在包头一手扭转乾坤,重振乔家声威,此后数年间被誉为经商奇才,在号称“通省皆商”的山西被公认为“第一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亮财主”,就是面前这个笑得有些不知收敛的年轻人? “不信吧,他这个样子,比我还不像个掌柜的。”雷大娘看上去与乔致庸交情甚好,随随便便一坐,调侃道。 毛鸿翙却坐在稍远的地方,只拿过一杯茶嗅那香气,却一脸的不苟言笑。 “几位、几位大掌柜,我可是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古平原已经隐约猜到了,只是事情太过出人意料,他心里激荡不已。 “我来告诉你吧。我撺掇他们联手买下康家的产业,免得晋商自相残杀被外人看了笑话,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他们被我说动了,可是毛大掌柜不愿意只与雷家联手,我呢,又有不能参与这件事的理由。”他为了经营南方茶路,在闽赣诸省大肆收买茶山,已经把能调动的所有资金都投了进去。这是眼下乔家最大的秘密,除了几个亲信的掌柜外没人知道。 “哼,他把闺女取了我的名字,我就把孙子取他的名字,对雷家,我从来吃不得半点亏。”毛鸿翙这一说,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毛鸿翙对雷大娘口称“鸿翙大闺女”,原来是这么个“典故”,他想着两个老人彼此斗法无所不用其极,肚中暗笑差点乐出声来。 “眼下三大票号都说日升昌居首,要是我们两家联手,有那不知道的必定要说是我毛鸿翙仗了雷家的势力,我不落这个口舌。”毛鸿翙皱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老了,你们就当迁就我行不行?” “行,行,我这不是紧着给您凑角儿呢嘛。”乔致庸一脸的没脾气,转过头和古平原说,“所以我就出主意找泰裕丰,可是他们二位又都信不过王天贵王大掌柜,这事儿眼看就要僵了。” 雷大娘接着说:“后来听说代表泰裕丰来西安的是你,乔东家给你作保,说是绝无半点问题,可是我们两个还有点信不过,于是就唱了这一出《庄周试妻》。” “乔东家,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推重于我?”古平原真是感动。 乔致庸把一直摆在石桌上的一轴手卷向前一推,“虽然素不相识,早已莫逆于心。” 古平原将那手卷拿过来一看,登时想起当初去恶虎沟之前,在太谷杂货互市,自己为帮乔家的小伙计垫账,于是当了董其昌的手卷,换了三千两银子。 “手卷我早就派人赎回了,不过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报答的恩情。古掌柜保全了乔家的面子,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面子还给你,今天算是补报万一吧。”乔致庸笑呵呵道。 毛鸿翙接上一句:“利字当头不动心,已然是百里挑一。最难得的是,年轻人都好面子,我拿面子拘你,你还是能跳出来,这就不是凡品,不容易、不容易!”说着频频点头。 “三位大掌柜的……”古平原眼眶潮湿,喉头哽咽,想了想还真是无以言谢,于是恭恭敬敬一躬到地。再抬头时却说了一句让面前三人都愕然不已的话。 “三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恕古某不能接受!”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一句话,乔致庸、雷大娘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有毛鸿翙呷了一口茶,并不动声色。 “古掌柜,三家竞买,数泰裕丰实力最弱,眼下联手均分利润,其实是对你们最有利,反倒另外两家吃了亏。你可要想清楚啊。”乔致庸劝道。 “小兄弟,方才在会馆,你不也提议三家联手吗?”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方才是在试探,试探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有没有单独联手的可能。现在看起来毛鸿翙真是块老姜,他一定要把别人扯进来,就是仿三国的故智,要形成“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泰裕丰不肯加入,毛鸿翙宁可放手一搏,也不会与日升昌对分利润,否则必成两虎相争的局面,到时候雷大娘锋芒正盛,毛鸿翙只怕自保不易。 望着古平原离去的背影,一向智珠在握的乔致庸也不禁愣了半晌。雷大娘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向桌上重重一顿,百思不解地摇了摇头,“怪不得都在传他是个疯子……” “第二次了……”毛鸿翙忽然开了口,目光望着天尽头的一片霞光,思绪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二次?”乔致庸偏过头来问。 “嗯,上一次我见到有人断然拒绝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是四十年前。” “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傻的人?”雷大娘一笑。 “是令尊。” “……” “当初他经营颜料庄,生意做得很大,全国各地的大庄子都来争相聘他当大掌柜,条件任开,甚至可以让他占一半的股份。” 后面的事,雷大娘都知道,雷履泰没答应任何一家的邀聘,反倒是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投到了当时很不景气的票号业中。 “那时全山西都说他疯了,拿钱打水漂。可是现在呢,说他疯了的那些人,铺子几乎都倒了,而日升昌……”毛鸿翙一口口品着茶水,慢条斯理地说着,乔致庸和雷大娘可是越听越心惊,再往外看去,古平原已经走得踪影不见。 三、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四姨太回来了吗?”古平原一进泰裕丰分号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有。”王炽早就回来了,迎上来答道,他手里拿着一份邀帖,“康家看来是迫不及待了,知道我们到了,立时就定了竞买的日子。” “哦,是哪天?” “就是明天,在康家的一处绸缎庄内。”王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古掌柜,这竞买是硬碰硬的生意,谁的钱多,谁就能力拔头筹。咱们手里的银子别说比不上雷家、毛家,就连今天那个什么苏公子都压咱们一头,明天可就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古平原反问一句。 王炽正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一笔生意应该怎么做,当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做生意讲究的是互通有无。眼下康家缺钱,想用铺子来换钱,谁出的钱多,就能得到康家的铺子。”天气实在是热,古平原从街上走回来,已是满头大汗,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这才吁了口气。 王炽毫不客气地说:“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三岁小孩子都懂。” 古平原不以为忤,反倒是微笑着说:“就是因为小孩子都懂,所以没人去想另外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说不卖铺子,也能得到钱来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那康家可就要好好想一想了。” 这一回王炽不懂了,“不卖铺子也能得到钱,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古平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古平原准备玩的这一手,是在路上冥思苦想,终于想出来的一套办法。他自知道银钱不够,那么就得用别的办法来打动康家。他知道康家几世经商,此次迫不得已卖掉产业,心中一定是难以割舍,这是人之常情。自己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康家大爷明白此事还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大可以把祖传的铺子留下来,至于需用的银钱暂且由泰裕丰垫付,等到情势好转再还钱…… “不行!”古平原的话才说了一半,王炽把手往桌上一拍。他此来就是监视古平原如何去用那八十万两银子,一听之下立时摇头道,“这不等于是白给康家当差吗?利润何在?而且风险有多大你想过没有,康家已然陷入绝境,你现在借钱给他们,吃倒账的风险太大了。” “康家没有到绝境!”古平原从随身小箱中把曲管账收集的康家产业细册拿出来,放在桌上,“你在票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看,康家的生意做得都很好,几乎没有赔钱的买卖。要不是这一次火烧辎重被迫赔累,康家的生意根本就是难以撼动,如果能缓过这一口气,康家一定能重整旗鼓。” “可是他缓不过来。”王炽也不得不承认古平原说的是事实,可是他却另有看法,“别忘了,筹得的银子要赔给军队,他拿什么来经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除了等死难道还有活路!” “有!”古平原轻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活路在哪儿?”王炽仰头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伸出大拇指,向自己脸上指了一指,“就在我这儿。” “你看……”说着他翻开那本细册,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的都是如何用最少的资金来经营这上面的一笔笔生意,然后把看似不相关的生意之间彼此勾连,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做大。“康家的生意守成有余开创不足,好多赚钱的路子白白放过了,还有些明明能省的钱也花了出去,最不应该的是,好些自家的生意之间可以彼此合作互利,却让旁人把这笔利给赚走了,我打算和康家大爷好好谋划一下,将这些银子的来路都一一理顺。以康家底子之厚,不出三年就能起死回生。”说着,古平原拿出一本簿册:“我方才说的只是大概,这几日赶路时,我白天筹划,晚上就写下来,你看看吧。” 王炽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等把册子拿在手里仔细观瞧,可不是嘛,上面把如何为康家谋划生路写得有理有据,看起来就像是个在康家当过十几年掌柜的老先生为自家生意写的条陈一样。 “这古平原真是天生做生意的好手。”王炽细细翻着,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妒意,他把册子合上,故作轻蔑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看上去倒是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二字,万一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可是八十万两银子,我不能让你拿着当儿戏。就算这一次的生意做不成,毕竟八十万还在手里,要是像你这么去冒险……” 他再次摇了摇头,“不行!王大掌柜吩咐过,除了收当,其他绝不可行。” “王兄……” “不必说了,我的责任就是看着你按大掌柜的要求去办,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王炽抱了抱拳,抬脚走出了房间。 古平原慢慢收回那本册子,皱紧眉头坐了下来。王炽看样子受了王天贵的严令,所以态度如此坚决,这件事本就不易,如今第一关就闯不过去,往后可真是难办。时间又这么紧,万一康家明天就做决定将买卖盘给日升昌或是蔚字五联号,到时候木已成舟,神仙无解。 他正想得脑仁儿发疼,分号管事着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让古平原亲启。古平原拆开一展,就见用娟秀的行楷写了两行字,是常玉儿所书,说是自己正在城北华清池,盼古平原速来一会,有要事相商。 古平原见过常玉儿的笔迹,一看就认出确是她的亲笔,方才看见她随着如意驰过闹市,马车上还有一个李钦,古平原本就在担心,眼下又接到这封信,一颗心立时就提了起来。问明白送信的人驾着马车在外面等,他也顾不得一天奔波之苦,立即就上了路。 华清池在西安东北方六十里的骊山脚下,赶到那里要一个时辰,古平原坐在车厢中,脑子里像走马灯似地想着苏紫轩、雷大娘、毛鸿翙、王炽、李钦、如意、常玉儿这些人,古平原就觉得他们好像都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对着自己哭,几张脸变来变去,闪来闪去,倏尔隐没不见,突然又一起聚拢在自己面前,一起厉声叫着:“古平原,这次你没办法了吧!” 古平原一激灵,原来自己是不小心眯着了一觉,外面有人在敲着车门唤:“古掌柜,到地方了。” 古平原下了车,发觉天色已然昏暗下来,骊山山势不高,却足以遮住晚霞,整个山麓都在黑暗笼罩之下。 古平原按照驾车人的指点,循一条山径向上走去。华清池是西安胜景,常有文人骚客来此怀古凭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可是最近捻军犯境,市面不太平,也就少有人有这雅兴了。古平原一路上来都没遇到一个人,唯有鸣蝉声躁,流水叮咚。 远远看见一处山门,路旁也有大石勒字,上书四个字“春寒赐浴”,那么再往前就是闻名已久的华清池了。古平原拢目望去,只觉得视线远方一片氤氲,想必就是温泉水冒出的热气。 山门旁有一点微光,古平原走近了才看清,是常玉儿提着一盏灯笼,身儿伶仃地靠在柱上,目光呆滞,眼瞧着古平原走了过来却浑然不觉,看上去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常姑娘、常姑娘……”古平原心里一惊,连声呼唤道。 “啊!”常玉儿身子一颤,猛然回过神来,抬头见了古平原,又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古大哥,你、你接到我的信儿了?” “是啊,我立刻就赶来了。你说有要事,到底是怎么了?” 常玉儿紧抿着嘴唇,身子竟有些微微发抖,抬起眼望着古平原,眼中满是孤立无援的痛苦神色。 “到底怎么啦?”古平原越发着急。 常玉儿扬起头闭了闭眼,一连串的眼泪滚落面颊,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过身,向后就走。古平原不明所以,连忙跟了过去,口中不停追问,常玉儿却始终一言不发,把他急得心如油烹一般。 进了山门就是华清池旧址,周、秦、汉、隋、唐这五朝都在此修建离宫,原本是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得最好:“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说的就是华清池的一片歌舞升平。不过从宋时起,华清池久已荒废,往昔建筑大多倾颓,只有温泉汤池因为常有人来此沐浴,善人出资不时修缮,倒还依旧保持完好。 常玉儿引古平原来到一处最大的汤池所在。围着汤池,修筑着一间如宫殿般的房舍,雕龙画壁异常精美,她推开了外面的房门。 古平原糊涂了,试探地问,“常姑娘,你这是……” 常玉儿扭过头去,将脸隐在夜色之中,用手指着推开的房门,指尖微微颤抖,显是心情激动。 “要我进去?” “……” 古平原见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了局,索性先按她说的办,于是抬脚进了这间房,谁知他前脚进去,后面常玉儿把门一关,随即就听到抽泣之声和她快步跑走的脚步声。 古平原回过身刚要打开门看,就听身后有人轻笑。 “一个傻丫头而已,也值得古大少去追?” 如意?古平原的手僵住了,他慢慢回过身来,在四壁烛光的照耀下,就见房屋中央的汤池上雾气蒸腾,时聚时散,温泉池水中站着一个身披轻纱的女人,这轻纱纺得极薄,并不能遮住她身上任何一处肌肤,如同身无寸缕,却比浑身赤裸更加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古平原一瞥之下立时将目光移开,语气中带了一丝怒意。 “四姨太,这是你安排的?还是王大掌柜安排的?” 如意抿嘴一笑,轻轻往前走了几步,古平原听到哗哗的水声,心里不由得跳了几下。 “你害怕了?以为又是像上次那样给你来个仙人跳?放心,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再说王天贵也没必要再摆布你一次了。” 那就是如意自己所为了。古平原想起常玉儿曾经说过,如意很爱打听自己的事儿,看样子这女人是不守妇道,一心想要红杏出墙。 古平原不想和她多纠缠,背转身疾声道:“四姨太,古某大好男儿,不会做苟且之事,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告辞了。”说完就要走。 “苟且?”别人说这两个字,如意的脸连红都不会红一下,古平原说了,如意却是觉得一阵羞忿。她是真心喜欢古平原,觉得这个男人有勇有谋,而且能忍,竟好似听戏时“月下追将”里的淮阴侯韩信一般,有朝一日必成大事,值得托付终身。那王天贵毕竟是个老头子,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她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就盯上了古平原。上次是王天贵有意设计,老歪在旁严阵以待,无论古平原答不答应,好事都绝不可成。这一次就不一样了,王天贵远在天边,只要古平原与自己鸳梦成真,二人就可以慢慢考虑今后的事了。 所以她听古平原说了“苟且”二字,心中不忿,抗声道:“古大少,你是读书人,我倒要问问你,什么叫苟且?” 古平原被她问得一愣,如意紧接着又道:“莫非当年在此沐浴的杨贵妃就是贞洁烈女?她先配寿王李瑁,后配公爹玄宗,不仅苟且而且乱伦。可是你看看这四壁上,都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追思她的风姿所做的诗词歌赋,字里行间恨不得杨妃复生与其同眠共枕,这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苟且’二字!” 这确是文人积习,古平原倒也无以辩解,只得默然不语。 “古平原,我瞧得上你是因为你够厉害,不能闯的也闯过去了,不能忍的也忍下来了,可是王天贵有多毒辣,你也亲眼看见了。他这一道关,你迈不过去!”说着,如意已来到古平原的身后,将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紧紧贴着古平原,用一条丰腴白净的胳臂环住他的胸膛,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除非……我帮你!从他身上弄一大笔钱,然后咱们就走,走到天涯海角,过唐皇与杨妃一样的日子。” 她灵机一动,又跟了一句话,“王天贵把你害得那么惨,你就不想用一下他的女人,难道你就那么怕他!” 古平原也是凡夫俗子,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如意又是个娇媚十足的美人儿,那湿漉漉情动如火的胴体散发出淫靡暧昧的气氛,挑动着他内心深处的欲望,让他怎么能不动心?尤其是如意最后这句话,更是像毒蛇一样撩拨着他的内心,让他迅速地升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虽然他没有回头,可是呼吸不知不觉间已然急促了起来,胸膛也不由自主地起伏着。 如意久经“战阵”,对于男人的这些反应最是敏感,知道再加一把劲儿,不愁古平原不成自己的裙下之臣,于是将身子贴得更紧,将雪白的腿伸到前面盘着古平原的腿,足弓绷起,涂了蔻丹的修长脚趾轻轻踩着古平原的脚面,身子慵懒地扭动着,摩擦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体,口中轻轻呻吟,用最温柔的语气唤着古平原。 “古大少,我是最好的,不信你试一试啊,我比常玉儿那个丫头好上一百倍呢,试了……你就知道了。”骚媚入骨的声音加上她柔软诱人的身子,如意自信这一次就是不靠春药“无红”,也不愁古平原不乖乖就范。 然而事实与她想的恰恰相反,古平原本来已近崩塌的心防正是因为如意提了一句常玉儿,想到她方才在门外呜咽逃走,就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闪电般划过惨死在山岗的金虎、受屈被狱的常四老爹、被一箭穿心的齐领房、最后停留在一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上,那是他远在家乡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他曾经在心底发誓要风风光光迎娶回家的心上人儿,这双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埋怨、没有责备,却带着一丝眷恋、一丝失望,就像根冰针一下子扎进古平原的心里。 古平原僵立着,如意感到怀中的这个男人忽然冷了下来,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的记忆中,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回应她。 古平原回应了,他向后猛地一挥臂,将如意甩开几步远,身子踉跄险些跌入池水中。他随即拉开房门,一步跨了出去。 “等一等!”如意的声音在一瞬间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喘息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努力平缓着自己的语气,声音却不由自主变得尖厉:“古平原,你不敢看我?我问你,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姓常的小骚货,有本事你回头看过了再走!” 古平原本不想理她,可转念一想,如意缠上了自己,倒不如让她死心的好,免得日后多生事端。古平原想让如意断了念想,但他料错了,俗言道“女人心,海底针”,其实他此刻一走了之倒还好了,一念之差日后酿出一场大祸。 古平原缓缓回过头来,如意将肩头一扭,轻纱滑下,秀美颀长的身形,浑圆曼妙的曲线,无遮无挡地展现在古平原面前,她轻吸一口气挺起胸,媚眼如丝看着古平原,目中满是挑战的神色。 古平原此时已然恢复了常态,他的目光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把如意身上一分一寸都看遍了,然后哂然一笑,带着些欣赏,又带了些抱歉,“你很好,可惜不是我想要的女人。”他摊了摊手,走出门去,又把门轻轻关上。 如意听着他的脚步走远,站在当场呆若木鸡,她第一次花这么大力气去诱惑一个男人,却也是第一次输得这么惨。这个男人要是闭眼而逃或是只敢匆匆扫上一眼也就罢了,可他却认认真真看了,看后却又如此不屑一顾。如意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身上却冷得很想打战,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古平原,我一定要你后悔!” 古平原已经走远了,他穿过一片小树林,踏上了一片瓦砾残迹,月影行云洒下光华,借着月光依稀能辨认出一块明碑上的字迹,原来这里就是唐时花费万金营建的飞霜殿,也就是那温泉绕梁,飞雪落瓦即化为霜的九楹大殿,此时却是碎石断柱,不复往昔光景。 古平原方出温柔乡,又见凄凉地,心中突生感慨。 “纵有千金又如何,还不是枯骨千年,瓦砾成堆。都说做生意是为了钱,就算真的赚到了帝王一样的金山银海,然后呢……也修这样的大房子,娶天下最好看的美女,日日笙歌,夜夜纵情,这就是生意人最好的结局?”古平原并不这样认为,然而做生意到底所为何事,他却也并没有想清楚。他拢目前望,果然在殿后平如明镜的九龙湖畔,看到了自己正在找寻的身影。 常玉儿倚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上,正在掩面哭泣,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显见得极是伤心。 “常姑娘。”古平原怕吓到她,走到十步之遥便开口叫道。 夜深人静,常玉儿果然吓了一跳,急匆匆回过头,见是古平原却又讶异地睁大眼睛。 “你,你不是……” 古平原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无奈的笑意。 “古大哥。”常玉儿这一喜非同小可,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不自觉地伸手过来握住了古平原的手。 古平原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冷,必是方才受了很大煎熬,不由得心底涌上一股爱怜。古平原虽然不知道当初常玉儿舍身相救一事,但是他并非草木,常玉儿对自己有情,他隐约也感觉到了,但是一念及当初曾经海誓山盟的那个女子,他不由自主松开了常玉儿的手。 常玉儿正在喜出望外,并没察觉到这些,只是不知道方才在汤池发生了什么事,开口想问却又问不出口,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还是古平原先问道:“下午我在城里看见你们和李钦共乘一辆马车,他与你们如何走到一路?”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 “我们要雇车来华清池,可是城里的车夫怕捻子出没,都不敢来。这位李东家从旁经过,买下了一辆车,载着我们来的。他出手可真大方,把后面一片精舍都包了下来,说是可供我们歇息,可把那正愁没生意的看门人喜坏了。” 这倒真是李钦的作风,“那他此刻人呢?” “女人家沐浴,他自然不好留在这里,说是要去访骊山后面‘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旧址,看门人带着他去,大概还没有回来。” “嗯。”古平原点了点头,“方才的事是如意逼着你做的吧。”常玉儿既然喜欢自己,断没有理由拱手相让,一定是如意用什么不堪的手段胁迫于她,大概又受了不少委屈。 听古平原这一说,常玉儿的眼圈又红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几个时辰前的事儿。 “玉儿,来帮我擦背。”如意懒懒地趴在池边,像一只午后欲眠的猫。 常玉儿不情愿地来到她身后,举手碰到那柔软雪白的身体,让她有些异样的感觉,一想到那是和王天贵夜夜交欢的女人,这想法让她恨不得立时逃出池子去,可是又忍不住想多看看这女人,看看她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都喜欢她。 如意好像能看穿常玉儿的心思,忽然翻过身来。常玉儿猝不及防一手就按在那“软温新剥鸡头肉”的一点嫣红上,触手酥软,她猝然受惊刚想缩手,如意却把她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半眯着眼笑盈盈地看着她。 常玉儿面红过耳,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反倒被如意一使劲儿把她拽到了自己怀中,两个女人浸在热腾腾的温泉中,滑溜溜的池水里两具赤裸胴体紧紧靠在一起。 “你、你要干吗!”常玉儿又羞又气,低声说。 “我看你呀,大概是发了情了,干脆我让你占个便宜,让你把我当成那个古大少好了。你想不想这样抱住他?这样……嗯、还有这样……”如意一边说,她的手一边轻轻地动,在常玉儿身上摩挲着。 常玉儿只觉得身上又酥又麻,脸红心跳差点没晕过去,心里却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她与古平原肌肤相亲的那一夜,这下更是无地自容,用力推了两下,嗔骂道:“呸,谁像你那么不要脸,快放开我!” 如意一点都没恼,倒真的依言放了手,咬着下唇斜睨一眼,“要不,换过来?我把你当成他好了。” “你别胡说!”常玉儿真的恼了。 如意窥了一下她的脸色,口中说:“那有什么,当初我又不是没被他抱过,你亲眼看到的,可不是我信口胡说……”她说着,冷不防伸出手去,在常玉儿两腿间摸了一把。 常玉儿吓得魂都飞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了这杨贵妃沐浴过的“海棠汤”,一手用浴巾遮住身体,又恼羞成怒地从地上捡起一个舀水的瓢,冲着如意就砸了过去。 如意一闪,没有被她砸到,反倒是嘻嘻笑了起来:“哟,你还是个处子嘛,这么紧张兮兮的,我还以为你和那古平原早已经成了好事呢。” 常玉儿再不理她,急匆匆地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如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去把那古平原找来,带到这处汤池来。” “什么!”常玉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身看去时,如意的脸上已然不见了笑容。 “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很清楚。”如意瞪着她,眼神依旧如猫,却如同看见了觊觎已久的那条香鱼。 “我不会这样做的,你、你在做梦!”常玉儿没想到如意竟要在这里勾引古平原,而且不仅不避讳自己,还要自己去把古平原引来,心里一阵恶心,也冷笑着回瞪她。 “不!你会的。”如意一副吃定了常玉儿的表情,她坐回池中玉石砌成的石墩上,将两条修长白嫩的腿抱在胸前,侧头看向常玉儿,“你记性不差的话,应该记得不到十天前发的那个毒誓吧?” 常玉儿唰地白了脸,那个用爹爹的性命发的毒誓这些天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又怎么会忘呢? “没忘就好,不想应誓的话,就还我这个人情吧。”如意的话如同三九天飘落的雪花,让常玉儿一下子寒到了骨子里。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真是处心积虑!”他又对常玉儿说:“常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想不到你为了救我,还发了那样的誓,真是太委屈你了。” 常玉儿真是一肚子的委屈,好不容易等来一句宽慰的话,忍不住一捂嘴蹲下身去,眼泪滴滴落在九龙湖里,月光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古平原对常玉儿一向是敬之以礼,此时更是不知如何安慰,抬头看见黑黝黝的骊山山麓,他灵机一动,说了句:“你这样哭法,小心打扰了女娲娘娘安寝。” “怎么?”提到神佛,女人没有不信不敬的,常玉儿收了收泪,诧异地问。 古平原虽然初次来西安,却读过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八水长安,泾渭分明,水经注里写得很细,顺带便提到了长安城郊的骊山。 “相传骊山就是女娲娘娘的女儿所化,她常来此看望女儿,西峰上的‘老母殿’祭祀的就是这位上古大神,据说灵验得很。” “是吗,那我明天一定要上山去拜一拜,求娘娘保佑我们家也保佑古大哥。”常玉儿望着夜色苍茫的骊山,心中敬畏。 “求神不如求己!你拜佛,那王天贵拜得更勤,你说神佛保佑哪个?”古平原今夜话很多,一是感于常玉儿对自己的心意,二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常家一直在努力着,还有一点就是,来西安后事情并不顺手,古平原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等他把王天贵在无边寺设莲花缸,害死一个人就点一盏灯,丁二朝奉与金虎为了揭发他才横遭惨死这些事统统一说,常玉儿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她不能想象还会有人要杀绝一城的乞丐,只为了给几条狗偿命,更不能相信竟有人黑心吞没了治疗瘟疫的药钱,让一村人死得差点绝了户。 “这些事,我还比丁二朝奉早知道呢!”当初在恶虎沟,刘黑塔告诉了古平原这些秘辛,他一回城就开始暗中查证,结果也是从寺庙的灯油簿上发现了蹊跷,他也查出来了油芦沟村的惨事与王天贵私吞赈款有关,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揭发出来。 “打蛇要打七寸,不然必被反噬。像丁二朝奉就是个例子。这件事足以扳倒王天贵,但缺了一个人就不能成事。我这回来西安,就是来找这个人。” “谁?”常玉儿急切地问。 “不知道。”古平原摇摇头,“我只知道此人必须要位高权重,秉持公理,要能到山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处置此案,让王天贵没法子勾结当地官府贪赃卖放,要知道那王天贵自己身上就有着七品官衔呢。” 他顿了顿又道:“山西一省的官儿我都信不过,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来西安,真是天赐良机。我想出的那个帮康家运营生意的主意就是要让自己留在西安尽可能长的时间,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找到并结交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并且为我出力的官儿。” “哦!我明白了,古大哥,你现在就像是在下棋一样,一步步布一个局,最后一举铲除王天贵这恶狼。”常玉儿眼中现出喜悦的光。 “对,这个局里最关键的就是那个官儿,找到了他,局就成了大半了!”古平原笃定地说。 “一定能找到的。”常玉儿开心地笑了。古平原自从大漠归来就没看过她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了,把满腹心事的古平原也带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一夜,古平原和常玉儿就在骊山脚下的九龙湖畔谈了一晚,谈大漠的事儿,谈齐领房、孙二领房等人,常玉儿说起自己的母亲,古平原也怀念着远在家乡的亲人,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叹息,两个人都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 从月影婆娑到启明星消失,晨曦微露时湖面泛起一层薄雾,不时有鱼儿泛起水花吃那落在湖面上的碎花,远处山影变得如梦如幻,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话语,都呆呆地看着这人间美景,浑然忘却了世间的烦恼事。 然而烦恼是忘不掉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古平原猛然警醒,暗骂了一声该死,险些误了大事。 “常姑娘,今天是竞买大会的日子,我得快点赶回城去,不然来不及了。” “你去吧,古大哥,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常玉儿经过昨夜一夕谈,心情开阔了许多,腼腆地笑了笑,“我送你到山门吧。” 二人往外走,经过那一片精舍,从石头小径绕过去,走在竹篱外,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茧绸裤褂的年轻男子,一扬脸正与闻声望去的古、常二人对上目光。 李钦! 古平原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忽然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常玉儿也捂住嘴发出半声惊呼。 从李钦身后走出来的可不正是如意,就见她脸上晕红,头钗不整,元宝领外露出的雪白颈子上还留着一块吻痕。 一时间四个人都怔住了,最先活泛过来的反倒是李钦,他眨了眨眼,忽然冲着古平原咧嘴一笑,拱手道:“古掌柜,早啊!” 古平原饶是机智,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再看如意,她先是有些惊惶,眼神中带着失悔,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嘴,再看向古平原时又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甚至带着些嘲弄的表情。 “我们先走吧。”古平原对常玉儿低声说。等来到山门后,他叮嘱常玉儿要多加小心,便匆匆赶回城去。 这边李钦可是大乐,他那天在城外看见古平原和如意在一起,当时就被如意的美色打动,后来在城里被苏紫轩气走,正遇如意携常玉儿准备去华清池,他便自告奋勇,安的就不是什么好心思,打算把如意弄上手,顺便气气古平原。 昨夜他回到精舍,发觉如意正在一个人借酒消愁,人已是大醉酩酊,他虽然没什么酒量,但此时与如意对饮,自然占了便宜,酒过三巡,扶着已是星眸半睐的如意进了芙蓉帐,蜡烛一吹成了好事。 早上一起,他还以为如意必要寻死觅活,打叠了一肚皮的词儿准备劝,没想到如意既没哭也没闹,只是眼望罗帐怔怔地想了半天心事。现在见了古平原,见古平原也没半分怒意,李钦倒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反过来问如意。 “你不是古平原的女人吗?” 如意苦涩地一笑,“谁说我是他的女人,他也配!” “那你是……” 如意看了他一眼,“李东家,你听了可别害怕,我是泰裕丰王大掌柜的妾室。” 李钦脸上登时就变了色,他倒不是害怕王天贵,而是想到张广发甚至李万堂要是知道这件事,自己可就大糟特糟了。 “害怕也没关系,你走好了,就当我们没见过。”如意淡淡一笑。 李钦的少爷脾气反被这句话激了出来,脖子一梗,“谁说我怕,那王天贵我见过,一个糟老头子,也配得上你?” 如意倒是很出意外,这才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忽地展颜一笑,“他又不在这儿,提他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边是御龙汤,皇帝用的池子,我陪你去泡泡?” 古平原马不停蹄来到王炽所说的那家康记绸缎庄,王炽正在外面急得团团乱转,见他来了方才大舒一口气,赶上来问:“古掌柜,你昨晚……先不提了,”他压低声音凑到古平原耳边,“我联合了六家大商号,以我们泰裕丰为首,又凑了五十四万两银子,加上原先的,或者可以与雷家、毛家一搏。” 这也不够,要想硬碰硬至少还差了五十万两,但古平原激赏地看了一眼王炽。能在一夜之间办成这件事,说明王炽做生意不仅踏实,而且拼命,甚至古平原还能想见他在生意场上谈判的口才也不会差,真是把难得的好手! 古平原拍了拍王炽的肩,但他并不打算用筹来的这五十四万两。他依旧是想用自己那一招,先帮康家垫付,用运营生意赚来的钱来还钱和利息。这一计虽然王炽不赞成,可一旦说服了康家大爷,也许王炽的态度会有改观。 古平原知道自己来晚了,急匆匆走进绸缎庄。这家庄子也是一条街上的大门脸,四扇排板门,一丈多长的黑漆柜台,柜台后一个个方格里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匹,有宁绸,有湖里纺,有步云纱,有万县锦缎,甚至还有一个用西洋玻璃做的橱窗,里面展示着各地的绣工,蜀绣、苏绣、湘绣、粤绣各有几幅,都是令人啧啧称奇的精工。 虽然是这么艰难的时候,店里伙计们待人接物却依旧是忙而不乱,看得出康家平日里一定很重视铺规,古平原暗暗点头,对自己的主张更多了几分把握。 一名伙计引着古平原穿过前柜,沿着院落中的石板路走到第二重院。这个院子很大,露天搭着席棚,将毒日遮了个密实,院中几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茶水和瓜果,十几把竹椅上已经大半坐上了人。 古平原连忙拣了个空座,抬眼望望,就见十来个人中也有几个曾在山西见过的商人,只是他们的实力不济,看样子是在西安恰逢其会,索性来开开眼界。他看见雷大娘冲自己一笑,忙微笑回礼,毛鸿翙坐在最前面一张椅上,他也看见了自己,却只是瞟了一眼。乔致庸没在场有些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原以为他说什么也要来看看热闹,但是最令古平原想不到的是,苏紫轩居然也没来! 这是何故? 古平原还没来得及去想,就听一声咳嗽,一个面容清癯、穿着浆洗得极为挺括的蓝布大褂的中年男子走到席前设好的一个条案前,边上的仆从提着一个包裹。 这就是康家大爷康素园?看上去倒像是个怀才不遇有些潦倒的教书先生。康素园眉间带着些忧色,冲席间众人拱手示意,也没客气几句,便让仆人将包裹放在案几上打开来。 大家其实都猜到内中何物了,果然是一册册的房契、地契、铺契还有账本和买卖契约,康素园神色黯然,“诸位,我康家自从雍正初年经商以来,筚路蓝缕终成一方事业,想不到败在今日,我康素园执掌家门二十七年,没想到……唉,命也运也,不必多说了。”他指了指那些册简,“这些就是康家所有的产业,也包括了我们一百多年来在西安建的三处大园子,干干脆脆,谁出的银票多谁就把这些东西带走吧。不过想必大家也知道,康家要赔累军队的损失,而且昨天僧王又派人来说,军队这些天延误军机所耗费的粮草军饷也要一分不少地赔上,所以算了算,怎么也不能少了这个数去。” 他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在座中人都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六十万两,前面当然还有一个“一”。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固然是一笔巨款,但康家的产业已然是贱卖了。 雷大娘与康家素有交往,此时站起身朗声道:“康大爷,你要想清楚,这一次怎么说也是几十家商人共同的责任,你一个人去扛,把祖宗留下来的基业都折价丢了,不是太傻了吗!” 康素园早就想清楚了。能给军队供应物资,这几十个商号都是各自行当里有一号的。他们经营多年,人欠欠人,都有数不清的买卖关系在身上,真要是一朝都倒了铺,彼此牵累起来,至少又有几百家商铺要倒霉,那么就是陕西商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康家大爷正是预见到了这可怕的一幕,才狠下心打算独立承担这一次的损失。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康家盛极而衰,能为商界同仁挺下这一难,也算求仁得仁。雷掌柜,好意心领了,你不必多说了。” 雷大娘无言,康素园倒是笑了笑,“我曾祖父康海当年读书不成转学手工,手工亦不成,穷困潦倒几乎卖掉妻儿来奉养老母,后来拿着一钱银子闯京师,当抄邸报的小吏,每月赚三两银子,一干就是二十年。一旦否极泰来,十年内高举升发,竟成一省首富,福延子孙三世,已是异数。看起来上天要收回这笔财富了,非人力能抗,夫复何言!” 他忽然变得豁达起来,眼神中又充满了光彩,“不能经商,康家子弟自然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见得就输给别人。这也许是康某今生做的最后一桩买卖,各位,请出价吧!”他把手一伸,早有仆人将写价用的纸笔送到各桌。 古平原从方才起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康素园,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心中甚是折服。这才是生意人,拿得起放得下,且有济世的胸怀。他昨晚还在想做生意赚大钱是为了什么?现如今康素园明明白白给了一个答案,出手千金,救人一命!他这用的何止是千金,救的又何止是一命。 大丈夫当如是,生意人当如是! 古平原胸中热血涌动,见大家都在深思准备出价,他站起身来,想把康素园请到一旁,将自己的打算与他共同商量一下。虽然自己的银子距离康素园需要的数目还差了一半,但只要买卖谈下来,得到康家的认可,自然可以招人入伙,将来视获利多少分红就是了。只要康素园把康家生意的运营权交给自己,古平原相信,凭借雷大娘和毛鸿翙的精明,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瞅着发财的机会而不伸手。 他起身刚走了两步,忽然后面有人叫,“古掌柜,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古平原怕是常玉儿有什么事,随着康家伙计又出了大门。 “人哪?” “奇怪,方才还在这儿,您等等,我给您找找去。”伙计刚一转身,就听从街巷的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马蹄声疾如爆豆,马队转眼间就到了绸缎庄前面。 客人一哄而散,门外待客的几个伙计都吓傻了。自从僧王的马队进了城,一听到蹄声,没有人不害怕。就见一员蒙古武将飞身下马,大步走来,马靴上的铁刺铛铛直响。这人身材魁梧,锅底黑的脸膛,一张长长的驴脸,目露凶光,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里面在做什么?” “在、在……”伙计结结巴巴,武将一个大耳括把他打翻在地,手一挥,“进去,搜!” 喊声“搜!”,真好似目连救母打开了阴曹地府的大门,一众官兵如狼似虎闯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翻,把好端端的一间铺子弄得一塌糊涂,遍地狼藉。 古平原站在铺外,也随众人退开几步。见官兵逞凶,他当然义愤填膺,又担心里面众人的安危,正不知这一场祸事从何而来,就见方才那员武将从铺子里押出十几个人,都是在里面参与竞买的掌柜们,打头的就是康素园,被一条绳子绑着手推了出来。唯一没有被绑的是雷大娘,蒙古兵还真是不碰女人,任她自己走了出来。 看样子事出突然,这些掌柜的也迷惑不已,此时才缓过神儿来,康素园大声道:“军爷,我们法犯何处,律犯哪条?为什么要抓我们?” 那武将狞笑一声,用马鞭指着他,“我问你,这绸缎庄里聚了这么多人,在做什么?” “奉僧格林沁王爷之命,请来各位大掌柜,出售我康家的产业,换回银子赔给军队。”康素园情知事有蹊跷,干脆搬了尊神出来,希望吓退这伙子官兵。 谁知无用,那员武将回手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王爷帐下的亲兵营官——铁哈齐,派我来抓你的正是王爷。” 康素园大吃一惊,在场的人也都无不惊骇。 “这、这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换了银子赔给军队,赔给哪一支军队?” “当然是王爷的军队啊。” “哼哼,可是有人举发,说你是要把银子用来接济捻匪!” “不、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康素园知道要是坐实了这条罪名,十个康家也完了,这是杀头抄家的罪名啊。 “我信你这汉狗不过!来人,搜他。”铁哈齐一声令下,马上有人过来,开始翻检各家掌柜身上,连垂垂老矣的毛鸿翙都不放过。有个绿营兵一脸涎笑凑近雷大娘,雷大娘早就看出他不怀好意,等他一伸手,闪身一躲,下面紧跟一脚,正踹在那小子的命根子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捂着裤裆满地打滚。 铁哈齐大怒,刀拔了一半,见寒着脸看向自己的是个女人,愣了一下,这时有人报说在一个掌柜的怀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密密缝在衣襟上,不是这样搜还真难找到。 铁哈齐叫过一个笔贴式,让他当众把信中内容念一念,才念到一半,康素园喉头咯地一响,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信里夸赞康家帮助捻军放火烧军资有功,约定将来打下西安要封康素园为王,而且要他再立一功,约齐了反清志士,筹集银两,资助捻军。落款是梁王张宗禹。 话不说,就是寥寥几笔,但这是谋逆!法有明律,谋逆不分首从一律处死,更何况是落在僧格林沁这魔头手上。雷大娘与毛鸿翙对视一眼,见彼此都是脸色煞白,不见一丝血色。 古平原在人群中也是听得头皮发炸。他敢肯定康素园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二人虽然是初交,但古平原从他眼睛里就看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不会因为有所贪图就把自家的买卖置于如此险境。至于雷大娘和毛鸿翙更是不可能糊涂冒险。 “军爷,我们都是正经买卖人哪!当初洋兵犯境攻进北京,四大恒关门歇业,户部无银可调,军饷告急,危急关头是我们山西票号一力承担了下来,为朝廷收各地协饷,度支分派。说白了,是干了户部应该干的事儿。这事儿连先帝爷都知道,还下旨命巡抚大人嘉奖我们,我们一心为了朝廷,怎么可能是叛逆!”毛鸿翙颤巍巍趋前两步争辩道。 雷大娘更是不屑道:“哼,要银子要命直接说就是了,何必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是谁,是谁?”康素园这时悠悠转醒,手足发颤四下看着,忽然直奔一个人而去,信就是从这个人怀里搜出来的。康素园手被绑着,用头去撞这个人,口中怒骂:“我与你何冤何愁,你要陷我一家人于死地,你究竟是谁?” 是啊,这个怀揣逆匪信件的掌柜究竟是谁?雷大娘和众家掌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眼里都有疑问。要说这些人加起来,不说各行各业都占全了,但是陕晋两省上得了台面的生意人,他们不认识的还真不多。眼前这个人一脸烟容,像个瘦皮猴似地,竟是谁都没见过他。 康素园拼了命地一撞,把那人一头撞倒在地,众人瞪眼看着他,就见他两只脚蹬了一蹬,身子一抽搐,就此不动了。康素园惊得一怔,爬过去再看时,此人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居然连句话都没留下就死了。 康素园可真吓呆了,大睁着双眼,自家的冤枉一定要着落在这个人身上才能真相大白,此刻他死了,那自己岂不是冤沉海底,这个滔天大罪怎么能担得下来! “唉!”康素园站起身一跳脚,“老天爷,我康素园一生经商,没赚过一文昧心钱,夏舍凉药冬舍衣,西安城里谁没受过我的好处?为何要我受这样的报应,好公道的天!”说完,对着前面的柱子就冲过去,要效仿昨天自家的二儿媳,干脆一死百了! 铁哈齐早就在注意了,见他要寻死,一脚把康素园踹翻在地,大手一挥,“都是逆党,统统带回营里!” 带回大营岂有这些人的好,只怕一夜审下来,一半就要去见阎王。古平原急得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慢!”边上忽然有人说话。 “嗯?”铁哈齐怪眼一翻,心里立时就动了杀机,但是看清楚之后,他不敢了,反倒后退半步施了一礼。 “卑职见过大人。” 一顶绿呢大轿停在十步之外,一个头戴蓝宝石顶子,身穿九蟒五爪官袍,胸前嵌着孔雀补子的大官迈着方步走入人群。有人认出来,这是本省的学政廖大人。学政都是翰林院的京官出身,主掌一省的文教,最是清贵。铁哈齐虽然凶,但不过是个四品武将,且不说武官顶子本就比文官差了一大截,朝廷体制所限,品阶有差见了更是不能不拜。 “我正好路过此处,事情都看见了。僧王勤劳王事,操劳军务,不易让他老人家再多分神,这种刑名案子还是交由本地臬司衙门去办吧。”廖学政言语很是温和,话中面子也是给的十足。 “这……”铁哈齐有点犹豫,他不甘心。 “按大清律,能处置嫌犯的只有各地的司法衙门,上到三法司,下到州府县衙。军营里难道还要设大堂吗?用哪部律法来审呢?”廖学政加重了语气。 铁哈齐可不笨,一省之中,只有巡抚和学政有专折奏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如果廖学政一翻脸,今夜回去写个奏折,几天之后就能上达天听。要是自己一意孤行给僧王惹了麻烦,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卑职听命,来人,把他们押到臬司衙门去。” 铁哈齐听命,廖学政倒也不愿得罪他,温言抚慰了几句,随后升轿而去。 衙门办案总要提人证、寻物证、过堂审讯,按律治罪,这就有时日好拖,也就能想办法,古平原松了一口气。人群慢慢散去,各家的伙计慌里慌张回去报告这个凶讯。古平原站在当地,忽然想起,要不是有人来找,眼下自己也在囚徒之列,而且自己是流犯,万一再露了馅,那可真是有死无生。 他正想着,忽然一把带鞘刀“啪”地往肩头一拍,“相好的,你犯事了,识相的跟我去衙门一趟吧。” 古平原是有心事的人,心里登时一翻个,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难不成是私逃入关的事儿发作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还没容多想,后面那人又说话了。 “想活命,拿五百两银子来。” 肯收钱就好办。可是当街讨要贿赂未免不合情理,古平原这时稍稍定神,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他一回头。 “你、你不是……” “嘿嘿,古朝奉,好久不见了!”后面那人是个武官打扮,身材高大,豹眼环睛,满面虬髯,咧着嘴正在笑。 “哎呀,邓把总,不,千总大人。”胸前补子换成彪,自然是从七品升到了六品。古平原赶紧深施一礼。 “好险哪!”邓铁翼压了压声音,冲着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一愣才悟道:“原来是邓大人……” “对喽。我从早晨起就奉命在此监视,就等瓮中捉鳖。见你进去吓了我一跳,这军情不敢耽误,可是那铁驴头一来,你不也糟糕了?只好算准时间使个计,把你叫了出来。” “多谢大人关照。” “什么关照不关照!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上次一把腰刀当了五百两,你才是真关照呢。”邓铁翼拉住古平原的手,“古兄弟,来来来,我请喝酒,今儿一醉方休。” 古平原本无心思喝酒,但邓铁翼是军营里的人,自己正要问他话,于是便随着他来到同盛祥。 跑堂的眼睛都毒,杨四一下子就认出昨儿来过的古平原,何况边上还有个得罪不起的军官,他立马笑容满面过来,将二人接上楼上雅座。酒过三巡,古平原掩杯不饮。 “邓大人!”他说了三个字就被邓铁翼拦住了。 “叫大哥!” “我一介草民……” “僧王倒不是草民,我和他攀得上嘛。古兄弟,你上次帮我那个忙帮得实在大了,我嘴上不说,心里可不能半吊子。你这样的人值得交,这样,我也不耐烦换什么帖子,我已然叫了你兄弟,你再叫我一声大哥,咱们俩就是异姓手足了,你看如何?” 古平原在关外五年,深知这些兵大爷的脾气,看不顺眼,白花花的银子捧上来照样一巴掌打在地上,要是对了脾气,那也能立时把心掏出来。当下也爽快地答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大哥!” “好嘞。”邓铁翼大是高兴,一杯酒又落了肚。 “兄弟,上次我失约了,没累着你吧?”说着他捻了颗又香又脆的炒花生米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古平原当然不能提自己被关了好长时间的大库,只是摇了摇头。 “唉,我也不想啊。只是军令如山,要开拔,说声走,不走就变了逃兵,没法子,只能随队来了西安。” “那时候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当刀,我看那是大哥真正心爱之物。” 邓铁翼一拍大腿,“兄弟你说得不差,我这辈子有两样东西瞧得比眼珠子还重,一是老娘,二就是这把刀。但是事到头上,就只能舍了这刀来顾老娘了,毕竟人是活的,物是死的。” 古平原静静往下听他说。原来这邓铁翼是湘西人,家中穷得叮当响,一条大汉三十好几还没娶媳妇,想着一条穷命索性拿去投军,要是命大死不了,攒一笔钱拿回家娶媳妇,就这么着参加了曾氏弟兄组建的湘军,在水师营当舵手。有一年在长江上打仗,长毛在江里沉了十几条船来阻挡官军。眼看船队无法前行,只能被困在江上成了活靶子,邓铁翼仗着水性好,举着一杆旗跳到水里,人潜在水下,旗举在水上,为船队在激流中带了一条路出来。曾国藩当时就在后面的旗船上,用千里镜看得清清楚楚,等仗打完了,把邓铁翼叫到船上,亲授七品把总之职,更为难的是递了一把腰刀给他,这把腰刀是曾国藩命高手匠人打造,一共只有几十把,湘军十几万之众,只有立大功者才能得到。这下邓铁翼乐坏了,对此刀爱逾性命,别人想摸一下他都不肯。 僧格林沁打捻子,从各地调兵来陕,其中就有邓铁翼。他走到太谷恰好遇到一个老乡要回湘西,这是不容易的巧遇,他打算托这个人带一笔钱回家去给老娘,想了想五百两足够在家乡起一间三房两进的宅院,让老娘风光一下。 “嗨,可是手头没银子,身边的人都是各地调来的,也没熟到能开口借这么多银两。”邓铁翼的银子为防有失,都放在军需官那里寄存,手头只有几十两散碎银子留着喝酒。 “我们前后队,我是前队,原本军需官第二日就能到,我就琢磨先把刀当了,然后第二天取赎,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命令开拔,我硬是到了西安才遇上这军需官。”邓铁翼摊了摊手,“好在当票日期半年,我也没着急。” 古平原这才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自己没看走眼。不过大库蹲得也不冤,不蹲大库就看不到那本《南史》,也就想不到“佛门当”的经营,看来真是冥冥之中有定数。 “若说定数,康家看来是走背字,想卖产业赔银子都招这么一场横祸。”古平原把话慢慢引到康家上。 “无非是得罪人了,有人告发他。”邓铁翼一哂。 “是谁?”解铃还须系铃人,古平原感于雷大娘、毛鸿翙的知遇之恩,更佩服康素园的大义凛然,想看看有没有法子帮康家解这一难。 “不知道,听说是匿名投简。” “这分明是陷害!”古平原咬着牙。 “你说是陷害,可僧王算是逮到了出气筒了!他这些天都快气炸了,别的不说,营里的督粮官连着砍了四个了。往日里那是抢都抢不到的肥缺呀,如今中军点将,没一个肯去的。” 正说着,楼下又是一阵乱,两个人从二楼伸出头去看,见又是昨天那些商人家眷在官兵押解下正在游街示众,那些家眷哭哭啼啼,被人用鞭子抽着,用刀背打着,跌倒再爬起,狼狈不堪,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不久前还在穿金裹银的财主家的人。 “唉,康家这回犯事儿,正赶上碰在僧王的火头上,甭管是不是冤枉的,都凶多吉少。”邓铁翼是乡下汉子出身,本性忠厚,见此惨状往嘴里倒了一杯酒,不住地摇头。 邓铁翼要回营缴令,二人各留了住址这才分别。他走了,古平原没走,就在楼上清净雅座里冥思苦想,想着下一步该干什么。 不管是收买还是收当,康家的产业估计很快就要被查封,罪名若是定了那就逃不过抄家,康素园已经无法做主,自然也就谈不到买卖。 自己此行的任务看样子是无法完成了,那么想找的那个人呢,也找不到了吗?还有康素园、雷大娘、毛鸿翙这些正经的生意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含冤被屈,一个个被砍脑袋?叛逆是十恶不赦之罪,连督抚都没有权力赦免,自己一个流犯之身,本身都是受制于人,有什么本事去解决这样的大麻烦!若说能把这案子翻过来的,眼下就只有一个节制三省的僧格林沁,可是他也是第一个要问这案子的人,这不是一条死胡同吗? 古平原想得心情烦躁,他本不嗜饮,此刻却一杯杯往口中倒着酒,不多时已然有了醉意。 杨四跑堂多年,一看古平原这样就是借酒浇愁,趁着给他添酒的当口,劝道:“客爷,您有什么烦心事儿我不知道,也不敢问,不过在别处也就罢了,在西安,您可以去找一个人呐,找到他,包您顺心顺意。” “呵呵。”古平原笑了,“天下事千头万绪,你连我为什么烦心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这个人能帮我。” “他连康熙老佛爷都能帮,怎么就帮不了你呢。” “哦。”古平原好奇,“你说的倒是什么人哪?” “咱们西安有个严仙儿,测字的功夫是一脉相传,奇验无比。他的先人给康熙爷测过字,得过赏,要不是说准了,康熙爷能赏他?” “只怕是帝心仁厚,不准也赏了吧。” “客爷您不信?您瞧瞧我,瞧出什么来没有?”杨四有点发急,往自己脸上一指。 古平原醉眼惺忪看了看他,摇摇头。 “我绝后哇。”杨四苦着脸说了一句,“我那婆娘娶进门三年没开怀,我去找严仙儿,拈了个‘武’字,严仙儿说,这是‘一代无人至此止’,说我不但绝嗣而且绝后,连个女娃都没有。我不信哪,从那以后攒钱买女人,逃难的,官卖的,别看我只是个跑堂,最多时家里面有一妻三妾,弄得精穷。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还是屁股后面光塌塌。我一气之下把那三个妾都休了,她们嫁到别家去,不到一年就都怀上了,把我气个半死。” “真这么灵?”古平原半信半疑,反正左右也想不出善策,他索性按照杨四的指点来到甜水井旁的报恩寺门口。一看果然有个测字摊儿,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都是在看热闹,古平原挤进人群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坐在一把藤椅上正在闭目养神,张口问,“严先生,我远道慕名而来,能不能请你给测个字。” 严仙儿没睁眼,指了指摊上的纸笔和签筒,“或写或拈,选个字吧。” 古平原想了想,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从徽州到北京,发配关外,再到山西、蒙古,如今又来到了陕西,于是提笔写了个“移”字,严仙儿这才睁眼来看。 “好一笔字。”他先赞赏地点点头,又抬眼看看古平原,“这位先生,问什么?” “问……”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因为一个“钱”字,“求财。” “能求到,但不易。”严仙儿皱眉看了半晌。 “怎么说呢?” “求财就是求利,‘移’字已有半个‘利’,这说明你本身就有求财之能,所要做的是……”他在那两个字的右半边“刂”和“多”上各圈了一下,“若去刀兵,其利必多。” 古平原急切之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模模糊糊辨不清楚,急忙又问道:“先生高明,可否再赐教几句?” 大概问这话的人多了,严仙儿微微一笑,“仓颉造字,本就泄露天机,所以鬼神为之哭泣。测字一道,能说的只有十之一二,不能说的却有十之八九。既然你问,我再送一句话罢。” 说着,他在“移”字的左半边又画了一个圈,“利从禾上来。” “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利从禾上来。”古平原在大街上,一路嘴里念叨着这两句话,反复想着其中的奥妙。 “古掌柜,我可找到你了。”一辆马车在身旁停下,乔致庸一步跨下车,闻到他一身酒气,先就皱了皱眉头。 “来,上车。”说着,一把把古平原拽上车去,马车接着疾驰而去。 “乔东家,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臬司衙门,西安的官儿我认得不少,先去探探风声再说。” 古平原愣了一下,忽然头一低,没让乔致庸看见自己眼中迸出泪光,再抬头他便开始把如何认识邓铁翼,邓铁翼又怎么把自己引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乔致庸静静听完,奇怪地问,“古掌柜,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怀疑这件事是我做了手脚?毕竟我昨天拒绝了与雷家、毛家联手,今日又恰好出了绸缎庄。” 乔致庸哈哈一笑,“那我呢?我不也不在场,你就不怕是我假造密函,想把三大票号一网打尽,然后唯我独尊。” 两个人说完话,互相看了看,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这种生意人之间的信任,真是比赚来金玉满堂还要让人心情舒畅。 西安的臬司衙门很有名,它就建在汉朝廷尉府的原址上,这里曾经是酷吏张汤办案的地方,张汤是出了名的打击富商,剪除豪强之人,但如今本省的臬台大人却是通情达理,知道这一案疑点重重,死的那个人又验明了是中毒,审与判只怕都不是自己一个按察使能做得了主的,索性大开方便之门,只要犯人在狱中不出事就行。 如今乔致庸来访,臬司也知道“为政者不得罪富绅”的道理,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知道乔致庸并非来求情只是要探监,更是满口答应。肃客之时,臬台忽然口打唉声:“这僧王毕竟是马上王爷,打仗行军是本行,论起与商民打交道实在鲁莽。” 他一条条掰着手指往下说: “眼下酷暑大旱,粮食本就不足,有银子都买不到粮食草料,康家已经在凑银了,他却把买主儿和卖主儿一起抓了,这下银子去哪里找?连审带判,要真是坐实了罪名,这得报到刑部去批,又得报到大理寺待勘,批文回来最快也要半年,然后抄家,家产发送官卖,就算一切顺利都换成了银子,也要解到户部去,再由户部分派发用,或用作军饷,或用作民生。” 他看着乔致庸,“乔东家,你说说看,这一趟下来要多长时间?” “以官场积习,办得快也要大半年,那些部里的积年老吏故意拖上一拖,没有一年别想办成。” “着啊,你说僧王劳军靡饷,就这么不发兵,能再耗一年?朝廷也不会答应啊,他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古平原眼前一亮,“大人分析得透彻,既然这样,为何不上个条陈,请僧王不要……” “慢、慢、慢!”臬台连连摆手,“我有几个脑袋,敢捻僧王的虎须?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掌管一省的刑狱,这些兵大爷不走,日日在城中惹事犯案,民怨沸腾已然日久,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古、乔二人被差役引入大牢,古平原迎头看见一个人从里面不紧不慢走出来。 “古掌柜,你运气可真好,原本是坐监的,却能反过来探监。”那人见了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闪,不等他回话,又对乔致庸说,“乔东家,久仰了。” “苏公子,你来这儿是……”古平原上下打量着她。 “同行嘛,来帮着出出主意。”苏紫轩并不多寒暄,一笑而别。 “嘿,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他是谁?”乔致庸看着苏紫轩的背影。 “姓苏,我也不知道来历。” “同行?我看他不像是个生意人,这绝不是一般人。”乔致庸见过不知多少大人物,当下一口断定。 古平原很疑心这次的事情是京商在背后捣鬼,目的是剑指晋商,可又不信这丰神俊朗的苏公子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如果是李钦得了张广发授意,或许还有可能,可是李钦昨晚明明在华清池。 其实他想的不差,使这一计的正是苏紫轩,她要四喜找了一个有鸦片瘾的乞丐,带他好吃好喝一顿,又到烟馆过足了瘾,那乞丐感激涕零让做什么都肯,于是怀里塞了一份假信,骗他去了绸缎庄,事前就算准时间,下了缓发的毒药。这一招死无对证虽然简单,却有效得很,别看这些掌柜一个个心有九窍,眼睫毛都是空的,可是面对一个死人,再好的心思、再灵的口舌也没有半点用。 眼下她是来看“收成”的,顺便还有一件事要办。四喜跟在身边,“小姐,你瞧出什么来了?” “那姓雷的女人和姓毛的老头好像真不知道,否则不至于这样危急的情况却丝毫不动声色。至于乔致庸,如果康家的财富落在他手里,倒难了,此刻他置身事外,大可以置之不理。” “那怎么办?”四喜追问道。 苏紫轩拐入一条小巷,看看前后无人,这才开口:“张广发的事情算是办成了,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能同时办成另外一件大事,早知这样不用张广发说话,我也会主动来西安。与这件大事比起来,康家的财富又算不得什么了。” “哦,是什么事?”四喜迷惑地望着苏紫轩。 “捻子!我不能让僧格林沁灭了捻子,不然他班师回朝,紧接着南下去打长毛,与曾李会师,金陵岂不是指日可下。长毛一亡,那一男一女的江山可就稳固了。” 四喜恍然点了点头。 “想不到僧格林沁这样糊涂,他抓了陕商和晋商,就等于自己断了自己的粮饷,这些军队被困在城里,捻子就可以在西北坐大,至少能牵制住蒙古铁骑。”王天贵与张广发所担心的此消彼长,也正是苏紫轩所日夜考虑的,只不过她心中的“彼与此”,却是清廷与叛军。 苏紫轩在心里默默谋划着,一个身影不其然闯入脑海,她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古平原,这个人居然没有被抓起来,是运气好,还是他又要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动作,苏紫轩自问算无余策,唯有想到古平原时,心中却总是带了些忐忑。 “乔东家,我瞧你有些心神不宁。”古平原一脚迈出大狱,侧头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乔致庸。 乔致庸平素一向是波澜不惊,笑嘻嘻满不在乎,如今一张脸却白得吓人,别说笑容连血色都不见。 “古掌柜,我是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顺便再想想救人的主意,告辞了。”乔致庸竟是匆匆而别。 古平原皱皱眉,方才在狱中,雷大娘说那苏公子指名道姓要找与康氏有旧谊的人,说是能施以援手,问寻不得,失望而去。乔致庸当时听后身子微微一震,自己就站在他身旁,也感觉到了。这苏紫轩行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啊……”古平原正在出神,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从不远处的街市传来,紧接着接二连三同样凄惨绝望的哭嚎声此起彼伏,大太阳下把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往声音的来处奔去,古平原也快步赶了过去。等到了近前一看,依旧还是那些商人的家眷,她们已经绕着古城墙走了一圈,个个困顿不堪,也不知为了什么,却如入了魔一样,披头散发地大声哀嚎,声音凄厉无比,听得人直想捂住耳朵。 “这是怎么了?”古平原揪住旁边一个沽酒的汉子,急切地问。 “有人把康家大爷被抓了的事儿告诉她们了,生路已绝,能不哭嘛!” “你再往前看看。”那汉子又一指前面的一家小票号,“那家掌柜的也是刚得知消息,趁人不备就上了吊,正往外抬尸首呢。” “这又是为何?”古平原又惊又怔。 “他的钱都放给了这些商人,如今吃了倒账,除了一死也没别的路走了。你瞅着吧,再过几天,这满大街都得是出殡的队伍。” 古平原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康家大爷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他茫然地抬眼望去,看见苏紫轩带着四喜站在街对面,也正瞧着这一幕人间惨剧。 “小姐……”四喜是亲手办这件事儿的人,如今结果出来了,她身子有些微微发抖,避开目光不忍再看那些人绝望无比的脸。 苏紫轩一张脸如玉雕般没有任何表情,却始终盯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家眷,仿佛那是把一颗心打磨成利刃的炉火。 “苏公子。”忽然有人叫,主仆二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站到了面前。 “你要做什么!”四喜挡在苏紫轩身前。 古平原也不管其他,紧盯着苏紫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听着,不管你要做什么,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说完,一转身大步离开。 四喜惊讶地轻呼了一声,“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紫轩看着古平原的背影,瞳孔忽然缩小,如同看见了一团烈阳,比起这团烈阳,方才的炉火简直微不足道。 古平原直觉地发现苏紫轩是始作俑者,但无凭无据也不能用来洗脱康家的罪名,而且他相信凭着苏紫轩的精明,绝不会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给人抓把柄。 他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方才严仙儿说了两句晦涩难明的话,他本来不解其意,可是到了臬司衙门后,臬台大人一番言语却把严仙儿的哑谜打破了。古平原这时候心里透亮得像一条山间小涧,清澈见底。自打到了西安,他觉得自己始终是在一团云雾中撞来撞去,如今终于云开雾散,对于眼前这个局势应该如何去解,心里明镜一般。 可问题是,解药在山里,山路上有老虎,要采药就要冒生命危险。 “黑水沼和僧格林沁,哪一个更可怕?”古平原问自己。 自然是僧格林沁。进了黑水沼,运气好还能出得来,可是惹了僧格林沁,必定有死无生! “非捅一捅马蜂窝不可了。”古平原把自己锁在客栈房间里,一个人都不见,王炽在外面把门拍得山响,他只当没听见,从郊外回来的常玉儿也来叫过他两次,他还是不理。 他把整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天,嘴里不停念叨着“移去刀兵,其利必多”,“利从禾上来”。常玉儿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听完了迷惑地问王炽,“他在念什么?”王炽一脸倦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跟着这个疯子朝奉出门,果然不吉利,生意没做成也就算了,只望他不要再发疯搞出什么事来。 二人直等到天色黑透,已经打了定更,这才听到开门的响声。 “古大哥。”常玉儿担心地迎上去,古平原冲她笑笑,举步就要往外走。 “古掌柜,你去哪儿?”王炽跟上一步。 “救人,不,是做生意。”古平原想了想,重又说,“是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王炽神色不豫,有些不耐烦地说,“咱们赶紧回太谷吧,此地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 “你说错了。”古平原重重拍了拍王炽的肩头,“还有一桩大生意正等着我去做!” 四、神仙也办不成的事,古平原办成了 “你再说一遍!” 一顶宛如大殿般的金罗大帐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把虎皮大椅,这张虎皮是椅子的主人亲手剥下来的,老虎也是他亲手打死的。老虎虽然凶恶,但是遇到这个人也是死路一条。此刻这个打虎的人穿着一件牛皮马夹正坐在椅上,两只胳膊筋肉寸起,一双大手骨节凸现,身子前倾,一双锐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一个人,那模样像极了草原上能抓起一头羊的大金雕。 坐在一旁的廖学政也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今天入夜之后,这个叫古平原的人来拜,送了一张董其昌的画作为厚礼,然后侃侃而谈,细陈利害。别的不提,单只他说的如今西安城里被搅得乌烟瘴气,绿营兵公然在街上侮辱妇女,这就是有伤教化的事情。何况西北文气本就弱,自己还打算用心培养个鼎甲出来,如今又听说儒生们要聚众请愿,万一被这个不讲理的王爷当成逆匪来剿,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自己被这号称“有办法”的年轻人说动了,连夜带他来见王爷,谁知这人一开口就把僧王惹恼了,这该如何收场。 廖学政尚且如此,被逼问的古平原自然更是感觉帐中的气氛几近窒息。他原本低着头,忽然把头一扬,对着王爷不卑不亢地道:“王爷明鉴,您就是杀了全城的生意人,把他们的铺子都抄没,银子都充公,可是到哪里去找粮草,没有粮草您拿什么去剿匪?不能出兵剿匪,王爷您一世英名化为流水,而且朝廷必有严谴,到时候您的面子又往哪儿放。” 僧格林沁听得脸色阴沉,这些都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心火旺盛的因由,如今被一个汉人当面说出来,更是让他觉得愤怒。 “请王爷暂且将这疑点重重的‘谋逆’案搁下,并且放了那些商人家眷。草民答应王爷,十日之内一定把大军粮草运到,让王爷能顺利出兵剿捻。”古平原直视着僧格林沁,语气诚挚,言辞恳切,“王爷得胜归来之时,还望释放康家掌柜和晋商众位掌柜。到时候市面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捻子就休想掀起风浪。” 廖学政在旁听得频频点头,古平原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自古“官逼民反”,老百姓但凡有口粥喝,也不愿意去造反,除非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造反也是死,拼了命或者还有一条活路,那为什么不反!现如今西安城里人人自危,民不聊生,要是僧格林沁再这么折腾下去,不必等捻子攻城,只怕一城的百姓就都变成了捻子。 古平原说得口干舌燥,僧格林沁却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就是指责,一个小小的草民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还了得。但他也不是一味鲁莽,古平原毕竟有一句话说到他心里了,那就是粮草! “好,答应你了!”僧格林沁一语既出,别学廖学政,连古平原都不敢置信,这凶神恶煞一般的僧王爷怎会如此好说话? 僧格林沁离座走到古平原面前,对着他冷笑两声,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这一突然变脸,快如闪电一般,古平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两个亲兵拖了出去,帐里只留下廖学政在目瞪口呆。 这时候已然是深宵半夜,但大营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帐外正有一人坐立不安来回走着,一看古平原被拖出来,心里一凉,待看明白了不是问斩,而是打军棍,这人连忙赶过去,口中道:“我来、我来……”说着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子。 古平原扭头一看,原来是邓铁翼,他看见古平原进了大营,一直在帐外等。他冲古平原摇摇头,意思是不要相认,然后大喊一声,抡起棍子打了下来。 他喊的声音大,棍子也抡得呜呜带风,看上去这一棍下去非骨断筋折不可,但是邓铁翼最后一刻把棍子抬了抬,卸去九分的力道,只打了一分的劲儿。 打军棍是两个人打,一五一十查着数,对面那个兵可和古平原没交情,结结实实打了他二十辊子,把古平原揍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是古平原硬是一声都没吭,牙关紧咬硬挺着。打完了他站不起身,又被那两个亲兵揪着带回大帐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僧格林沁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帐顶吊灯上的火烛被他宽阔的身形带起的风刮得摇摆不停,僧格林沁的影子就像一个恶魔笼罩在古平原趴伏在地的身上。 古平原咬着牙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汉人,一条汉狗不许在本王面前这样挺腰子说话!记住了,十天之内你要是弄不来粮草,就把你碾成齑粉喂给本王的青骓!”说罢,僧格林沁回身出了大帐。 “古掌柜。”廖学政虽然对僧王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王爷可不是吓唬人哪,你既然说了这番话,倘若到时候办不到……”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能办到!”古平原强忍疼痛,望着僧格林沁方才出去的帐门,眼里皆是愤怒之色。 “你能办到?”乔致庸一脸的不可思议,“要是能办到,康家大爷早就办了。别说买,就是抢,也要抢来,人家一家老小的命摆在那儿呢。” 他要仆人去西安宁德堂药铺抓来金创药,这老铺的秘制果然不同凡响,古平原立时就觉得后股清凉,也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廖学政不管民政,所以识不得这里面的轻重才会贸贸然带你去见僧王。可你是个生意人,怎么能做出这么没谱的承诺。”乔致庸大是不满。 古平原趴在床上,勉强笑了笑,他去找廖学政,一是看这人还算是敢为民请命,二就是看中了他不懂经济之道,换个懂行的官儿,绝不敢带着自己去僧王面前走这一遭。 乔致庸发够了脾气,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点手说道:“辎重好办,有打仗的省就有不打仗的省,辎重总有库存可以挪用。这件事我听说兵部已经办了,两三天之内就会调运到西安。可是粮草谁都没办法,不打仗的省也要吃粮啊,如今大旱,有银子也买不到粮。你在僧王面前说十天,你是糊涂了还是不打算要命了,神仙也办不成这个事儿!” 古平原见乔致庸一脸的气急败坏,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心里感激,于是让乔致庸附耳上来,密密地说了一番话。 等他说完了,乔致庸原本涨得通红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灰白色,像被蜂子蛰了似的,腾地站起身。 他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回身时已然平心静气,对古平原道:“有几个地方考虑的还不周全。” 古平原奇怪地看着他,“乔东家,你不责怪我了?” “你这个计策,成功的希望不到一成,不成功就是玉石俱焚。”乔致庸看着他说。 古平原点头承认。 “你要做,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乔致庸的声音忽然无比郑重,古平原忍不住费力地抬头看着他。 “这条命要卖个好价钱!” 古平原这一条计策,需要找很多人来配合,其中之一就是运粮草的马队。乔致庸倒是知道,西安有名的澄江马帮眼下陷入困境,诱之以利不愁他们不动心。故此他们去找马帮的徐东家,听说他到了大慈恩寺,又一路寻了来,就遇上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徐东家这一惨死,事情反倒出乎意料地好办了,他脾气好人缘甚也好,手面又大方,虽然不管事,可是很得马帮中人的爱戴,如今间接死在僧格林沁手里,把马帮几大头领气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古平原到灵堂拜祭徐东家,然后邀上几位头领,关起门来细细一商量,这些都是半个江湖人,最讲义气,得到的回答是异口同声:“别说又能赚钱又能出气,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咱们就干了。” 回到客栈,乔致庸用心算了算,“光是澄江马帮还不足以供应这一支大军的粮草,还得另找人。” “我已经找好了。”古平原胸有成竹,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阵的驼铃声。他一笑,“恐怕人已经到了。” 等走出去看时,一大帮驼队正在门外,领头那人一看见古平原便大笑着迎了过来,“古掌柜,你一向可好?” “好,孙领房你也好?”这被召唤而来的自然是孙二领房,如今他独当一面,已然是个大驼队的领房了。 “好得很,不要说你领着我们大赚了一笔,就是这走过黑水沼的名气,就让我们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一次的生意可不见得比黑水沼好走。” “没相干。”孙领房冲着驼队方向一挥手,“伙计们都说了,只要是跟着古掌柜,就是阎罗殿咱们也敢闯。” 乔致庸在旁看着,不觉钦佩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群天不收地不管的驼伕头子一向是货卖识家,古平原必定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气和艰苦卓绝的牺牲才能令他们如此折服。 古平原即时分派,令马帮的杜头领和驼队的孙领房各领队伍出城,至于干什么去,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心中有数。 接下来古平原打算在柜上支两千两银子,王炽可不干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古平原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儿去,眼下没到木已成舟之时,还不能告诉他实情,于是只好向乔致庸借了一千两。乔家的银子虽然都在茶路上,但是这点钱还是随要随有。 随后古平原一张笺请来一个人,这个人一到了客栈,伙计连同掌柜都诧异,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飞笺请他,更别说是泰裕丰的掌柜这样的身份。 被请的人也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到一进了古平原住的客房,这人先就腿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望着眼前。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样的元宝,二十两一个的足纹京锭,一共一百个,层层码在桌上,闪着釉面青光,活脱脱勾人的眼睛。 “杨四,这一次我挑你发财。”古平原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绝后吗,这些银子够你捐个官儿做,还能为先祖请封,也算你尽了一份孝心。” 杨四听了这话,肚皮里点灯——心里都是亮的。也不起身直接跪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您说吧,要我命都行。” 古平原把他扶起来,“只要你陪我到这黄土高原上走一趟,这银子就归你。” 邓铁翼接连几天都在营中巡检,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来看古平原。 古平原正要去找他,见他来了,把他请到客栈后院的一处葡萄架下,借着荫凉二人对谈,没说几句,古平原忽然问他。 “大哥的胆子大不大?” “大,当兵的刀口上舔血,胆子不大还成!” “那和我比呢,大哥和我的胆子哪个大?” “嗨,兄弟,你是生意人,我是武将,这能比嘛。” “能比!比方说有件事,我想和大哥一起去做,可是担心大哥胆子不够大,不敢与我同去。” “嘿。”邓铁翼笑了,“且不说你敢的事儿就没有我不敢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咱们是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呗,兄弟你说吧,让大哥我陪你干什么?” 古平原心里暗道一声惭愧,骗这老实人实在于心不安,但舍此无他路,于是敲钉转脸加了一句,“那,大哥我可说了,你要是此刻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你快说吧,可急死我了。我要是做那丢人事,从此邓字倒着写!”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可一点都没瞒着,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了。 邓铁翼听完,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了,目瞪口呆望着古平原。 “兄弟,你这是开玩笑吧。” “这么多人的性命,怎么能开玩笑。”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那条命呢!” 古平原笑得三分苦涩七分洒脱,“我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自从我做生意以来,总能遇到这种要命的生意,每次倒也能躲,但是躲了就一辈子良心不安。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做生意就是要讲良心,讲良心才能做成大生意。也许老天爷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来让我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舒了一口气,又道:“就像这一次,我也可以不理这件事,躲回山西去,可是这么多人眼看要死了,我若是能救而不救,这辈子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去做生意吗,还能赚了人家的钱,然后拍拍胸脯说声问心无愧吗?” “啧啧。”邓铁翼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儿上,可是一想到此时的凶险,“这可是玩命儿啊,不过兄弟,我方才说了就算,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古平原一向不愿勉强别人,强扭的瓜不甜,眼看晓之以理已见成效,接下来便动之以情。 “大哥,你这些年攒了多少银子?” “我不吃空,全靠那点饷银和赏钱,大概有一千多两吧。” “太少了。”古平原毫不客气地说,“起屋卖田倒是够了,可是想让老太太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仆妇伺候着,好几个儿媳孝敬着,儿孙绕膝,走到哪儿都做首席,只怕是远远不够。”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说的那样,除非有几万两银子在手里。” “这一次,大哥和我搭伙做这一笔生意,事成后可以分两万两银子的红。” “多少?”邓铁翼一口酒险些呛在嗓子里。 “两万,只多不少。” 邓铁翼脑子里登时就浮现出古平原方才描绘出的那一幅画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们邓家还有这一天。” 邓铁翼已经出了门口,探头回来又说了一句:“兄弟,我承认,你胆子比我大!” 事情传得很快,先是大家发现商人的家眷都被放了,康家除了大爷康素园在押,也没有被继续难为。人们难免要打听真相,于是透过廖学政的口,把古平原与僧格林沁亲王之间的约定传了出去。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这个古平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神仙,敢到魔王面前去讲理,还能讲得通,于是三传两传,古平原立时就变得像韦陀金刚般高大了。但也有人担心,他没那么大本事,弄不到粮食,到时候激怒了王爷,只怕事情会更糟。有不少商人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好不容易亲眷被放回来了一家团聚,干脆关门闭户出去逃难,所以西安的市面反倒更加冷清了。 苏紫轩当然也收到了消息,她大受震动,眉头皱的很紧,“这可不妙,没想到一番苦心到头来为古平原做了嫁衣,他要是搭上了僧王的关系,弄到了军队的生意,还不飞上天去。” “小姐,他不见得能顺利弄到粮食吧,你不是说范蠡再世也没辙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一想到古平原闯过黑水沼,开设佛门当,胆大心细奇计百出,苏紫轩也犹豫起来。 “那还不简单,咱们来个釜底抽薪,让他买不成不就行了,到时候僧格林沁非砍他脑袋不可。”李钦在一旁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他这些天一直在和如意鬼混,但生意上的事却一丝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几大票号特别是古平原的事情,没有一样他不知道的。 “怎样才算是釜底抽薪?”苏紫轩知道李钦家学渊源,落地听的就是算盘响,打小就在商人堆里长大,这一点自己也比不上。 等到李钦把主意说出来,连四喜都佩服地点了点头,苏紫轩泛起一丝笑容,双掌一合,“就按你说的办。” 古平原一番布置已毕,到分号来找王炽,这一次他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计划全盘托出,可是等他来到分号,掌柜的却说:“古掌柜,您不知道吗?王炽他昨晚连夜就走了。” “走了?”古平原大惊,“去哪儿了?” “回太谷了。王大掌柜用信狗传讯,让他带上银票赶紧回去,说是那边的买卖出了事了,银钱周转不灵。” “哎呀!”古平原一顿足,心中暗叫一声,“遭了,他这一走可坏了,那可是买粮草的钱哪。” 古平原只得把乔致庸找来商议,乔致庸听完也傻眼了。乔家如今银库是空的,钱都投到茶山上了,而且这话还不能挑明了。别看古平原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可是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关系到乔家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告诉外人。 所以他眨着眼不言语,看古平原一个劲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借钱,可是自己枉称山西首富,却是双手空空,交情到了又不能装傻,这一急脑门立时就见了汗。 “怎么,一文钱难倒了大英雄?”一人忽然推门而入“你来看古某的笑话么。”古平原淡淡地说。 苏紫轩一笑,依旧伸手拿出那个绸布包,往桌上一撂,“说反啦。我是来解你燃眉之急的。这一次有乔东家在,连借据都不要你写,拿去用吧。” “什么东西?”乔致庸起了好奇心,把布包打开一看,挑了挑眉毛,“怡和银行的本票,每张两万,这里差不多有……呵呵,一百万两银子不要借据?朋友,你好阔的手笔!我乔致庸甘拜下风。” “乔东家说笑了,这点银子在你眼里还不是九牛一毛。”苏紫轩把目光转向古平原,“怎么样,这一回你借还是不借?” 古平原一百二十个不想借,但是没办法,可话要说分明,“借银子,还银子,这笔生意和你无关。” “行!”苏紫轩不露声色。 见他这样,古平原心里更没底了,“我按票号最高利息的两倍给你,整一分利!” “不必了,就按普通利息算,四厘。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这一趟要带上我。” 古平原情知他没安什么好心,可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等苏紫轩走了,乔致庸过来问,“这姓苏的不会无缘无故拿出一百万两来,这人眼里的东西多了去了,你可要当心。” 古平原意外弄到了钱,却觉得胸口沉甸甸地,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地方他还看不明白,那也就是这个神秘莫测的苏公子了。 外面街上,四喜整个人都懵了,一直等到回了客栈,她还是不敢相信,“小姐,李钦的那一计已然成了,张大掌柜提前发动,迫使王天贵把银子调了回去,可是你怎么又给古平原补上了这笔银子,这是为什么啊?” 苏紫轩抚了抚她鬓角的毛边,像逗一只小猫似地,“你说呢?” “我猜不出来。”四喜苦着脸。 苏紫轩今儿不打算再出去了,于是解了束胸,换上一袭哆罗呢的白袍,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丝绦,绾了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玉簪别住,赤着足坐在竹墩上,让四喜用温水泡了手,然后过来给自己揉肩。 她闭着眼,直到四喜揉过了一侧肩,换到另一侧,这才说:“李钦的计虽然好,但只能杀得了一个古平原,我借着他这条计,将计就计,非把他们都杀光不可。” “他们,谁啊?” 苏紫轩慵懒地一笑,刚要开口,李钦忽然打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出去!”四喜沉下脸呵斥道。 李钦还是头一次看见苏紫轩女人打扮,被她的绝世容光惊慑得木立当场,张口结舌忘了自己进来要做什么。 四喜看不惯他的样子,过来伸手一推,李钦这才惊醒。 “我问你,你是不是借了一百万两给古平原。” “没错。”苏紫轩知道瞒不了他,索性直言不讳。 “啪!”李钦一掌击在桌上,盛着温水的水盆被震落在地。“你好大的胆子!你……” “李钦!”苏紫轩站起身,双瞳剪水,不怒自威,“你听好了,这一百万两是我自己的钱,我愿意借给谁就借给谁。还有一样,这大平号是我与你父亲同开的票号,张广发都是我的伙计,你不过是来山西看热闹,别多管闲事!” 李钦气得浑身发抖,想了想这脾气竟是无处可发,一抬脚把水盆踹出老远,自己大步流星走出门去。想了想不甘心,回头吼了一句:“我是不是来看热闹,咱们走着瞧!” 等到了第十天头上,整个西安城都轰动了,这一天一早城西门刚一打开,外面马队加上驼队接连不断线地往城里运粮草,一担担的粮食马料装的是满满登登,口袋鼓鼓着,有几辆车上袋子口没扎紧,颠簸时洒出些高粱来,引得一群小孩子在马队中穿来穿去,俯身去拾。 古平原稳稳站在钟楼下,等押车的杜头领和孙领房会齐了,他大踏步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杜头领一抱拳,“古掌柜,事都办成了,我把青海喇嘛庙几万喇嘛这一冬的存粮都买了下来,不过,银子可没少花。” “不要紧,只要买到了粮,就是大功一件,银子,我这儿有的是!”古平原伸手入怀,再掏出来已是捏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银票,引得围观众人齐声惊叹。 消息也传到了军队的大营中,“原来是把青海喇嘛庙的粮买了来,也算难得。”青海活佛一向对于朝廷不冷不热,肯把冬季储粮卖出,想必是大费了一番手脚,僧格林沁命道:“让新委的督粮官去查验入库,各军整备,三日之后大军开拔。” “喳!”中军官领命,心想这姓邓的千总也算是个有福的,督粮官明明是个肥缺,可前面一口气杀了四个,谁都不敢干了,偏他刚讨来了这个差事,粮食就到了,该着轮到他发财。 “军爷,粮食都在这里,足够大军三个月支用,请军爷点验。”古平原恭恭敬敬对板着脸的邓铁翼说。 “这是大军命脉,你们要好好验看!验过了运到料场。”邓铁翼一挥手,身后数十个军卒齐声答应,这些都是他在湘军中的老弟兄,彼此都是过命的交情。 粮食依旧是堆放在城郊的阿房宫遗址,这一次用了重兵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密不透风。巡夜不许用火把,只能用风灯。僧王有令,一旦再出意外,看守粮食的这三千军卒连同军官一起砍脑袋。 一天忙乱下来,总算是把军粮交卸了,古平原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正靠在一根拴马竿上歇息,发现常玉儿正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自己。 “古大哥,你做事不要太拼命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常玉儿见他看到了自己,便移步走了过来。 “走一走,活活筋骨血脉,对养伤也有好处。”古平原微笑着。 “嗯。”常玉儿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古平原忽然想起,“最近总看你一个人呆着,那个如意……” “别提她了。”常玉儿脸上一红,啐道。 古平原心里有数,如意和李钦食髓知味,想必整日里都在一起,至于做什么那是不问可知了。 “古大哥,你是不是又要拿命去冒险?”常玉儿突兀地问了一句。 古平原一愣,他怕常玉儿担心,始终把真相瞒着他,城里的百姓看到多少,常玉儿也就看到多少,怎么会问出这句话呢? “你的神情和当初走黑水沼之前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豁出去了。”女儿家本就观察入微,何况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一看古平原的眼神,常玉儿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古平原一时无言以对,在夕阳下踏着废墟中的野花草慢慢走着,常玉儿跟在他身边,一直来到阿房宫已经迷漫不清的边墙处。这里有一处高台,是用一人高的巨石垒成,足有三丈高,当年可以循阶而上的木梯早已腐朽,只留下那巨石台千年屹立不倒。 “你看见那石头边缘了吗?”古平原忽然用手一指,落日余晖照着,常玉儿看得分明,点了点头。 “那是用绳子磨断的,两个人合力,一年的工夫也未见许能切出一个断面。这座台子看来粗糙,却不知用了多少人力,耗了多少工夫。” “啊!”常玉儿真没想到,忍不住走了两步,用手去摸着那粗粝的石头,只听身后古平原低声吟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迴,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是杜牧的《阿房宫赋》,此时读来真是长歌当哭,回肠荡气,常玉儿听得出了神。 “常姑娘,你说得对,我又要去搏命了,可不是为了钱!赚再多的钱,顶多再建起一座阿房宫,可是又有什么用。”他将手向四周指了一指,黄昏时分风乍起,长草凄迷摇摆,尽掩往日繁华。 “我是要去争一口气!康家大爷一生行善,常四老爹一生谨慎,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如今呢,被逮下狱,旦夕祸福!我古平原从前是读书人,如今是生意人,帮他们就是帮我自己,就是让世人都知道,生意人不能让人轻侮!” 这里其实是当年秦国的阅兵台,大秦军队从咸阳出发奔赴各地东征西讨,都要从这座台前经过,秦皇就立于高台之上,看着这些虎狼兵山呼而行。如今古平原气宇轩昂,临风一呼,竟然隐隐有一种王者的傲气。 “古大哥,我陪你去,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常玉儿终于把她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么突然,那么直接,那么不顾一切。 古平原收拢目光低下头,拗下一根长草,折了一折又一折,慢慢说:“常姑娘,我将来还要回徽州,那儿有一个我曾经发誓要娶的女子,她也许还在等着我……” 常玉儿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的泪水不止模糊了眼睛,也不止模糊了那条匆匆跑走的路。古平原叹了一口气,他不愿伤害别人,特别是常玉儿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儿,但是自己的一缕情丝多年前就留在了家乡,又怎能另寻他爱。 古平原对常玉儿内愧于心,不知再遇上如何相处,同时又担心这批粮食会出事,索性跟邓铁翼打了招呼,自己不回城也守在料场里。他睡不实,每隔一个时辰便起身走走看看,直到黎明前,精神才有些支撑不住,合上眼准备好好睡一觉。 就在这个当口,料场北面忽然如狂飙般响起喊杀声,“捻子攻来了!” 古平原激灵一下翻身而起,就听四面都有哨官、营官在疾声指挥,一面继续分兵把守,一面抽出人手去北边支援。刀枪相撞、人马急奔,料场外可就开了锅了。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小了,古平原紧绷着的心也有些放下来。 “大概是捻子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守粮,突袭不成便退了兵。”他正想着,几道人影在不远处闪过,于一处架子旁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打着了火折子,迎风一晃,就要往装粮草的麻袋上点火。 “住手!”古平原大叫一声,“来人……” 他才喊了半声,一个小个子箭步蹦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胸腹间就要攮进去。 “啪”,这小个子的手被同伴攥住了,“黄旅帅,且慢!” “怎么?”那人一愣。 “古、古平原。”阻止他的人看着古平原的脸,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被称为“黄旅帅”的人也眨了眨眼睛,“哟,老弟,怎么是你?” 古平原这时候也看清楚了,一个是在恶虎沟被他救了的捻子黄一丁,还有一个正是投了捻子的刘黑塔! 黄一丁松开手,“古老弟,你……帮官军?” 古平原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和刘黑塔说,但是这里实在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急急道:“你们不能烧粮!” “这事儿你别管!”刘黑塔一推他。 “我做成这笔买卖,回去才能救你爹,不然等你领兵打回去,常四老爹早死了!”古平原知道事态紧急,不能缠杂不清,于是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说了几句要紧话。 “这、这是为何?” “没时间多说了,总之不能烧粮!”古平原左右看看,“你们快走吧,待会儿被人围住就走不了了。” “来了就没想走。”黄一丁可不管什么常四老爹,“三百多个弟兄牺牲性命,换我们几个进来,怎么能凭你一句话就走!这粮,今天是烧定了!刘黑塔,点火!” “这、这……”刘黑塔瞪着大眼珠,心神大乱。看看古平原又看看黄一丁,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违军令!”黄一丁一瞪眼,抢过火折子就要自己动手。 “你们捻子不是为穷人打仗嘛,你烧了这批粮,僧格林沁就会把气撒到一城百姓的头上。上次就是捻子烧的粮吧?你知道已经害死多少人?” 黄一丁犹豫了一下,“我们带着家眷转战各地,跑不过蒙古铁骑,他要是出了兵,咱们捻子可就倒霉了,对不住了,古老弟!”说完要把火折子往麻袋上丢去。 “那就连我一起烧死!”古平原往架子上一扑,伸开双臂拦着。 刘黑塔上前要把他拽开,古平原急道:“刘兄弟,你妹妹也在城里呀。” “玉儿……”刘黑塔不知不觉就松了手,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黄旅帅,这粮好像真不能烧了。” 黄一丁急得双目圆睁,“不烧粮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梁王!” 古平原听到有一队士兵正在由远及近跑来,知道没时间了,紧紧抓住黄一丁的衣襟,“你见了梁王就说,我一定不让僧格林沁追上你们!” 说着把黄一丁使劲一推,跟上一句:“往西边走,那边人少。” 三日之后,僧格林沁的军队如期出兵,城里百姓夹道相送,说是祝大军早日凯旋,其实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有些人恨不得他们尽数死在黄土坡上才好。 古平原眼看着最后一个蒙古骑兵出了城门,自己牵过那匹菊花骢扳鞍认镫上了马,冲着乔致庸拱了拱手,“大红袍给我留着,回来我要细细品一品。” 说罢他扬鞭出城,去与等在城外的杜头领、孙领房会合。远处的长街尽头,常玉儿红着眼圈,呆呆地看着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姿,“古大哥,祝你早日平安归来。” 苏紫轩的马车也紧随古平原之后,“他的粮食都交卸了,人还跟着大军做什么?”四喜摇着头,只觉得古平原与自家小姐做事都是神出鬼没,难以揣度。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一百万两银子换来的肯定是场大热闹,咱们就等着瞧吧。”苏紫轩微微咬着下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苏紫轩说的一点都没错,清军按着探报,一路往西北去追,这些兵大爷憋得久了,不用将令来催,第三天就过了凤翔府,然后就是平凉,这一带是陕甘交界,最是荒无人烟,黄土上打着旋风,旋风里刮着黄土,一望无际,四野寥廓。 前面不时有捻军的小股部队出没,都是轻骑快马,清兵一撵上去,他们拨马便走,大部队追不上,还要防着他们是故意把路引岔,行军的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随军的十几员参将副将觉得这样拖着十几万之众跟在捻子屁股后面追始终不是办法,于是约好了一起来找僧王,希望能把队伍分散开,轻重骑各有分工,马队步兵各司其职,分路包抄堵截,才是正事。这就看出蒙古将领和汉人将领的区别了,前者仗着马快,希望一鼓作气撵上捻子,然后决一死战。后者则以兵法见长,主张围而不打,等到了火候,再把捻子一举歼灭。 两方在大帐里争来吵去,把僧格林沁听得心烦意乱,他还是倾向于让蒙古人立功,不愿意听汉人的建议,手一拍桌案,刚要做个决断。忽然管伙头军的把总战战兢兢进大帐请见。 “王爷,这、这不知为何……”一屋子都是将军,面前还有僧格林沁亲王,这个小把总话都说不利索了。 “讲!” “断粮了。” “胡说,粮草整备齐全,大军方才开拔,这才几天工夫,怎么会断粮!”站在僧王旁边的铁哈齐先就呵斥道。 “是、是真的。”那把总满脸淌汗,站都站不稳了,“末将命人抬了一袋粮食来,王爷一看便知。” 粮食放在帐中央,袋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倒,众将官围过来一看立时大哗。这哪里是粮食!有树皮有沙土还有破棉花套子,就是不见半粒粮。 僧格林沁又惊又怒,连声道:“唤督粮官来!” 不多一会儿,督粮官邓铁翼进了大帐,他一眼就看见那堆“粮食”,脸色变了变又恢复常态,站在当场只等王爷问话。 僧格林沁一下子就看出这个督粮官必知内情,他从座中转出来,来到邓铁翼面前,冷笑一声:“你是湘军转到本王帐下的吧?” “是!” “听说湘军吃了不少空饷,可有此事?” 天下军队没有不吃空的,邓铁翼没回答。 “所以你就吃到我这儿来了,我问你,粮食呢?”僧格林沁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邓铁翼早有准备,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禀王爷,粮食在大营外。” 这个回答倒是谁也没有料到,“你说什么,在大营外?” 邓铁翼还没等再说话,守营官兵来报,“大营外有一人,带着一队粮车求见王爷。” 僧格林沁阴沉着脸看了一眼邓铁翼,“叫他进来。” 等这人一进帐,不卑不亢深施一礼,“草民古平原见过王爷。” “是你。你捣的什么鬼?”僧格林沁眯起眼睛,射出两道寒光直逼古平原。 “王爷驾前,草民岂敢捣鬼。实在是王爷逼得太紧了,草民没办法,只得用这些东西冒充粮食,其实是怕乱了王爷的军心。” “哈哈哈!”僧格林沁仰天大笑,笑过了把脸一抹,“好大胆子,敢戏耍本王。来人,连这个邓铁翼一同推出去斩了。” “且慢,王爷,虽然军营里无粮,可是草民却有办法供给大军粮草,如今粮车就在门外。” “嗯。”僧格林沁迟疑了。 “不过只有三天的用量。”古平原把话接全了,气得僧格林沁的脸涨成猪肝色。 “三天!”众将听了交头接耳。 “对,三天,而且这批粮食得来不易,不是白给的,而是要卖给王爷。” 僧格林沁知道事情不妙,如今大军粮草只怕都要着落在这个小小商人身上,“哼,粮钱都用来抵了辎重的损失,两不相欠,何来买卖?” “王爷错了!”古平原一句话,帐中将官一起变色。从没听说谁敢说僧王有错,偏偏这个掌柜的就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必王爷也知道,这南方的荔枝运到北方来,价钱立马就翻上十倍不止。为什么呢?” 古平原好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店铺,信步走了几步,徐徐说道:“货没变,地方却变了。做生意,就是把那些本地没有的东西运来,卖个好价钱。商人辛辛苦苦,赚的就是这个差价。” “你说这些做什么!”僧格林沁一时也听呆了,回过神来才勃然大怒。 “这里是黄土高坡,放眼望去哪有粮食,全靠我的马队驼队一村一户高价收粮,甚至跑上几十里就为了到一个只有十几户的小小村庄去搜集粮食。这粮食的价钱可就不能按照在西安城里的算法了。” “那依着你,应该怎么算?” 古平原背对着僧格林沁,举起一根手指,“一石十两!” “放屁!”铁哈齐瞪圆了眼珠子,“市价二两一石,你敢黑王爷的钱!” “这批虽然是粮食,可我要卖个荔枝的价。不然,王爷就请到别处去买吧!” 僧格林沁怒道:“哼,本王现在就没收这批粮食充作军粮!” “好!”古平原霍然回身,把牙一咬,“这是王爷的大营,王爷自然说一不二。粮食收得,古某的一条命也收得。”说着他把衣服用力一撕,露出胸膛。 古平原真豁出去了,他心想,僧格林沁!你不是瞧不起生意人吗?你想来横的,我偏要和你做生意,我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生意人,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王爷你可记住,命只有一条,粮食却不止这一批。你杀了古某抢了粮食,就不会再有第二批粮运来,你的大军三天之后就要断粮!你拿什么去追捻子,别说打仗,就是撤回西安也难!断粮,军心必乱,捻子来攻,你就要全军覆没!你不信吗,不信吗!”古平原闷声吼着,他一向温文尔雅,此时却一反常态,把这些天受的气全都发泄了出来,横眉立目看着僧格林沁。 中军帐内鸦雀无声,这么多杀人如麻的将军就木立在两侧,呆呆地看着一个小小的商人在僧格林沁亲王面前咆哮如雷,他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有好几员将弁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伸手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就连一向凶蛮的铁哈齐都合不拢嘴惊呆了。 僧格林沁带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粮断水谁也带不起兵,就算成吉思汗再世,忽必烈复生也没用,别说打仗,不出三日非哗变不可。军饷可以欠,兵粮却欠不得,还有战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软,更是上不了战场。看起来非向眼前这个人低头不可了。他忽然发现一件事,这个叫古平原的人不怕死! “咣!”他一拳捶在桌案上,“好,这批粮本王买了。”不怕死的人有资格和他谈交易。 “那就请王爷签了这张买卖文书。”古平原伸手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上。 僧王重重出了一口气,提笔画了押,古平原又跟上一句,“还有王爷的大印!” 帅印! 僧王鼻子都气歪了,有清一朝以来,在买卖契上盖帅印的只怕自己还是头一人,而且以统兵大将受制于一个商人,传出去必成笑柄。他心里埋着杀机,表面却不动声色。 “既然签了契约,粮食总该运来了吧。” “王爷,每隔三天必有粮食运到。” “什么!那要是运不到呢?”僧王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古平原卖粮是这个卖法,戎机岂可玩笑,军中断粮一天军心就会大乱。 “十两银子一石,这么好的价钱我拼了命也要把粮食运来,请王爷放心好了。” 僧格林沁这才听明白,古平原由头至尾没把自己当成王爷,只当是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这副胆子他也不能不服气。心想一切等我剿了捻子回到西安,咱们再算账! 邓铁翼把古平原送出大营,依旧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兄弟,我那日还是说错了,你的胆子不止比我大,简直比天都大。你知不知道,僧王瞪眼不杀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杀了我,他的十万大军就要给我陪葬,他不是傻子。”古平原淡淡一笑,“我也不是胆大不怕死,只是尽一个生意人的本分罢了。” “黄土漫天,千沟万壑”,古平原的驮马队就在十里外的一处沟壑里,杜头领、孙领房还有跑堂的杨四正在向沟外遥遥望着,眼里都是担心。等看到古平原带着车队回来了,大家不由自主齐声欢呼。 “哎呀,古掌柜,你去了这么久不回来,真是把人吓死了,”杜头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哈哈,那僧王花大价钱买了咱的粮去,每一袋都要验看清楚,不然再上一当,非哭死不可。”古平原笑呵呵地说,引来众人一片笑声。 杨四乐了,“这么说,咱们的买卖不愁没买主儿了?” 111 “现在就看你的了,这方圆百里散布的各村各庄,哪怕是独门独户,只种了一垄高粱,你都要带人找上门去,高价把粮收过来,转手就是几倍的利。”这杨四真是得力,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一幅活地图,连一眼巴掌大的窑洞都记在心里。古平原这三千两银子给的太值了。 苏紫轩和四喜一直在后面看着,四喜舌挢不下:“想不到……” 苏紫轩打断她,“这个人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太多了。跟着大军后面卖粮食,这种做生意的手法不是高明,而是可怕,因为让人想不到,所以才可怕。” “三天之后再送粮,咱们也跟去看看。”她对四喜吩咐道。 三天转瞬即逝,入夜时,古平原又押着粮车前往军营。这一天可真难熬,别说全营官兵,就是僧格林沁也悬着一颗心,直到古平原来了,这才把心放下。 军中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银子,都是打欠条,欠条上也盖着军中大印。古平原指明这一笔银子要由山西藩库来偿还,陕甘打仗,山西密迩,本来就是协饷大省,这笔银子由山西出也是天经地义,谁也没多想什么,只有古平原把一张张欠条抓在手里,眼里闪着不寻常的光芒。 苏紫轩站在距离军营几里之外的一处高坡上,眼前连营灯火,星罗棋布。 “四喜,你这些天闷闷不乐,是因为那个乞丐?”她忽然开了口。 四喜没敢回答,她确实是因为给那个乞丐亲手下了毒,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乞丐死得不算冤,二十两银子的一桌席面,他这辈子做梦都别想吃到,如今饱食饕餮,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怪你。” “是,小姐。”四喜讷讷道。 “就像下面这十万大军,在西安城里作威作福这么久,如今要一齐埋尸黄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苏紫轩话说得很慢,四喜却越听越是害怕。 “捻子打不过官兵吧?”四喜憋出一句话。 “捻子再加上一倍也奈何不了僧王的马队。不过……”苏紫轩的眼睛里也闪动着光芒,乍看上去,与古平原的目光竟是十分相像,“这十万人既然出了西安,就别想活着回去!” 古平原安排周密,将驼队和马队分为十二组,杨四负责总提调,杜头领和孙领房居中指挥,日夜不停地赶赴周边收购粮食马草,而且所到之处大肆宣扬,只要有粮草送过来,一律比市价高出三成来收,老百姓过日子恨不得一个大子掰成两半花,听说有这好事,一传十,十传百,像阵风儿似地刮遍了黄土坡,没出几日就有上百里外的村民撵着驮马队来卖粮食,而且人是越来越多。古平原一开始还担心粮食的来处,此时已是全然放下了心。 这又应了那句“此消彼长”,粮食都被古平原大笔买入,同样奔驰在黄土地上的捻军就弄不到粮了。打听到内幕后,有不少捻军将领主张劫杀驮马队。梁王张宗禹是个最讲恩义的人,他从黄一丁和刘黑塔那儿听说主持驮马队的是救过自己一命的古平原,犹豫了好几次没有下手。但是人不吃粮,马不吃草怎么和清兵去拼?听到家眷队伍饿得大人哭孩子叫,黄一丁想了个下下策,去劫清军的探马队。探马离开大队都远,身上肯定带着粮,虽然不多,也能解点饥荒。 黄一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一次得手,两次得手,到了第三次,清军设下埋伏,黄一丁为了掩护弟兄逃走,结果大腿上中了一箭,被生擒活拿。 僧格林沁审问他,要他说出捻军的动向,黄一丁骂不绝口,僧格林沁倒也没动刑。等到第二日黄昏时分,古平原押着粮车再次给清军送粮的时候,发现营盘刁斗上拴着一根绳子,那一头是个远远飘扬在空中的风筝。 “怎么,僧王还有这个雅兴?”古平原问邓铁翼。 “兄弟,你看看清楚。”邓铁翼一脸的不落忍。 古平原拢目细看,忽然惊呼了一声,“那是……” “是个人皮鸢,手脚头脸都在,连头发都飘着呢。是把大活人埋在用铁锅炒得滚热的沙子里,然后再浸到凉水中……” “别说了。”古平原听得一阵阵恶心,“是捻子吗?” “可不是,听他自己报号,叫‘鬼难拿’。” 黄一丁!古平原得知事情原委后一拍大腿,颇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转过天来半夜时分,忽然马队外围来报,说是有两个人指名道姓要拜访古平原。等到一见面,古平原立马就认出来,走在前面那个英气勃发的将军是张宗禹,后面一脸怒容的大高个则是刘黑塔。 “古掌柜,能不能借个地方说两句话?” 等进了帐篷,张宗禹微笑着,“听说古掌柜最近可发了财了。” “哪里哪里。”古平原隐约猜到他们的来意,正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口中含含糊糊答应着。 “既然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古掌柜能不能卖点粮食给我,我不打欠条,付现银。”张宗禹说了个数目。 “这……”古平原可为难了,按说张宗禹要的粮草不多,只供人马每日一顿就可,如今粮草来路广,也有些存货,供给他们不成问题。但这是助逆,与谋反无异,事情一旦败露,那是杀头的罪名,外面那么多人都要受牵连,古平原不能不多加考虑。 刘黑塔可容不得他考虑,见古平原沉吟不语,张口就骂开了:“姓古的!你知不知道黄大哥死得多惨,要不是你把粮食收走了,他会铤而走险吗?如今队伍里快断了粮了,刚生完孩子的女人都没了奶,小孩子饿死了十几个,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古平原被他骂急了,一挺腰站起身,“难道我没有帮捻子的忙吗?我为什么有时午时送粮,有时黄昏送粮,就是看僧王的马队追赶你们是否追得紧,追得紧我就晚送些,他们手里没存粮,当然不敢全力深入。” 原来如此,张宗禹躬身一拜,“多谢古掌柜大义相助。” “我不敢居功,当初答应过那位黄头领,只是说到做到罢了。”古平原话只说了一半,答应黄一丁是不假,但是他打定主意这样做却是在此之前,严仙儿的那句“利从禾上来”,让古平原想到了从粮草上做生意的点子,而那句“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则给了古平原另一个灵感。 官军和捻子打不起来,就是“若去刀兵”,僧王追得越久,自己的粮食卖得越多,就是“其利必多”,古平原有此妙悟,才动了这番手脚,用粮食来牵制官军的行动。僧格林沁要是知道他这么做,甭管有没有粮食,肯定把他抓过来活剥了皮。 话又说回到卖粮一事,古平原始终下不了决心。送粮那件事是暗的,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算有人犯了疑心也拿不住把柄,但是卖粮给捻子这件事却是实的,一旦被人当场拿住,罪名想赖都赖不掉。 刘黑塔又要犯急,张宗禹知道他和古平原是故人,这才带他来,没想到两个人交谊不终,连忙伸手止住刘黑塔,“咱们不能强人所难,还是另想办法吧。” “此地有粮何必另想办法!”帐篷帘一挑,苏紫轩走了进来。可把刘黑塔看傻了,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摸摸苏紫轩的脸,四喜把怀剑一亮,“黑大个,你想干吗!”说着用剑鞘使劲拨开他的手。 “我、我,我想看这是真人还是粉面捏出来的假人。” 苏紫轩一莞尔,没有理他,对着张宗禹道:“梁王,您的大名实在是久仰了。” “不敢当,您是?” “我叫苏紫轩,算是这驮马队的财东。您说的事儿我能做主。” “苏公子,咱们说好了的,借银子还银子,你不能干涉买卖上的事儿。”古平原疾道。 “对,我是不能干涉。可是我总能说情吧。方才在帐外我也听到了,我只说一句话。古掌柜你要是不卖粮给义军,今夜还会有孩子饿死,你就真见死不救,就真的忍心听那母亲的哭声?”苏紫轩说着眼圈微微红了。 帐中三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古平原闹了个大红脸,想想自己被苏紫轩这两句话挤得真是走投无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说一声不卖,那成什么人了。 “好吧。”古平原勉勉强强道,“就卖给你,但只能半夜时分来拉粮,不能穿捻子的服色。” “一言为定,古掌柜,你这功德大了。”张宗禹再三感谢,古平原报以苦笑。 “苏公子,你如此热心帮忙,今后凡用得上捻军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张宗禹对苏紫轩更是感激万分。苏紫轩趁机使出手腕,表示了对义军的同情和对梁王本人的仰慕,三言两语说下来,刘黑塔简直觉得这个苏公子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张宗禹虽然谨慎,但是也为结交了这么一个好朋友而高兴。 古平原知道苏紫轩肯定是另有目的,但是眼下还猜不透。送走了张、刘二人,他见苏紫轩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便抬脚跟了过去。 苏紫轩刚要弯身进帐,古平原喊住了她,“苏公子,我借您一步。” 苏紫轩微微一愕,想了一下点点头,随古平原走出营盘之外,四喜寸步不离跟在后面。 古平原沿着黄土沟壑的边沿默不作声地走着,直到走到一处巨大的裂谷边上,眼前无路可通,他缓缓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七八条沟壑的交汇处,正中间的地方,黄土拱起一条高高兀立的柱子,高有数丈,顶上生长着一株酸枣,酸枣本是小木,可是这一株酸枣却长得硕大无朋,上面的枝冠足有黄罗伞盖那么大,其下盘根错节,有些树根伸到了那土柱的外面,张牙舞爪看样子竟然直插地底。 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苏紫轩不觉怔怔地看住了。 “这土柱若不是被根茎缠住,早就轰然崩塌,那酸枣树也就活不了。”古平原转过身看了一眼苏紫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苏公子,你说呢?” 苏紫轩默然半晌,忽然扑哧一笑,“或许我就是想听那一声轰然倒塌的巨响呢?古掌柜,你一个小小生意人,管好自己的买卖就是了,何必学鲁女忧国呢!” 她心思千灵百巧,一听就明白古平原是对自己向捻军卖好起了疑心。土柱就是国,酸枣就是民,古平原以此作比,当然是看出了苏紫轩有结交捻子,对付官军的意图。 “话不是这么说,天下兴亡……” “兴亡之时是乱世!”古平原才说了一半,就被苏紫轩打断了,“像你这样的人,越是乱世越能施展才干。”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知道!”古平原伫立在山坡上,西风猎猎吹扬着他的衣襟,笑容中带着些苦涩。 “我知道,你是永远也不服输的那种人!”苏紫轩说着要过四喜手中的怀剑,把手一扬,那柄短剑落到古平原脚下。 “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有仇恨,有仇人!”苏紫轩一指那柄剑,“如果四野无人,仇人就在眼前,你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将他刺死吗?” 古平原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柄剑,眼前出现了张广发、王天贵他们的影子,他想象着这几个人都出现在眼前,自己拔剑在手……他慢慢摇了摇头。 苏紫轩凝视着他,唇边出现一丝笑意,“古掌柜,我说对了吧。其实仇人的死活你并不放在心上,你要争的是那口气,是要看到仇人在你面前认输!” 苏紫轩这句话如同在古平原心中轰地投下一颗巨石,他像被风吹得有些站不稳,晃了晃身体,愣愣地看着苏紫轩。 苏紫轩走上两步,仿佛怕这空旷的野地上有什么人在偷听,在风声呼啸的间隙里轻轻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有仇要报。” 古平原身子一震,惊讶地望着苏紫轩的眼睛,那眼里忽然闪出一团隐藏得极深的怒火,简直要把世间一切都烧毁殆尽。 “希望你不要成为我的仇人!”苏紫轩留下一句话,带着四喜转身就走。 “小姐,你不是想让他来帮咱们吗,怎么放过这个好机会?”四喜捡回怀剑,一路小跑跟上来。 苏紫轩无言地摇摇头,今夜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隐隐约约有些害怕古平原。因为这个人与自己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这“同”与“不同”仿佛转动着的太极阴阳,让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些被他吸引。 “不能让他离我太近,我怕自己的心意会被他改变。”苏紫轩说的这句话因为野风呼啸,四喜并没有听清,但是下一句话她听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也一定不会立刻杀了那对狗男女,而是让他们跪在我阿玛的女儿面前,低头认输!” 五、从自己做的局中死里逃生 与捻子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刘黑塔半夜带队来拉粮食,虽然对古平原不理不睬,但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接连几次风平浪静,古平原绷紧的心弦也慢慢放松下来。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是杨四,这个跑堂的还真有生意头脑,利用到各村收买粮食的机会买来不少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一类的日用之物,他利用三更之后日出之前的时间在捻子营地外开了一个“鬼市”,生意好得出奇,古平原听人说,杨四随身带着的那个大口袋里,银子都快装得放不下了。 直到有一天,驮马队眼看要出发,杨四却迟迟不归,他不来就没人带路,古平原只好命队伍停下等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见杨四鼻青脸肿从外面回来。古平原问他,杨四支支吾吾不说,只是从那天起就再也不去摆什么“鬼市”了,古平原还当他与捻子起了什么买卖上的纠纷,便也不再追问,无论如何人没出事儿就好。 这一天入夜时分,风起云涌将一团明月遮得片光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古平原见天气恶劣,而有好几支驼队去远处运粮草还没回来,便有些担心。他在帐篷里等着,越来越是心绪不宁,总觉得好像要出事儿,实在坐不住了,便走到营地外的小山丘上张望。 夜是黑透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玄色大幕笼罩着整个黄土坡,耳边只听到狂风呜呜大作,古平原将双手遮在眼睛上挡着风沙,眯眼拢起目光向四下瞧去。 驼队没看到,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而且为数不少,正在静悄悄地向着营地方向前行。 古平原向前走了两步,探着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然他心里的那股子警觉像煮开的水一样翻腾起来,耳边好像在风中听到“嗖”地一声,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一支利箭就差了三分,从他耳边穿过,直射入无边黑夜中。 古平原急忙一猫身,抬头再看过去可就更清楚了,对面都是人马,人穿着黑色夜行衣,马都是清一色衔环的大黑马,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不是有所察觉,哪怕是走到面对面。也不见得能发觉。 这一支箭暴露了对方的身份,古平原转身撒腿如飞,一边跑一边大喊,“马匪!大家小心,马匪来了!” 甘肃马匪最是凶残不过,一人一马,手中快刀,抢劫商队从不留活口。眼前这批匪徒大概有五六十人,要是真打起来,别看驮马队人多,也不是人家对手,要是硬拼,就算能击退这批匪徒,只怕也要死伤大半。 营地前有放哨的趟子手,一听来了马匪,都立时动作起来,将古平原放进去后便纵火,将营地前一条深沟里浇了油的木材引燃,火焰顿时飞腾丈高。捻子刚刚来运过粮食,驮马队中好些人还在清点盘算,此刻都急急聚拢在古平原身边。 “能支持多久?”马匪并不撤退,只是在火线外勒住缰绳静静等着。古平原借着火光看到这些人眼里都是无情的杀意,他也不禁暗暗心惊,转头问杜头领。 “也就一刻钟吧,引火之物有限,不过是借着两旁沟壑稍稍阻挡一下罢了。”这是澄江马帮对付马匪的惯技,此后就要将货物卸下,轻装上阵溜之大吉,总之遇上马匪能保命就是上上大吉,货物只当用来卖命。 “不能撤,更不能抛下货物。这是兵粮,一旦落到马匪手里,大军就会断粮,哪怕一天都是难辞其咎,僧王不会饶了咱们。”古平原想得很清楚,“咱们将驮马队收拢,外围是趟子手,且战且退,往僧王的大营边上靠,马匪一定不敢逼过去。” “等靠过去,恐怕也死了一半了。”众人扭头看,是苏紫轩正在冷笑。 “那依你呢?”古平原问。 “把骆驼摆一圈,人货都藏在里面,马匪的马冲不开驼阵。” 孙领房道:“也不过能多拖延一些时候罢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要长久了,马帮备得有鞭炮吧?”苏紫轩问杜头领。 “有是有,用来彼此联系之用,难道说你要把那几只分散在外的驼队叫回来,那可是送羊入虎口,使不得。” “就照他说的办。”古平原听明白了,佩服地看了一眼苏紫轩。 “古掌柜,这……”杜头领还在犹豫。 “与其我们去找军队,不如让僧王派前锋营来救,懂了吗!”古平原一句话,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苏紫轩却趁大家忙乱之时,点手叫过四喜,让她去准备两匹快马。 “小姐,咱们要逃吗?” “不,我要去谈一笔生意。”苏紫轩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外面的马匪。 苏紫轩的计策果然有用,火势减小后,马匪跃过火线,却发现被驼阵挡了去路,只得用箭射,趟子手也借着骆驼掩护,用弓箭还击,双方僵持了一段,还是马匪往来奔射占了便宜,而且驮马队毕竟不是来打仗的,带的弓箭也不多,渐渐难以为继。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大呼陷阵,抡着一条九节链子鞭接连打翻了几个马匪,与三五人战在一处。 马匪久攻不下,正在怒不可遏,这个人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一时间身前身后都是雪亮的刀光,他虽然武艺精湛,可也立时险象环生,一不留神肩头被削了一刀,顿时血光迸现。 “刘黑塔!”古平原不明白,他方才明明是带着粮食走了吗,怎么一个人又跑回来了? 刘黑塔走出大概十里远,听到身后一串炮仗声来自古平原的营地,就知道出事儿了。他是个浑人,一时倒没想起驮马队出事下一批粮食就供应不上,只是想到了古平原,恨恨地唾了一口。 “呸,老子不管这混蛋的死活,继续走!” 可是再走几步,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当初在太原府,自己按照古平原的指点,意气风发地做成了一笔大买卖,那时候真是把他奉若神明。再后来自己为了救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饿倒在李神医家外,至于走黑水沼,斗王府,没有这个人,自己和老爹早就家破人亡了。 “唉!”刘黑塔一拍大腿,“他不仁,老子不能不义!不然不也成了混蛋了。” 可是这批粮食关系甚重,多少捻子弟兄和家眷指着它活命,不容有失。刘黑塔想来想去,让粮车继续回营,自己拨马便跑,正赶上马匪围攻营地。 他虽然悍勇,但是却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几次差点就送了命,古平原在驼阵中眼睁睁看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这样下去他非没命不可!”孙领房与刘黑塔是老相识了,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谁跟我去把他接应进来,银子给双份!”古平原振臂一呼,虽然知道危险,但这一趟玩儿的就是命,自然不乏勇夫跟随,各拿刀枪就要往外冲。 正在此时,马匪忽然乱了,就见一匹枣红战马疾风般冲了进来,马上一员战将手持泼风刀,身后带着好几百人。这人身先士卒,身后的士兵也不惜命,就与马匪战在一处。 马匪一则人少,二来是求发财。见是官兵来救早就没了斗志,打了没几个回合,便纷纷仗着马快夺路而逃。那员战将勒住战马,并不追赶,刘黑塔当然也不会傻到去追,只有两匹马趁着茫茫夜色从营地边撵了出去。 古平原眼尖,一看那员战将正是邓铁翼,大喜过望刚要招呼,邓铁翼却冲着刘黑塔一指,“你是什么人?”他见这人武艺高强,又不是驮马队的打扮,看上去倒像个捻子。 “我是谁用得着你管?”刘黑塔瓮声瓮气地一瞪眼。 “你是捻子!”邓铁翼本已还刀入鞘,此时又抽了出来。 “不是、不是!”古平原连跑带喊,来到邓铁翼马前,拽住他的马缰绳,“大哥,他是附近村民,忠勇得很,特意来帮忙的。” “是嘛?”邓铁翼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古平原借着火把光亮,连连冲刘黑塔使眼色。 “哼!”刘黑塔见已经解了围,也不愿多待,虽然肩上还流着血,却满不在乎地拨转马头,溜溜达达哼着小曲走了。 “大哥,怎么是你来了?”古平原见邓铁翼还盯着刘黑塔的背影,忙乱以他语。 “僧王派将,我主动讨的将令!要不……我回营去说说,打今天起,我带一支兵来护卫你的驮马队,免得那些马匪再来。” 古平原心里感激,但是捻子买粮一事不能被官军知道,虽然邓铁翼与自己交情好,可是还有那么多官军呢,难保不漏了风声。他连连摆手:“大哥你领兵在这儿一站,来送粮食的老百姓可就都吓跑了。再说那些马匪吃了一次亏,知道我们能喊来官兵,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他见邓铁翼脸上挂了伤,还以为是被马匪伤到了,谁知一问竟是被铁哈齐打的。 “他娘的,僧王瞧不起汉将,动不动就说我们胆子小不配领兵打仗!”邓铁翼一碗酒喝下去,就骂开了,“那天我和几个老弟兄说起此事声音大了些,被铁哈齐听见,一掌就打在脸上。” “此人凶暴超出常理,大哥还是不要惹他了。”古平原给邓铁翼满上一碗,他又是一饮而尽,把碗一摔。 “谁怕他,早晚有一天让那些蒙古人看看,咱们汉人可不是孬种!” 马匪落荒而逃,转过一片荆棘林这才清点人数,一查死了八个弟兄,正在丧气时,忽然马蹄声响,还以为官军追了来,正要再逃,就见只是两匹马,马上人都是手无寸铁。 苏紫轩见一众马匪抽刀逼上来,只笑了笑,把手里一张纸高高扬起,手一松,风吹着纸飘向马匪,马匪头子伸手一捞,见是一张银票,“一万两?”他惊怔地看着对面这个人。 “只是定银。”苏紫轩轻描淡写地说。 看着马匪呼哨而去,四喜抹了抹额上汗水,“小姐,你的胆子真大,这些人可杀人不眨眼哪,那刀看起来能把人砍成两半。” “没什么人会和银子过不去,除了最聪明的人和最傻的人。”苏紫轩轻轻踢了踢马。 “走,再到另一处去。” “还去哪儿啊?”四喜也是一夜未睡,困得直想打哈欠,却又不敢,忍得眼里直泛泪花。 “去杀人。”苏紫轩一句话,四喜顿时困意皆无。 捻军的首脑正在召开会议,梁王张宗禹、扶王陈德才、鲁王任柱等人围着一张大地图正在谋划方略。 “这地图不行,这还是康熙年间的图呢。上面山川走势都不一样了,昨天我帐前的兵去诱敌,结果跑到了绝地,都是这图惹的祸。”鲁王一拍桌子。 他说的这些,梁王和扶王何尝不知,二人对视一眼,眉中都有忧色。 “实在不行,只能化整为零,分散出去,然后再找个地方聚合一处。或者青海或者甘蒙边界。”扶王沉吟道。 “这一条我也想过了,可是分兵再聚,必定会有损失,就算能躲过各地乡绅的团练围剿,有些弟兄也就不愿再来了,能聚到一半?”梁王心里没底。 “僧妖头追得紧,我看也就只有这么一招了。”扶王说。 “报!营外有人求见梁王。” “什么人?”梁王问。 “是个漂亮的公子哥,还带个书童。” 帐中几人诧异地互相看了看,来报的兵卒又拿出一个长长的纸卷,“这人说,是见面礼,请梁王笑纳。” 等把那纸卷展开一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份咸丰初年西北军务总办派人绘制的地图,距今不过十余年,连稍大一点的垄坡都在上面清楚地标示着。鲁王贪婪地睁大眼睛,在图上寻找着,忽然用棒槌粗的手指用力敲着一处,“就是这里,早一日见到这图,我那二百娃子就不用死了!” “别敲破喽,别敲破喽。”扶王赶紧把他的手架开。 梁王在这里年纪最轻,却也最是沉稳,他吩咐:“快请那个人进来。” 等人一进帐,鲁王和扶王都是眼前一亮,“哟,这娃儿长得真俊。”扶王不自觉喃喃出声。 “苏公子,原来是你。”张宗禹又惊又喜。 “梁王,这图还好用吗?”苏紫轩深入叛军营地,面对三个首脑却像是郊游踏春一般,落落大方地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地图。 “好用极了,你是从哪儿弄到的?”鲁王忙不迭地问。 “在西安城里买的。看管地图的小吏说,丢了一份图要丢官罢职,我就顺便把他的乌纱也买下来了。一个九品笔贴式,五千两银子,够他回家养老了。” 一张图五千两,旁人或许会觉得贵,可是在座三人都知道行军打仗地图是无价之宝,特别是吃了旧图的亏之后,更是觉得这是无价之宝。 “不能让苏公子破费,这图我买下来。”张宗禹说完就要让亲兵去拿银子。 “说了是见面礼而已,梁王这样见外,我今天来要说的话可不敢说了。” 梁王一怔,“苏公子,原来不是为这图而来?” “朋友之间一张图算得了什么,我来是另有大礼相赠。”苏紫轩本来一直微笑,此时却端了端脸色。 “哦?”自从那一日在古平原面前说情,梁王对苏紫轩很有好感,听他这样说,忙让人端茶看坐。 “有句话当着这二位的面说,成吗?”苏紫轩看了看扶王和鲁王。 张宗禹笑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扶王,是太平天国派来帮我们的,英王陈玉成是他的侄子。” 陈玉成是太平天国里最能打仗的将军,清兵闻之丧胆,原来此人是他的叔叔。苏紫轩不由得也多看了一眼。 “这位是鲁王,是捻军四大首领之一,入捻还在我之前,三年前一刀砍死刘饿狼的就是他。” 刘饿狼是清军安排在捻子里的奸细,已受了朝廷大将之封,鲁王杀了此人,断不会与清军有什么瓜葛,梁王这样说就是让苏紫轩放心。 果然苏紫轩眼眉舒展,“那我就放心了。”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来到帐里设的关公神仙前,屈膝跪倒双手合掌起了个誓,“天地人神共鉴之,我苏紫轩此来捻军大营,所言所行全为报清廷杀父之仇,倘若口不应心,有半点虚言,让我死在乱刃之下,不得全尸。” 身后三人彼此惊疑地看了一眼,发到这样的誓绝对假不了,何况没人逼她。既然是杀父之仇,那与清军也是不共戴天,这苏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只见苏紫轩来到桌旁,纤长的手指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画着,忽然停了下来,在陕甘蒙三省交界的一处山隘画了个圈,然后回过头问了一个问题,如同在三人耳边打了一声炸雷。 “你们想不想要僧格林沁的脑袋?” “小姐,打从捻子那儿回来,咱们天天看这些清兵安营扎寨,你不烦吗?”四喜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块土墩上,望着远处山坡下的清兵大营。 “你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伸长脖子瞅了一眼,撅了撅嘴。 “还不是那些马匪嘛,这些日子都看得腻了。” 马匪拿了苏紫轩的银子,仗着马快每天晚上到清兵那儿去骚扰,有时放上一两支响箭,有时拿一面大锣哐哐地敲着,口中不干不净骂着僧王的祖宗八辈儿。 僧格林沁的肺都要气炸了,命铁哈齐去抓马匪,但是这些马匪来去如风,对地形又熟悉,铁哈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个马匪毛儿都没捞着,整日被僧格林沁训斥得一脸晦气。 “夜里有马匪不让清兵睡好觉,白天有捻子派出小股快马牵着清军兜圈子,你看着吧,这个脾气暴躁的僧王爷就快要爆发了。火候一到,我便去找他。”苏紫轩说。 事实上,僧格林沁的愤怒早就不止一天了,他原本以为黄土高原无遮无挡,自己的马队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捻子歼灭,没想到事情是如此不顺,黄土漫天遮眼,捻子行踪诡异,打了几仗竟是互有输赢。为了不让捻子跑了,每天咬着牙急行军,但常常发现是被捻子带着兜圈子,如今连马匪都欺负上门了,真是把个僧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营里天天动军法,每天都砍人脑袋,打军棍,抽鞭子更是家常便饭,满营将士都觉得再这么追下去自己都要疯了。 “小姐,快下半夜了,小心风寒,回去吧。”四喜轻轻把一件披风披在苏紫轩肩上。 “我不累也不困。” “我知道……”四喜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么哭了?”苏紫轩皱了皱眉头。 “去年这个时候,小姐带着我和三笑,在承德的园子里泛舟,我们还在用西洋来的琉璃瓶子捞鱼玩……我好想,好想回去啊。” 苏紫轩唇边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抚了抚四喜的头发,“傻丫头,等我达成心愿,还带你去捞鱼。” “真的,什么时候呢?”四喜抬起头,眨着眼问。 “快了。”苏紫轩挺了挺腰,指着下面的连营,“僧格林沁和十万大军是朝廷倚重在西北的柱石,一旦全军覆灭,捻子就能把西北和直隶连成一线,不出半个月就能攻到北京城。到时候朝廷非把围金陵的大军撤回一半来防备捻子,这样长毛的围也就解了。陈玉成、李秀成不会坐失良机,等到再来一次北伐,捻子一定响应,非天下大乱不可。” “天下大乱……”四喜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对,我倒要看看那对男女能不能坐稳江山!”苏紫轩眼里闪过一片狠色。 “回去吧。”苏紫轩说是不累,其实只是心情兴奋。她是女儿身,随这帮汉子行商千里,诸多辛苦都被报复的快意掩盖了下去,其实身子早就乏透了。 “呀……”身后的大营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吼,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什么人在受车裂之刑一般,连苏紫轩那么镇静的人听了都心里一颤。 这声音刚落下去,又从大营的不同地方传出两声相似的厉吼,紧接着就像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样,大营中此起彼伏响起了一大片凄厉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这片营扎在黄泉入口,成千上万的恶鬼正在一起从地狱中冲出来。 “小姐……”四喜身子发软都要吓哭了,苏紫轩一开始也惊怔住了,她忽然想起一事,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喃喃说:“是炸营,真是天助我也。” “我的玉箫呢?” 四喜从绒布袋里抽出随身带的玉箫颤抖着递过去,苏紫轩一把抓过,急匆匆往山坡下走去。 山下大营里,僧格林沁早就惊醒了,他开始还以为是捻军夜袭,抓过盔甲穿戴好,操起长刀在手,扳鞍上了战马。可是往营门外一看,皓月当空瞧得分明,一马平川空空荡荡,连个捻子的影子都没有,再看身边这些兵个个神色痴狂,如癫似疯,口中嗬嗬作声,乱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 “炸营!”僧格林沁忽然想起一个兵营中古老相传的事儿,如果将士处在极度紧张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中久了,就会失常,白天和好人一样,但是到了夜晚,如果有一个人从梦中喊叫起来,那么无数人都会跟从,他们会像疯了一样跑叫,最后甚至会拿刀枪互砍互刺,有时候整个军队就这么完了。 僧格林沁倒吸一口凉气,他再会带兵,再凶蛮无情,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束手无策。 “王爷……”铁哈齐已经砍了几个人的脑袋,可是一点用都不顶,他急匆匆跑过来。 “等日出。”僧格林沁咬牙道,“据说只要太阳出来,就没事了。” 铁哈齐也听过炸营,往身边看了看,已经有人彼此扭打起来,拳来脚往,口撕牙咬,这要是打到天亮,得死多少人?十五万大军能活下来一半?他虽然心狠手辣,可也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彼此无计可施之时,一阵清亮的箫声冲破云霄,直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正在疯跑打斗的士兵都是一震,手脚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箫声悠扬婉转,连着几个回音高调,如云里鸢般越飞越高,声音入耳拨人心弦,本已失了心智的士兵眼神渐渐明白过来。 僧王听得出来,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他府中虽有千金聘来的乐手,但却不抵吹奏此曲之人的万一功力。他站在营盘中间的大帐之前,眼前就是直通营门的路,有一人正吹着箫走了进来。 月光如水洒落大地,苏紫轩白衣胜雪,神色从容自若地缓缓走进万人军营,手中玉箫吹出天籁般的乐曲,把夹道围观的万千士兵看得如痴如醉。她一曲既毕,已经走到僧格林沁面前,躬身深施了一礼,“草民苏紫轩,见过王爷。” 僧格林沁也是听得入了迷,再看见这如画上走下来的翩翩公子,一时竟不知是否是在梦中,往两边看看,将士都已恢复如常,只是个个都惊讶地看着苏紫轩这个不似红尘俗世中的人。 僧王虽然野蛮,但是方才的事儿心里有数,以王爷之尊,居然拱手一礼。 “先生真是神仙中人,莫不是下凡搭救王师。” 苏紫轩心中冷笑,口中却客气,说的居然是蒙古话,“不敢当,王爷太客气了。” 僧王又惊又喜,“先生是蒙古人?” “家严是满人,家慈是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这句苏紫轩说的倒是真话,往下就都是编出来的,“我自幼随父经商,方才正从大营外过,见此危难,忍不住一逞小技,没想到居然建功,也是王爷的福庇。” 僧王更是高兴,此人言语得体,本事出众,更难得还是个蒙古人,当下将苏紫轩请到帐中,好茶好酒招待着。 “王爷,劳师远来可是为了剿捻?”几句客套话说过,苏紫轩知道今夜是大好良机,炸营一事定让僧王心神大震,此时施计真是事半功倍。 “正是,只是这捻匪狡猾,不易剿灭。”僧王平素刚愎自用,今夜也难得一见地叹了口气。 “说他们狡猾真是不假,倘若分兵成小股匪众,这黄土地如此广大,只怕要被他们逃了。” 一语提醒,僧格林沁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烦,自己把西北搅了个天翻地覆,倘若还是不能收功,这面子上可就太下不去了。 见他沉思不语,苏紫轩微笑道:“王爷,你可曾听过汪师爷和年羹尧的故事。” 僧格林沁自幼知兵,清朝用兵典故他都知道,苏紫轩一提他便点头。 苏紫轩说道:“王爷此时困境与年羹尧仿佛,他也是青海用兵去剿罗卜臧丹增,劳师日久却始终不能与对方主力决战,后来有个汪师爷指点了迷津。” “灯下黑!”僧王接下去,“那罗军叛逆就藏在塔尔寺不远,借佛寺取粮过冬。”他却不懂此人提这事儿做什么。 “正是。”苏紫轩一笑起身,来到帐中悬挂的地图旁,伸手一指,“事不同而理同,罗军要取粮,捻匪要取水!王爷,再追过去是一片戈壁,过了戈壁滩,捻子的水就耗得差不多了。” “你是说……”僧王眼里放出光来,起身几步跨到地图前。 “这里!”苏紫轩往图上一指,“过了贺兰山脉的石嘴山,捻子必定要直扑黄河,王爷先分军一半绕路到那里设伏,其余人紧紧黏住捻子,等过了石嘴山,就是王爷毕功之际。” 看着僧格林沁不住点头,苏紫轩心中暗暗冷笑道,“毕功之际也就是毙命之时!” 苏紫轩神不知鬼不觉把清军和捻军的指挥权都握在了手里,十日之后一场戈壁追逐战结束,双方虽然打仗死人不多,可都是累得人困马乏。但最惨的还是驮马队,没想到僧王这一追居然追出了几千里远,茫茫戈壁哪里去找粮食,连杨四都傻了眼。古平原此时只好用笨法子,以营地为中心,十几支马队驼队划着大圈找粮草,连一斤一两都不放过,饶是这样,也只能供应清军一天一顿,捻军两天一顿,连驮马队在内,人人饿得脸色发青,走路都直打晃。双方到了这个时候真正是咬牙苦拼,就算打不死对方,拖也要把对方拖垮。 古平原再一次押解粮草来到清军大营,瞭望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一阵阵欢呼,趁军士忙着卸粮食,古平原从怀里拿出两个烤白薯,悄悄递给邓铁翼,“大哥,这是给你留的。” 邓铁翼眼睛一亮,接过来狼吞虎咽,没两口一个就下了肚。古平原也两天水米没打牙了,饿得饥肠辘辘,闻到烤白薯喷香的香气,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邓铁翼一瞥眼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递回一个,“兄弟,你也吃一个。” 古平原推了回去,“大哥要领兵打仗,饿肚子怎么行?” “唉,原本还好,前天铁哈齐把所有粮食都带走了,只给五品以上的将官留了粮,要不是兄弟你如期赶来,今日大营内非饿死人不可。” 听到“粮食”二字,古平原立马警觉地问道:“铁哈齐为什么要把粮食都带走?” “何止粮食。”邓铁翼小心翼翼往两旁看看,“他还带走了一半的兵。许是僧王有了什么剿捻的新招吧,说句实话,与其饿得前心贴后心,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呢。” “唔、唔,”古平原思索着,临走时问了一句,“他带了多少粮走?” “大营里的粮食你心里有数。”邓铁翼回道。 古平原在脑子里一算,铁哈齐的人马带了大概三天的粮,而他已经走了两天,“难道说今夜……” 等他回到营地,刘黑塔正带人来运粮食,这一次一反常态要多多益善,古平原隐约听见捻子里有人说了句,今夜可算能吃顿饱饭了,大馍馍管够!他心里更加犯嘀咕,等粮车要走时,他跟出去一里地,把刘黑塔叫住了。 “刘兄弟……” 刘黑塔黑着脸不言语。 “我问你,捻子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难不成要与僧王决战?” “你怎么会……”刘黑塔半句话出口就知道不好,连忙把嘴紧紧闭上,可是已经晚了。 两边行动都不寻常,看样子必有一方是设了埋伏,古平原心系驮马队的安危,一定要问个准话出来,可是刘黑塔就是不说。 最后古平原急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我今夜要到清军大营走一趟,或者今夜就留在那里。” “不行!”刘黑塔把铜铃大眼一张。 古平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刘黑塔毕竟是个心中藏不住话的汉子,“今夜咱们要砍僧妖头的脑袋。” “怎么砍?” 刘黑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古平原帐中也有一份地图,他这一个月下来已经看熟了,此时在脑中慢慢想着:过了戈壁就是石嘴山,那里地势最险,如果捻子在此地设伏,清军搞不好要全军覆没……可僧王怎么会上这个当呢?他灵光一闪,想起了苏紫轩最近常常出入中军帐! “石嘴山!”古平原不自觉地就说出声来,刘黑塔吓了一跳,见他要走,连忙拦住。 “我要去一趟清军大营,那里有个人我不能不救。”古平原不想瞒他。 刘黑塔这时候可一点都不傻,“这件事绝不能走漏风声!” “我只说与一人听!”古平原还是要走。 刘黑塔气呼呼地把九节链子鞭拽了出来,啪地一声打裂了身边一块大石,喝道:“不行!” 古平原放缓了语气,却更是意坚,“刘兄弟,你要打死我,随你。但我不能不讲义气!”说完迈步就走,刘黑塔傻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把九节鞭往地上一摔,“这、这,唉……” “此事绝无虚假,眼下已是子时,僧王还在命令行军,足以证明事非寻常。大哥,你找个借口慢些走,别让捻子给一勺烩了。”古平原到底还是宅心仁厚,虽然疑心苏紫轩,却没提他的名字。 邓铁翼也是老军务了,听古平原说完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了想说,“我去请见僧王,把这紧急军情告知他。” “大哥!”古平原没想到他会这样办,一把拽住,“这事儿还要慎重,不如你先随我走吧。” “不。”邓铁翼摇了摇头,“兄弟,你来救我,做哥哥的感激不尽,但是你不是当兵的,你不懂,一军之中都是同袍,守望相助理所应当,我邓铁翼决不能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小人。” 等邓铁翼来到僧王帐中,把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僧王一皱眉,看向一旁的苏紫轩,苏紫轩心中大惊,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问了句:“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给大军供粮的古平原星夜前来告知。” “哦。”苏紫轩心中暗恨,转过头对王爷说,“一个生意人瞎揣摩,妄图借此邀功,不足为凭。” “王爷,等天亮后再进军也不迟,黑灯瞎火过这险地实在太冒险了。”邓铁翼跪在地上建议道。 苏紫轩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僧王说,“要是不能紧紧黏上捻子,被他们四散逃开,可就前功尽弃了。” “此言有理。”僧王最听不得前功尽弃这四个字,站起身来到邓铁翼面前,俯首看着他轻蔑地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兵贵神速?你们这些汉人一个个没有胆子,只知道观望!天黑怕什么,草原上的雄鹰能飞出云层看见太阳,草窝里的兔子就只能被闪电吓得瑟瑟发抖!” 他一脚把邓铁翼蹬翻在地,“上次让你督粮的事儿,看在粮食份上暂未与你计较,居然还是不知进退!滚下去!罚你到后营当个伙头军,看看蒙古骑兵怎样冲过石嘴山,把捻子一网打尽。” 邓铁翼回到后帐,从床下摸出一瓶藏了好久总舍不得喝的老酒,咕嘟嘟一口气灌下肚,古平原在旁连声追问,他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僧王那些尖刻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邓铁翼的心上,自己也是出生入死的军人,如今为了一句忠言却受这样的折辱。还有,僧王念念不忘旧恨,就算眼前无事,到了班师那一天难免要算总账。想着他心里苦笑一声,“兄弟,你先回驮马队吧,我随后就到!” “大哥……”古平原担心地看着他。 “放心吧。”邓铁翼把他推搡出帐门,“对了,别忘了我第一次请你喝酒时说的话。” 古平原骑着马,一路想着心事,就快回到驮马队时,他忽然用力一拽缰绳,拨转马头一路扬尘往大营里跑去。 他明白邓大哥的意思了,那次他刚刚救了自己,在同盛祥饮酒时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有一句是重要的。 “兄弟,我这辈子有两样东西瞧得比眼珠子还重,一是老娘,二就是这把刀。” 如今旧话重提,分明是在托后事! 古平原打马如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邓大哥去送死! 僧格林沁的大军已经进发到了石嘴山口,借着千里镜他将目光透过重重夜幕向前望去,只看了一眼,僧王就不由得心中打了一个突。 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两山中夹着一条扁扁的山谷,山上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像一只老虎的双颚紧紧咬住那条山中通路。 “怪不得叫石嘴山!”僧王喃喃道,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把话说得太满了,早知是这样的地形,真应该等到天明再缓缓前进,但是他稍一犹豫,成吉思汗子孙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阻止了他。 绝不能让这班汉人看笑话!一想到跃过石嘴山,在黄河隘口堵住捻子,杀他个血流成河,把几万捻子的尸体都抛到河里去顺流而下,僧王忍不住热血沸腾。 到那时不必等自己拜折,黄河两岸无数地方官都会上折子到京里,这份惊天骇地的大功劳足以盖过曾国藩、左宗棠等人。 想到这儿,僧王把眼睛眯了起来,贪婪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又看了一眼漆黑夜色中如猛兽等候噬人的石嘴山,刚要下令急行军,忽然身后的中军营一阵骚乱,他恼怒地向后看了一眼,却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就见几十匹快马从自己的大军中疾如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十万人才稍一愣神的工夫,这支马队已经冲到了石嘴山口。 “帅旗!”有人惊呼道。 僧格林沁往自己的中军看去,果然迎风飘展的一面硕大的“僧”字旗已然无影无踪,再看那马队为首一人手舞大旗,狂呼冲锋,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让素来勇猛的蒙古铁骑兵们看了也不由得大声喝彩。 僧王急举千里镜观看,又徐徐放下,“是他……” 古平原这时已经纵马来到大军侧翼,眼睁睁看着邓铁翼带人冲向石嘴山,他惊得目瞪口呆。 邓铁翼真是豁出去拼命了,古平原走后,他找到十几个湘军老弟兄,原想把这消息说出来,让大家避避。等把这份窝囊气一说,竟是人人愤慨,最后公推邓铁翼打头,要在两军阵前为汉军争一口气。 邓铁翼这一冲,把正准备趁僧王不备悄悄避走的苏紫轩都惊怔了,她再是智计无双也没有办法,只得紧张地注目眼前的战况。她知道此刻石嘴山上都是捻子,就等僧格林沁的中军走到山谷,捻子便会引燃药线,他们把从官府军火库里缴来的炸药一点不剩都埋在了山谷中。 邓铁翼口中如猛兽般大呼着,旋风一样冲进了山谷。梁王带着一队兵马正在半山腰观敌,见此情形也呆住了。 “帅字旗?莫不是僧妖头带人冲过来了”扶王说完,自己先就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是试探,让弟兄们稳住了,千万别……”梁王一语未落,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霎时间山上烟雾四散,尘土飞扬,人人耳边都如炸了一声惊雷,只觉得耳朵已经聋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近处如此,其实远处看得才真是分明,十万大军听到遥遥一声雷鸣,然后就见石嘴山上一座凌空凸出的小山峰突然倒了,裂成几块城门般大小的石头,轰隆隆滚下山谷。 事后张宗禹才知道,是掌药捻的士兵看见清军的帅字旗,兴奋得不由自主将手中点燃了火绒的竹筒往前凑了凑,一点火星窜出正碰在药捻上,几百斤的炸药就这样被引发了。 “放箭!”事已至此,底下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跑了,万一要真是僧格林沁打头阵呢,梁王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般射下。 僧格林沁看得清清楚楚,脸色也不由得发白了,他愠怒地看了一眼身边也还是面色苍白的苏紫轩,“苏先生,这是何故?为什么捻军会在这里设伏?” 苏紫轩愣了一下,眼珠轻轻一转,“事机不密,也许是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 “泄密?”僧王猛然想起一事,眼神中放出阴鹜的光,“我知道了!” 捻军放了一阵箭雨,见前方清军阵形不乱,也无救兵赶到,知道僧格林沁一定没有中伏,梁王叹了口气,心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生生错过了。他担心被官兵围山,黄河边上的铁哈齐也是心腹大患,于是梁、扶、鲁三王各领一队,分散逃入了贺兰山脉。 等邓铁翼那一队人被救回,就在僧王马前施救,那情形太惨了。有的人脑袋被砸扁了,流出白花花的脑浆子,有的人从腰以下,下半身都砸成了肉酱,还有的乱箭穿身而亡。二十几个人只活下来三个,其中邓铁翼伤得最重,虽然马替他挡了上面的乱石,但是身中两箭,一箭在肩头,另一箭直直地钉在肚腹,后背露出一个黑黑的铁箭头。 随军的郎中剪掉箭头拔出箭杆,外用上好的金创药,很快便止了血,但是邓铁翼口中不断吐着鲜血,郎中冲僧王摇了摇头。 僧王见邓铁翼的眼睛始终看向自己,目光已渐涣散,他心中也很是感慨,这姓邓的确实有胆子,而且救了自己一命,是员勇将,可惜就要死了。 他转身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件明黄色的马甲,俯身给邓铁翼盖在伤口上,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邓铁翼笑了,凄凉中带着些骄傲,大军之中都知道这件马甲的来历,那是先帝御赐僧王“巴图鲁”称号时的赏赐,巴图鲁在满洲话里就是“好汉”! “大哥!”古平原扑进人群,见邓铁翼情况危急,执住郎中的手臂,“一定要救救他。” “这次出征本就匆忙,外伤药倒是不缺,可这内伤呕血止不住,也没有能用的药啊。”没有药就只能等死!古平原急得团团乱转。苏紫轩夹在人群中,她身上带着一个药盒,里面外敷内用都是大内御制的灵丹妙药,其效无比。可她见古平原如此焦急,想到这一次功败垂成根本就是他来搅局,便一声不吭冷冷地望着他。 “唉。”郎中叹了口气,“趁人还有几分神智,笔录遗言,也可告慰家眷。”说着把自己开方子的笔墨拿出,要借给古平原。 谁知道古平原忽然抢过那墨,用鼻子嗅了嗅,丢到一旁,大声问:“谁有徽州胡开文的墨!” 这写遗言还要挑剔笔墨?谁也没听说过,还当是这人犯了痰气,聪明如苏紫轩也是一怔。古平原大声问了几声,才有个红鼻子的三等师爷讷讷接言:“我倒是有……” “拿来!”古平原一步窜上去,揪住那师爷的衣襟。 师爷看他形如疯虎,吓了一大跳,深悔自己多口多舌,“有倒是有,不过……”古平原不等他把话说完,从他背上一把扯下行囊,把里面东西稀里哗啦倒了出来。 “哎,你、你……”师爷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看着古平原从中找出一个墨盒,打开一看正宗的胡开文“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墨,而且是老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当下不由分说,把那四块墨用布裹好,抡起来往石头上就砸。 师爷心疼得一咧嘴,这上好的墨他自己舍不得用,是拿来闲时把玩的文房清供,此刻就都毁在古平原手里了。 古平原把墨砸得粉碎,要来清水调成一碗浓浓的墨汁,扶着邓铁翼的头灌了进去。 还真灵!不多时邓铁翼脸上泛出红色,口中也不再吐血,随军郎中都瞧傻了,拿着那盛墨汁的碗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咳、咳,我说兄弟,你给我喝的什么呀,难喝死了。我要喝酒,死之前我要痛快地喝酒!”邓铁翼睁开眼见是古平原,喃喃道。 古平原笑了,眼中含着热泪,“大哥,你死不了。这是胡开文的墨,里面有十几种药材呢,止血最速。”古平原家住徽州,从小就听人说过这墨的好处。 大军上下此时都知道是邓铁翼和那十几个死伤的弟兄救了大伙的命,不然方才天崩地裂,乱箭齐飞,人人都有可能保不住性命,因此心悦诚服地感激邓铁翼,齐齐伸手把他抬到一辆运辎重的车上将息。 捻子散入贺兰山,朝廷却出乎意料传来嘉奖,原来军机处最担心捻子凭借马快,成为明末的流寇,袭扰地方甚至窜袭京师,如今被僧王逼入了山林,捻子的马就失了用场,大可以命陕甘提督带队清剿,僧王就可以班师了。 一番大张挞伐有此结果也算不易了,僧王自感仗打得不过瘾,面子上却过得去。再说捻子入了山,自己的马队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于是顺水推舟谢了恩,按照朝廷的指挥方略带着大军撤回了西安城。他说话倒也算数,在路上就命人传令,把还拘押在臬司大牢里的康素园、雷大娘、毛鸿翙等人放了出来,那一份苏紫轩伪造的捻子书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亲王统兵得胜归来,满城文武都要郊迎。陕甘总督魏大人将王爷请到自己府中,大开筵席庆功,席间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过来敬酒,这样的场合谁不要凑趣?一轮酒敬下来,这场互有输赢的仗就成了僧格林沁神威赫赫,捻子闻风而逃,僧王本来一直绷着脸,此时也泛出一丝笑容。 “地方上也费了不少心了,军粮军饷筹得都还可以,本王自当奏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军功最易获得封赏,只要僧王的笔轻轻一动,保案上有谁的名字,升官是指日可待。文武官员听了都乐不可支,加上酒饮得多了,渐渐就带出些丑态来。僧王看在眼里有三分不喜,忽然重重咳了一声。 “这一次出兵,有功有过,功要朝廷来赏,过嘛,此刻就要行军法来罚!”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一下子把人们都震住了,酒是醒了十分,接着便是交头接耳,不知僧王要罚谁,说到行军法,难不成还要当场砍脑袋。 “古平原。”僧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一次你随军办粮,没有让我的兵饿肚子,你很有本事啊。” 古平原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座位,但僧王命人特意让他进了总督府,他起初还不明其意,这时才知不妙,但还是恭恭敬敬走出人群,来到地当中跪倒说道:“草民岂敢贪天之功,这都是因为朝廷爱民如子,王爷带兵有方,故此天地祥和,百事顺成。” “是嘛,你说得可真好,照你这么说,捻匪也没有饿肚子,也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带兵有方,故此天地护佑啰?” 僧王的话把在场官员都惊住了,齐齐注目跪在大厅中的古平原。古平原心里一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僧王怎么会知道捻子买粮的事儿呢。古平原想了想不能承认这助逆之罪,于是硬着头皮说了声,“王爷只怕是误听人言吧?” “哼,就知道你不认!”僧王一拍手,铁哈齐走过来,手里老鹰抓小鸡似地拎着一个人,往古平原身前一甩。 杨四!就见他吓得直哆嗦,苦着脸道:“古掌柜,这事儿在黄土坡上就露馅了。” “我说捻子铤而走险抢了几次探马,然后就没动静了,原来是你在暗中给他们供粮食。”僧格林沁之所以没阻止,正是要用驮马队来牵制住捻子的动向,让他们不能远离粮食供给,如此说来,其实各方都有一把小算盘。如今仗打完了,古平原的账也该算算了。 僧王眼里射出两道凶光牢牢盯住古平原,微微向前俯身,用一种嘲笑的口吻道:“你的生意经倒真是巧妙,可惜被本王拆穿了。助逆是重罪,律无免死一说,休怪本王心狠。至于你此番的功劳嘛……”僧王牵动嘴角笑了笑,笑容却甚是怕人,“我会让人给你烧纸的!” “来人,推出去,就在这厅下草坪上斩了!” “王爷,草民冤枉,草民有话要说……”古平原一面被推搡着往外走,一面回身大叫。 “有话到阴曹地府向阎罗说吧!”僧格林沁嘴角起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铁哈齐早看古平原不顺眼了,哈哈一笑大踏步过去,鬼头刀一举就要下手。这些官儿哪见过如此凶蛮杀人,吓得噤若寒蝉。只有廖学政怜惜古平原是个人才,又解了西安城的一难,壮了壮胆气站起身,“王爷,卑职有话要说。” “哦!”毕竟是官居二品的学政,僧王也不能太过轻视,“廖大人有何话说?难不成是为这叛逆求情?” “卑职岂敢。但是西安自建城以来,处斩过不知多少罪犯,都是在午时行刑,以免有伤天和。王爷得胜归来正是一帆风顺之时,还望顺应天道,延时行刑。” 僧格林沁考虑了一下,“好罢。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不妨。”他却不是因为什么天道,而是知道这种待死的恐惧最是折磨人。廖学政轻吁了口气,坐回座中,心想,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一个时辰内若无奇迹发生,那古平原就认命吧。 僧王大马金刀端坐饮酒,总督、巡抚等都在一旁陪饮,这时候座中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儿几近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用眼偷偷看着庭中被绑的古平原,想到一个时辰之后院中就要行刑砍头血溅当场,有不少官儿哪里还吃喝得下,要不是僧王在座,铁哈齐拎刀站在厅下,他们就要悄悄溜走了。 这时在城门口,一对主仆正在上了马车准备离开,四喜问:“小姐,你不打算留下来把这出戏看完?” 苏紫轩默然地摇了摇头,她这次来西安,最想办的事情毁在古平原手里,眼下他要死了,苏紫轩心里没有一丝高兴的感觉。 “走吧,留下来……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救他。”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时辰不到就是午时了。铁哈齐性子急躁,绕着古平原走来走去,不时仰头看太阳。他手持大刀在古平原头上比一比,又在他两耳边虚劈几下,刀挂风声呼呼作响,铁哈齐面如得意之色,“你这汉狗,敢戏耍王爷,待会儿你可别指望我一刀就砍下你的头。”古平原闭目不答,全当没有听见。铁哈齐凑近他的耳边,恶狠狠道,“我会用刀斩断你的颈骨,至少让你再活上一个对时。” 刚说到这儿,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人纵马居然踏上了总督衙门的台阶,把门上吓得慌忙走避。 马上人滚落在地,又踉跄着爬起来,穿过二门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草地上的古平原。 “兄弟,兄弟……”来的自然是邓铁翼,他在军中收了人望,这件事当然有人去告诉他,他不顾自己伤口未愈,抢了匹战马就赶了来,见古平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抱住古平原的肩头。 古平原故作洒脱地一笑:“大哥,你来了,有句话我总算有人可说。这辈子我也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人,老母在堂,弟妹尚幼……” “兄弟,你别说了。”邓铁翼心如刀绞,撇下古平原,跪爬几步来到席前。 “王爷。”他双手高举托着那件御赐马甲,“我情愿缴回这件赏赐,我知道王爷保了我四品都司之职,也请王爷撤回来,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古平原绝不是捻子叛逆!” “朝廷赏赐怎么可以用来保一个逆匪。”僧王怒道,“来人,把他拉开。” “王爷,要不是古平原报讯,咱们都得死在石嘴山。”邓铁翼拼尽全身力气叫道,两旁官员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着。 “这正说明他与捻匪有勾结!”僧格林沁脸上有些挂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邓铁翼还要再求情,忽然从远处半空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钟鼓齐鸣之声,不用问,这是来自总督衙门不远处建于明洪武年间的钟鼓楼。向来击钟报晨,击鼓报暮,故有“暮鼓晨钟”一说,眼下天近午时,何来钟鼓之声?在座的大小官儿都大眼瞪小眼,彼此茫然不解。 魏大人赶紧差人去问,差人回报:“大人,眼下西安市面炸开锅了,商人都关门闭户说是要罢市。” “无缘无故为何罢市?” “听、听说要杀古平原,有个山西姓乔的领头,商人们都闹起来了。”差人胆怯地看了一眼须眉皆张的僧格林沁亲王。 魏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向左右同僚使了个眼色,大家同时起身,躬身向僧王道:“王爷,这古平原虽有逆迹,但也不乏微劳,王爷宽宏大量,就恕了他这一次吧。” “怎么你们怕商人闹事吗?哼,别忘了,我在城里还有十万兵。”僧王把眼一瞪。 魏大人一听更是心惊胆战,僧王是国之干城,眼下四处用兵,朝廷正要倚重,要是蒙古兵剿了城中良民,激起民变,那军机处非拿自己顶包不可。 “王爷,您别忘了,捻子刚刚被您赶走,要是知道城里乱了,万一趁机卷土重来,您的一番心血不就付之东流了嘛。”魏大人灵机一动,想了一番好说辞。 “嗯!”僧王倒是有些动心,但是他以亲王之尊一向强横惯了,想到放了古平原必被人讥笑说是被商民所挟,他把心一横,大喝道:“铁哈齐,不必等午时,立时斩了他!” “喳!”铁哈齐响亮地答应一声,双手举刀过顶,此时他也忘了方才的话了,一心想要把古平原的脑袋斩下来,最好是飞出十几丈远落到门外,好让那些汉狗们看看清楚。 古平原一闭眼,知道这一次僧王发话立斩,天下除了皇上只怕没人能救自己。然而铁哈齐的刀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反倒是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门外。 古平原闭目待死,却等不到刀落,一睁眼看到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景象。 就见在总督衙门外,一群围在门外的商人不约而同地闪开通路,痴怔怔看着一个女子缓步走了进来,就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绸缎长袍。外穿九凤提花的大襟短坎肩。头饰华贵而庄重。以金银饰为主并镶有各种宝石,头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苏溢彩,端庄秀丽。 这身打扮别说门上不敢拦,就连铁哈齐都瞧得目瞪口呆。他出身蒙古家奴,深知这样的服饰连一般小部落的格格都不配穿戴,只有王女才有这样的服色,难不成来的是哪位蒙古王爷的格格? 这位美丽的格格不慌不忙,闲庭信步般径直地走到铁哈齐面前,望了一眼他依旧高举的鬼头刀,在古平原身前站定。 “要杀古平原,就请连我一块儿杀了吧。” 这话一出口,在座众人才真的傻了眼,就连一省总督魏大人都直眉瞪眼地看着厅下发生的事情,仿佛失去了应变的能力。古平原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常姑娘,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你快走吧。” 常玉儿咬了咬唇,眼圈早也红了,她没说话,心里却想,“古大哥,不管你对我如何,我这一生也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了。这套衣服我是当嫁衣穿着的,能和你共赴黄泉,我一点都不难过。” 僧王早已离座,下阶紧走了几步来到近前,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女人,用蒙古话问道:“你是哪家的格格,怎会来到此地为这个人求情?” “回王爷的话。”那女子盈盈下拜,回的却是汉话,“民女常玉儿,是山西商人的女儿,并非是蒙古尊贵的格格。” “嗯?”僧王阴着脸看了她一眼,“那你身上所穿着的为何又是王府格格的服饰?” “这是柯尔克王爷的赏赐,民女固辞勿许,只得接纳。” 柯尔克王爷是僧格林沁的堂兄,这一说,僧王更糊涂了,“柯尔克王为何要赏赐你?” “其实也不是赏赐民女,而是赞赏这古平原揭破奸人诡计,保全了草原无数生灵,所以才爱屋及乌,重赏了民女。”常玉儿说着向古平原深深看了一眼、“你说下去。”僧王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光是这套衣服就不是寻常赏赐,等听到古平原闯出黑水沼为蒙古送药,又在斡难河上勇斗奸徒,终于保全了千金方上的药材,使得蒙古人畜平安,没有受到瘟疫的荼毒,僧王也不能不动容了。 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闻,如果不是瘟疫被及时扑灭,他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个个都有亲人在草原上,一旦三军恸哭俱缟素,必定军心大乱,别说打捻子,就是自保也成问题。如此看来,这古平原还真是立了一件大功。 他又用激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常玉儿,有个“花木兰”勇闯军营,冒着箭雨求见王爷,这段故事早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了草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如今又要来与爱人一同赴死了。僧王平生最喜欢勇士,常玉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对他胃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平原能被这样的女子喜爱,他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僧王犹豫了,他有心放了古平原,可是方才话说得太满了,这个台阶可不好下。 古平原本就机智,一看僧王的脸色就明白了八九分,大声道:“王爷,当初捻子说要买粮,如果草民不卖给他们,他们狗急跳墙一定四处袭扰粮道,那大军的粮食也供应不上,草民只得从权办理。我供给大军每日三餐,供给捻子却只有一顿饭的粮食,这都是有账可查的,求王爷明鉴。” “请王爷法外施恩!”魏大人混老了官场的,知道此事一定要捺下来,否则后患无穷,借这个机会这时也带着满城文武为古平原求情。 “好吧!”僧格林沁毕竟不是草木,把大手一挥,“算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了!” 这真是铁帽子王位高权重,一句话把“通敌谋逆”的罪名就给撤销了,古平原没事了。邓铁翼扑过来解开古平原身上的绳索,古平原想站起身,谁知跪得久了,双腿针扎样疼,常玉儿这时候眼含热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嫌隙,在一旁搀住古平原,邓铁翼在另一边把住他的手臂。 三个人缓缓走出总督衙门,这时午时刚到,一大片阳光从天顶直射下来,古平原真是恍如隔世。他看到站在满街商民最前面的是乔致庸、雷大娘、毛鸿翙还有带着一大帮掌柜在身后的康素园,他们都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古平原心中“轰”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手拱了一拱,眼前众人就像过年一样,大声拍掌喝起彩来,欢笑声一下子传遍了整条大街。李钦和如意也夹在人群中,一个看向俊雅不凡的古平原,一个看向风姿绰约的常玉儿,眼神里都露出嫉恨交加的神色。 “大哥,这是你的那一份,收好喽。”古平原从桌上推过去一张银票,他陪着邓铁翼在西安养伤已经月余,邓铁翼真是身子健壮,受那么重的伤不过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却可以到同盛祥来喝西凤酒。 他把银票接过来看了一眼,“两万两,这太多了吧。”他犹犹豫豫地说,想到拿着两万两银子回乡的风光,心中一阵“怦怦”直跳。 “笑话。这是大哥你拿命换来的。而且我要报答大哥的还不止这两万两。我用银子买通了僧王帐下的师爷,给大哥谋了一个好差事。” 邓铁翼不解地看着他。 “去山西帮兄弟我讨债。”古平原笑着把一大叠纸放在桌上,邓铁翼喝着小酒拿过来看,张张都是大笔银子的欠条,写明是交由山西藩库代垫,下面盖着僧王的帅印。 “买粮的银子是向那苏紫轩借的,利息四厘,将来回到山西本息一并偿还之后,我还赚了……”古平原见邓铁翼竖着耳朵听着,故意逗他,夹了一筷子羊肚,慢慢嚼着。 “这、这到底是多少?” “二十二万两。” “这么多!”邓铁翼瞪大眼睛。 这还不是古平原最得意的事情。康家的危难被古平原一力化解,虽然也是损失惨重,但毕竟铺子是保了下来。康素园感激万分,从廖学政那里重金买回了董其昌的画送还给古平原,古平原趁机把自己为康家经营生意所写的方略拿出来,康素园一见简直惊为天人。 “古老弟,你肯不肯到我康家来当掌柜,我将财神股分给你两成。”康素园真下了血本了,康家的二成财神股到手,那真的是财神显灵,古平原要是用心替他经营,把这一大爿买卖盘活,自己别说一辈子,就是三生三世也享用不尽。但是古平原没有接受,反倒是把那本小册子拱手奉上,讲明毫无需索。 康素园真是想都没想过天下还有这样的生意人,能用性命来急人所急,事后又不求回报,康家欠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不报答怎么行?于是他与古平原约定,今后凡是康家的买卖,只要走山西一线,都与泰裕丰做个往来。这件事在康家惠而不费,但对票号的好处可大了,是不花本钱却能常年流水的进项。 古平原听得明白,知道康家此举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信重,也就接受了康素园的一番好意。 “付给大哥的这一笔,是捻子的现银,我说拿就能拿出来。可是僧王欠我的大笔银钱,要到山西藩库去讨,我一个生意人见了人家要磕头喊大人,这笔账如何讨法?”古平原说。 “我不过是个六品武官,藩司是三品文官,我也不能强去要债。” “可是大哥你是僧王帐下的武官,别说藩司,就是总督也不敢得罪僧王。”古平原顿了顿又说,“大哥,你的巴图鲁马褂是不是随身带着呢?” 邓铁翼真是随身带着这样东西,折一折不过方寸大小,展开来黄灿灿放在桌上。 古平原俯身向前,左手按着那叠银票,右手按着御赐的黄马褂,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凝重。 “大哥,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陕西其实不是为了做生意。” “那你是来做什么?”邓铁翼觉得这位老弟今天说的话都透着玄机,自己不甚明白。 “我就是来找这两样东西。”古平原两眼定定地看着欠条和黄马褂,“如今不负我一番苦心,总算是找到了。” 他在想昨日严仙儿的一句话。他昨天特意去严仙儿的测字摊,送上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严仙儿一笑收下,要送他一个字,古平原想了想,自己前番写了一个“移”,真是奇验无比,此番化险为夷,干脆再写个“夷”字。 “还是求财?” “不,我近日可能要与人有一番争斗,想问问休咎。” 严仙儿眉头一皱,“恕我直言,只怕事情不妙!” “为何?” “这‘夷’字是‘一弓两箭,直射一人’,须防暗箭伤人!” 暗箭伤人?那就是要防小人,古平原在心里加了小心,但是眼前这个邓大哥如果信不过,天下也就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了。自己这一趟回山西,邓大哥要帮着搭台唱戏,是缺不了的主角。想到这儿古平原不再犹豫,听到雅座外面伙计正在招呼别家客人,他把裤腿一拉,露出脚腕上一个火烙的印记。 “大哥,你来看!” 邓铁翼认得,“兄弟,你是流犯?” “是私逃入关的流犯!”古平原纠正他,看到邓铁翼怔怔地望着自己,他苦笑一声,“我讲个故事给大哥下酒。” 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这同盛祥饭庄里正有人在讲述一个往昔的故事。古平原从自己赴京赶考一直讲到落入王天贵的陷阱,再说到不久前金虎之死,“往后我就来了西安,其余的事情大哥也知道了。” 邓铁翼听得七窍生烟,左右看了看,托起一个酒坛子从二楼丢了下去,砸在当街哗啦粉碎把过往行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子去宰了这个王天贵,给兄弟你出气。” “大哥少安勿躁,听我说下去。”古平原倒是心平气和,“他家财万贯,身上还捐着七品官衔,杀他就是戮官,这万万不可。再说国有国法,如果不能让这样的恶人明正典刑,那么接下来还会有孙天贵,李天贵……岂能警示世人。” “那……”邓铁翼疑惑地看着古平原。 “局,我已经布好了!” 有了这些欠条,邓铁翼穿上黄马褂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藩司衙门讨债,藩司衙门的银子也有不少存在泰裕丰,那么顺理成章就可以调阅票号的账册。当初王天贵经手油芦沟村的赈灾款项不是一笔小数目,在账上一定能查出痕迹。 “我再加上一个经验老到与王天贵有杀父之仇的大朝奉,一起帮着大哥查这笔账,只要查出来他有侵吞公款、假公肥私、害人性命之事,大哥你立时就可以知会臬司衙门办案。你是僧王军中战将,又穿着御赐黄马褂,不愁扳不倒王天贵!” 邓铁翼是个军人,要杀人就直来直去,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套路,此时已是听呆了。“兄弟,你可真行,敢情你早就想好了这一大套是不是?” 古平原笑而不语,欠条是他必得之物,邓铁翼也是他要找之人,只是那件黄马褂真是意外之喜,原本还担心邓铁翼官卑职小,如今连巡抚见了他都要起身相迎,山西一省的官场直可畅通无阻了。 “有件事是大麻烦,你要出头查账,就是与那王天贵撕破脸了,你是私逃的流犯,这是赖不掉的。要是他狗急跳墙告上你一状,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邓铁翼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说道。 “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好办法,寄希望于攻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一晚上的时间就查出他的罪证,让他没有反手的余地。” “不妥不妥,他到了大堂上一样可以对付你。为了这兔崽子搭上你一条命,划不来。”邓铁翼摇了摇头,“除非……” “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古平原持壶添酒,看着他问道。 “僧王为什么不杀你,不就在‘功过相抵’这一句话上吗?如果你要是再立下什么军功的话,就算王天贵举发,我当场就能把你保下来。” “军功?”古平原心中不禁一动道,“大哥,你看看这东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 “这好像是什么山营堡垒的布防图。”邓铁翼老军伍了,一看就认了出来。 “是山西恶虎沟土匪山寨的布防图。”这图是当初那个自杀身亡的女人交给古平原的,原说让他转交山西总兵,但是古平原一直没有机会,便带在身上。“有了这张图,能不能攻破土匪山寨?” “太能了!”邓铁翼问明情况一拍大腿,“我带五百人去,半宿工夫就把这恶虎沟平了,到时候功劳簿上你是头一份。” 谈到这里,事情总算谈得明白了。古平原舒了一口气,向天上望望,蓝天白云间,金虎、丁二朝奉、小七子的表姐仿佛都在向他微笑。“请保佑我一举功成,把王天贵扳倒,到时候我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几日之后,一个身影敲开了太谷县祝家的大门,开门的老仆还没等问话,这个人不由分说一步跨进去,回手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又过了几日,邓铁翼带着几百军卒来到太谷县境。这一次他可得意得很,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官都知道这人救过僧王一命,僧王连御赐黄马褂都赏了他,高升是指日可待,伺候好了结个人缘,就算不能结交也千万不能得罪,所以地方官亲自接境送境,安排驿站好吃好喝,这一趟十余天走下来,邓铁翼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眼下到了正地方了,他抬眼四下里看着,发现古平原正在城外小树林边扬手招呼,古平原既然出现了,那就说明二人事先商议的计划一切顺利。古平原已经秘密找到了祝晟大朝奉,由他先在县城里搜集王天贵的罪证,等到邓铁翼攻下山寨,为古平原取得了战功,再兵合一处去太原藩库。 古平原暂时不能出面,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适合去打仗,就暂且留宿在无边寺,等邓铁翼的消息。邓铁翼带队从太谷城边沿着小南河走出十几里,过了一个浅滩,刚要扎营,忽然来了一个仆人打扮的人,迎着军队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份打了火漆的密信,说是要直呈邓大人。 邓铁翼诧异地接过信,展开一读便吃了一惊,竟然是山西总镇柯总兵邀自己一晤,讲明事机宜密,最好是邓铁翼一个人来。 邓铁翼思索良久,虽然信上面有总兵官的印鉴,但是凡事总是小心为上,于是点了十名亲兵跟随,命余下人等就地扎营,自己跟着那人来到五里之外的一处山岗。 邓铁翼并不知道,这里就是当初金虎毙命之地,越过这片山岗,山势突高,拔起一座山峰,巨石覆之,深黝不可测,遥遥见到半山腰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就在那上面了,你们自己上去吧。”带路之人样子很老实,看上去甚至有些畏头畏脑。 邓铁翼掏出一块银角子递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乔松年。” 邓铁翼总觉得事出突然,又是在这么个荒凉之地,所以心中加意防备着,但没想到的是,上得山来一到了山神庙前,柯总兵便笑呵呵迎了过来。邓铁翼上次路经山西见过他一面,见真是总兵大人有请,一颗心才放下十之八九。 这萧萧鸟乱飞,殿荒藤作壁的荒庙前居然摆得有筵,而且还很丰盛,有酒有肉冒着蒸蒸热气。柯总兵请邓铁翼落座,喝酒聊天谈着西北的战事,就是迟迟不引入正题,最后是邓铁翼忍不住了,问道:“总兵大人,您邀标下在这个地方会面必有缘故吧?” 柯总兵沉吟一下,放下酒杯,“我知道你要去攻打恶虎沟,不愿让你徒劳往返,所以把你请到这儿来了。” 邓铁翼大吃一惊,身子一仰连酒杯都打翻了,直直地盯着柯总兵。 “呵呵,不必如此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是在我山西境内行军,要做什么岂能瞒过我这一省的总兵。” 邓铁翼稍稍镇定一下,“大人言重了,这恶虎沟的盗贼狡猾无比,标下是担心走漏了风声被他们逃了去。” “不会,不会。”柯总兵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冲山下指了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邓铁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山下一探头,此时天色已暗,就见十几支火把排成一线,正在往山上走来。 “大人,这是……” “就是你说的恶虎沟的盗贼,本县富户王天贵一心为国,前几日帮助官府招降了他们,眼下是来此受降的。” “大人这么说,王某实在愧不敢当,为朝廷效力是理所应当之事嘛。”说着从山神庙里走出一个干瘦老头,一出来就把豺狼般的双眼牢牢钉在邓铁翼身上,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歪戴帽子抱着双臂的汉子。 “王天贵……”邓铁翼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就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敢情自己和古平原的计划都被人家知道了。 “怪不得说宴无好宴!”邓铁翼也不顾二品红顶子的总兵在座了,一声冷笑。 “邓千总,你的脾气未免太急了。”柯总兵看了一眼王天贵,“这位王掌柜可是一心想要结纳你,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你不要会错了意。” 王天贵也不多说,从身上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轻轻放在邓铁翼的杯下。 “邓大人,都知道剿土匪寨子有好处,别的不说,破寨之时那金银财宝就是予取予求。如今恶虎沟群匪被招降,柯总兵说功劳自然要算上大人一份,那么好处就由我王某来报效,这笔钱就请大人拿去分给弟兄们喝酒吧。” “放屁!”邓铁翼再也忍不住了,把酒杯一扬冲着王天贵就砸过去,“你一个小小生意人,敢当场贿赂领兵军官,你不要脑袋了?” 他这一酒杯势大力沉,这要砸上非把王天贵头上开个窟窿不可,可是老歪动了,他从后面伸手过来,一把就把酒杯抓住,用力一握,白瓷杯子竟然化成了瓷粉。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邓千总你太鲁莽了!”柯总兵连声解劝。 这时恶虎沟那十几个匪徒已经上了山,邓铁翼虽然愤怒,但还是很识大体,不愿让这群匪徒看见朝廷命官之间起了争执,于是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柯总兵摆出官威,伸手冲为首那人一指,“你就是吕征。” 来的正是“紫面虎”吕征,他本不愿就这样降了官军,但是他的表弟那个又黑又胖的三当家极力撺掇,说是过了这村没那店,他被说得心烦意乱,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大人,小民正是吕征。” “花名册拿来了吗?” “就在这里。”吕征把花名册交给了三当家,递上前去。 “好,如此可见诚心。明日你把匪众都带下山来,按照这花名册一一清点,如果属实,本官定当上报朝廷,为你请封,一个五品游击是少不了你的。” 吕征心里一松,这花名册是新造的,因为有些人不愿意投降,已经连夜逃下山去,不得已另造一册,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过关了。他向上磕头道:“多谢大人成全。” “罢了。”柯总兵端着总兵的架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又道:“招降就如同古时歃盟,无酒显得心意不诚。来,我们人人干了此杯,往日是匪今后是官,从今往后要为朝廷忠心效力。” 这里他官儿最大,他先举杯,自然人人都要跟从,连邓铁翼带来的那些兵都各自饮了一杯酒。 邓铁翼心情烦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明摆着人家早有防备,再接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做。他心绪不宁,别人只喝一杯,他又自斟自饮再喝两杯,柯总兵笑眯眯在旁看着他。 邓铁翼想赶紧下山去找古平原,站起身刚要告辞,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这酒好大的劲儿……”他扶住额头,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酒倒没什么,蒙汗药却是安南产的,见效最快。”王天贵悠然说了一句。 “什么!”吕征也觉得身上不对,勉力一抬头看向柯总兵,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三当家一咬牙,猛地拔刀在手,那刀闪着一道寒光劈了下来。 要在平日,这一刀吕征都未见许能躲开,因为出刀的人是他万万没有防备的一个人,何况如今蒙汗药发作,更是避之不及。 只听“噗”一声,吕征人头飞出去一丈远,颈子里的血喷洒出来溅到宴席之上。三当家看都没有再多看一眼,转头过去左一刀右一刀开始砍杀山寨的弟兄,这些人也有武艺在身,可是想逃腿脚发软,想拼手臂无力,只能惨叫连连任人宰割。 “你……”邓铁翼就知道不妙,怒目指着柯总兵。忽然觉得头颈一紧,强自挣扎向后看去,勒住自己脖子的正是那个歪戴帽子的人。 “不识时务也来当官儿。”柯总兵摇了摇头,王天贵念了一句,“往日是官,今日是鬼。”冲着老歪一使眼色。老歪用力一扭,邓铁翼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脖子登时被折断,人软瘫在地,嘴里吐着血沫,腿蹬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邓铁翼真是死不瞑目! “这些兵一个也不能留!”柯总兵看了一眼邓铁翼带来的人,王天贵冲着老歪扬了扬下巴。 “土匪戮官,手段凶残,要不是三当家及时反正,只怕我和王翁也要遭了毒手。”柯总兵站起身,冲着已经还刀入鞘的三当家说,“不过你毕竟匪气未消,先在王大掌柜那里住上一阵,过些日子我给你补个军功,你再来上任,免得营里兄弟不服。” “全靠大人栽培!”三当家感激涕零地说。 “这次的事儿全靠你消息准确,这笔账查起来不得了,连巡抚大人都躲不开干系。” 王天贵当然明白,他倒是希望连军机大臣都脱不开干系那才好,无论什么时候,头顶上这把伞都是不嫌大的。 “我这个护院会把事情处理干净,绝不会留什么痕迹。” “官兵和匪徒互有死伤,这是常有的事儿,蒙汗药又验不出来,天王老子来查也不怕!”柯总兵一哂,“倒是你的那些账还要处理得干净些。” “大人放心,一定干净!” 王天贵回到太谷大宅,刚要进屋歇息,一眼看见拿了个针线篓正往下房去的乔大嫂。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他盯着这女人看了半晌,原本打算明天办的事儿,今夜看了这么多的杀戮,忽然兴奋起来。 “乔家的,你过来。” 乔大嫂有点畏缩地走了过来,这位王大老爷当初说的挺好,又是古平原作保,自己和丈夫也就放心地来到王宅做工。没想到时日一长,这王大老爷渐渐动手动脚起来,有一次还要拉着她去屋里,她怕吓到了丈夫,又念着这里给的工钱高,能给一家人特别是两个孩子多买些吃食,所以隐忍不言,只是听见王天贵的脚步声就赶快躲了开去。 “城外北盘山山神庙有一桩大新闻,十几个匪徒杀了官军,你可听说了?” 乔大嫂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引了匪徒上山的,是你丈夫乔松年吧!”乔松年按照王天贵的吩咐,引官军上山之后便在路口等着,给恶虎沟的土匪指了方向。他懵懵懂懂还以为这是个容易干的差事,却不知道已经落入了王天贵的圈套。 乔大嫂听了果然大惊失色,“这不可能啊。他是个树叶掉下怕砸头的人,怎么会呢?” “不信去问问你丈夫吧,然后到房里来找我。”王天贵一挑帘进了屋。 过不多时,乔大嫂惶急地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说、他说是老爷……” “住口!”王天贵早就等着她呢,“让他把土匪接到山上是受降,可是最后反变成了杀官,谁知道是不是他和土匪有什么勾结,这要到官府去用大刑才能问清楚!” “不、不……”乔大嫂双目流泪,急得只顾摇头。丈夫素有疯疾,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怎么能到大堂去做供,不要说动刑,就是拍一下惊堂木也能把他吓得犯了病,到时候说他咆哮公堂,非当场打死不可。 “不要怕。”王天贵见吓住了她,伸手轻轻把她拉起来,“这事儿只有我知道,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懂了吧。”说着把手往乔大嫂的衣襟里探去。 “不!”乔大嫂像被毒蛇蛰了一样,急退了一步。 “哼,那就和你丈夫团聚去吧,不过也就只有今天这一晚了。”王天贵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乔大嫂傻呆呆地站着,想着自己的丈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淌下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聪明!”王天贵狞笑一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回身把乔大嫂推到了床上…… 发生在山神庙前的一幕惨剧,古平原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从来进香的香客口中得知,一听到“恶虎沟、官军”这几个字,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在寺里借了一匹好马,扬鞭直奔北盘山。 等他一路狂奔来到山神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老百姓,三班衙役到齐,仵作正在验尸。陈知县当然也在场,已是焦躁得满头大汗。这种案子出在境内,严谴是免不了的,等知道死的这位千总还是僧王的爱将,陈知县更是五内俱沸,知道这一次自己恐怕要倒霉了,就是为了给僧王出气,巡抚大人也不会轻饶了自己,搞不好降级革职都有份。所以他气急败坏,看见这些老百姓看热闹,喝令衙役拿鞭子狠狠地抽。 古平原挤在最前面,接连挨了几鞭子,就像不觉得痛一样,他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大睁着双眼的邓铁翼。 “大哥!”古平原想喊,嗓子就像被一块棉花团堵住了,说什么都喊不出来,他想哭,可是欲哭无泪,只能与已成死人的邓铁翼对视着。 陈知县喝令衙役把人都赶到山下,古平原浑浑噩噩随众人走到山脚,他仰头望了望半山腰的庙宇,忽然惨笑一声,“神仙可真灵,王天贵,你的香没有白烧!” 说罢他翻身上马,直奔如今已是王宅的常家大院。他的马在太谷大街上像疯了一样四蹄撒开狂奔着,行人吓得纷纷躲避不迭,等他到了大院门口,正好遇上如意在影壁处向外望闲,常玉儿也在她身侧。古平原就像没看见一样,直冲进去奔向王天贵的卧房,如意见他这样,不言声转身也跟了进去,常玉儿更是急匆匆走在前面。 古平原到了王天贵的房外,刚要抬脚把门踹开,忽然常玉儿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惶急地微微摇着头。 “古大哥,不要……”常玉儿神色中带着几分惊恐,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以古平原的冷静不会一副势如疯虎的拼命架势。 “你要忍,你一定要忍,我求求你。”常玉儿小声恳求着,她知道在这儿和王天贵撕破脸,古平原是自找苦吃,搞不好是自寻死路,情急之下她终于哭了出来。 这泪水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像甘霖一样渐渐浇灭了古平原心中的怒火,也让他慢慢恢复了理智。他紧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终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刚要转身离去,身后的房门却就在这时候打开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从里面出来的是衣衫不整的乔大嫂,就见她容颜惨淡,眼神无光,一步步从王天贵的房中走了出来。 “乔大嫂!”古平原脱口叫道,他惊呆了。 “是你啊。”乔大嫂好像刚看到他,嘴角挤出一丝悲苦的笑,“古掌柜,谢谢你给我荐的好人家。”说完,一口唾沫吐在古平原脸上,然后微微摇晃着身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如意冷笑一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这老棺材瓢子,又作孽!” 王天贵随后咳嗽一声,穿着青绸子衣裤,拿着一根烟袋走了出来。他看见地中央呆呆站着的古平原,目光一闪慢慢走过来。古平原下死眼盯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就这样扼死他,哪怕是同归于尽呢。 王天贵却出人意料地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这次的事儿,你办得很好。我现在要去进香,你等会儿到无边寺来找我。”说完他也抬脚走了。 常玉儿递过一张手帕,想让古平原擦去脸上的秽迹,古平原并不接过,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他方才说什么,说我这一次办得很好?” “是……”常玉儿也不明白。 古平原使劲晃了晃头,这一次他真是半点也不明白了。邓铁翼的死说明自己与他的密谋一定是被王天贵得知了,这才先下手为强,那为什么他只是借刀杀人除去了邓大哥,却对自己大加赞赏。难道说是欲擒故纵?古平原想得头都要炸了。 忽然他站起身,飞步往外走去,“你去哪儿……”常玉儿在后面担心地问。 “去找乔大嫂!”古平原甩下一句话。他纵马飞奔过街市,正被从大平号出来的苏紫轩一眼看见。 “他没死啊!”四喜惊讶道。 “可真命大,又回到太谷了,看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我们跟过去看看。”苏紫轩盯着古平原的背影。 等古平原赶到油芦沟村的乔家外,看见乔松年正在屋外与两个孩子玩耍猜枚儿。古平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乔大哥,嫂子她……” 乔松年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的土屋。 古平原心头一阵难过,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乔家人,乔鹤年赴京赶考,把大哥大嫂一家托付给自己照顾,谁知……古平原强捺心中愤懑,敲了敲乔家的门,没人回答。 古平原试着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声音,他惊疑地回头看了看乔松年。 乔松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孩儿他娘在烙饼呢。” 古平原急步后退抬头看去,炉灶上的烟筒里没一丁点炊烟,他猛地撞开了门。 乔大嫂的尸身就悬在房梁上,半睁着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气,却还带着不甘与愤恨! 古平原痛苦地闭上了眼,乔松年这时走了过来,望着妻子高高悬在房梁上的尸身,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被吓到了,傻呆呆地站了半晌,忽然双手一拍,嘻嘻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唱着歌: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个因果歌。那闯王逼死崇祯帝,文武百官一网罗。那闯将同声敲火烙,金银瞬时积满河。那冲冠一怒吴三桂,驱虎逐狼闯大祸。那贼兵难舍金银窝,马上累累没奈何……” “乔大哥!”古平原惊恐地看着他,身上打了一个冷战,乔松年却再也不理会,痴痴笑着唱着,半走半跑,渐渐远去。 古平原真是悔恨交加,看那一对小孩儿还在大槐树下自顾自地玩耍,全没发觉不过一会儿,自己已是家破人亡。 苏紫轩与四喜远远看着这一幕,苏紫轩说了句:“孩子可怜,四喜,等会儿你拿些银两给他们。” “是。” 忽然苏紫轩眼睛瞪大了,她轻轻抓住四喜的肩,“你听……” 远处传来的是乔松年的疯歌儿:“那追兵一路潮涌至,只得山西掩埋过。那李闯一去不复返,二人架拐掘地得。那金银一窖留半数,囚徒脱狱方能合。那生意创立称雄久,全靠文法费嗟磨。相传是林青两公笔,这桩公案确无讹啊确无讹!” 四喜只觉得浑身汗毛森竖,“这、这不是……”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苏紫轩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古平原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无边寺,他有一个谜一定要解开,那就是王天贵怎么能够次次都先发制人?上一次是金虎和丁二朝奉,这一次是邓铁翼,他们都是死不瞑目,古平原只希望能揭开谜底,哪怕就死,到了阴曹地府也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个小沙弥给他指点了方向,王天贵此时就在罗汉殿中进香,他是大香客,进香之时照例摒绝旁人,连院中都静寂无人,但留话说古平原可以进去。 推开罗汉殿沉重的大门,香烟缭绕中,王天贵正虔诚地跪拜礼佛,十八叩首毕,他缓缓站起身,回头对古平原说,“去,替我把莲花缸里的灯点上。” 古平原强忍着怒火,来到那口最新供奉的莲花缸前,这里有二十二盏莲花灯,古平原知道,其中一盏是邓大哥的。 “想不到你心机如此深沉,当初五百两当了一把破刀竟是不让那邓千总有机可乘,免得他趁机找茬来查我们的账。这一次又能及时通风报信,看样子你是学聪明了,这样很好。” “谁说的?”古平原转身问。 “还会有谁,你告诉了谁?”王天贵微微一笑。 “古平原,你放心,我不会贪你的功。你一心为泰裕丰着想,王大掌柜很是欣赏你。”从供桌旁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古平原如见鬼魅般瞧着这个人,身体忍不住开始发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自从出关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就来自眼前这个身材肥胖面容凝重的老者。 祝晟! 古平原心里发出一声呻吟,他全明白了,为什么丁二朝奉和金虎会毁在老歪手里,为什么邓铁翼会出师未捷惨死山神庙前,全是这个看上去正直仗义的大朝奉告的密!谁能想到一个与王天贵有杀父之仇的人不但不谋报复,反倒为虎作伥,与他暗通款曲。如果这就是王天贵的手段,那真是思之令人胆寒。 “你来找我商量怎么能对付那个邓千总,保住泰裕丰的买卖,我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要告诉王大掌柜,只有他才有办法。果然,他老人家一出手,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祝晟向着王天贵低下头去。 祝晟在说假话,他要保自己的命。古平原不傻,知道这时候说出一句话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索性闭口不言。 “听说你卖了一趟军粮,帮票号赚了不少银子,还借机拉上了康家的独门生意。很好,你确实有本事,我用得着你这样的人。再加上这一次票号化险为夷全靠你及时送信,作为奖赏,我会把那个常四放出来,至于你,明天就到票号来,我给你一个三掌柜的位置。” “王大掌柜,您还要用我?”古平原抬起头来,他本来正被悔恨噬咬着心脏,此时忽然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当然要用,如今票号正是危难之秋,你要好好用些心思,帮我把对手打垮。我不会亏待你的!”王天贵恩威并施,自认为已经把古平原抓在了手心里。 “好!”古平原一口就答应下来,眼里放着异常兴奋的光彩。在他身后,灯火明灭,烟雾缭绕中,五百尊金身罗汉或哭或笑或狂舞,正静静地看着这殿中发生的一切。 六、一个铜钱也立折子! “老爹,慢些走!”古平原搀扶着常四老爹,从黑暗的监牢中一步步走出来,常四老爹用手挡了挡太阳,眯着眼回头看了看自己坐了大半年的苦牢。 “总算有你的银子打点,我每日还能在天井中转一转,其他的人连日头都看不见哪。” “老爹,慢些走……”牢里的囚徒在后面齐声呼着,古平原用银子给常四老爹买的人缘颇厚,而他自己更是忠厚心善,利用每天放风的机会帮囚徒递个话,甚至彼此间传个物件,狱卒拿了银子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知多少人受了常四老爹的好处,他如今要出去了,大家一则感念,二来实在舍不得。 “各位。”常四老爹也动了感情,“盼你们也早日出去。托我给家中带的话,我一定尽快带到。” 常玉儿就等在二门之外,见爹爹出来,连忙伸手接过从牢里带出来的包裹,这是等会儿要拿到家门外烧掉的。 只是家在哪儿呢? “老爹,我倒是想了个去处!”古平原想让常四老爹住在乔家,一则养养身子,二来顺便可以暂时照顾那两个孩子,乔松年自从发病跑走便失了踪,眼看寻找无望,古平原只得托人到京里去找乔鹤年,希望他如今有个落脚之地,也好把侄子侄女接去教养。不过那屋子里刚刚死过人,还是上吊冤死,不知老爹会不会介意。 “没相干。”老爹听了这一段惨事黯然神伤,“都是被那王天贵害的,她又哪里会来害我。我就到油芦沟村住吧。玉儿,你也从李嫂家搬过来吧。” 常玉儿一愣,这才想起当初为了怕老爹担心而撒的那个谎。 “女儿如今在王天贵家做丫鬟!”眼看瞒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 “这、这是什么话?”常四老爹怔住了。 “常姑娘,事到如今你实在可以从王家出来了。”古平原知道一句两句说不清,先劝常玉儿,“那是个虎狼窝,乔大嫂的前车之鉴,你不能不防啊!” “不!”常玉儿很坚决,“上次老歪杀金虎那事儿,要不是我在王天贵家,古大哥你就会有杀身之祸。我留在王家,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常四老爹好容易才弄清前因后果,他沉吟了片刻,忽地一拍大腿,“不愧是我常四的女儿,爹赞同你。” 常玉儿和古平原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常四老爹。 “我这大半年在牢里也想了许多,这恶人哪,就是好人给养出来的,要是都不怕他,谁敢当恶人?”常四老爹挺了挺身板,“所以闺女啊,你要去帮古老弟就去吧,自个当心些,别让狗给咬了。至于爹这边,你不要担心,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单是帮着这些牢里的朋友给家中送个平安递个口讯,就够我走上两三个月,再说我也得静养些日子不是。” 古平原看着常四老爹笑了,这个老好人经历了一番磨难,腰杆子倒是硬了许多。 他把常四老爹送到油芦沟村,自己转回县城,直奔“大平号”票号而去。他要去看一个难得一见的稀罕景儿。 顺着县衙门前的青石街一路往南,第一个路口向右一拐,紧挨着城里炉房的便是张广发当掌柜的大平号,所在的这条街是驿马过境的街道,平素行人并不多,如今可不一样了,就在大平号前面,老百姓聚得如同蜂窝上的黄蜂一样密密麻麻,围着大门口堵得里三层外三层。 古平原离老远瞅见就是一怔,心说别说大平号是家新开的买卖,就是日升昌的买卖也没有这样的声势,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等到了近前古平原才看明白,一望骇然,就见“大平号”门口直敦敦硬邦邦杵着一个银子铸成的大葫芦。这银葫芦昨天王天贵在店里已经跟古平原提过了,但古平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这么大个! 到底有多大?先说葫芦的腰,三个年轻人手拉手方才能环绕一圈,再说葫芦的高,那三个年轻人肩踩肩才能摸到葫芦柄!最后往地下一看,这葫芦把地砸出一个磨盘深的坑。 古平原在关外一待五年,见过吃人的老虎,遇过臂粗的蟒蛇,也不是那足不出乡里的愚民,可是陡然见了这么大的银葫芦,也不由得吃了一大惊。 等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看,便看清楚了为什么人们都聚在葫芦周围,敢情是在玩一种游戏。就见人们纷纷把铜钱往葫芦上抛,看样子是要争取能抛到葫芦的柄上。而紧挨着葫芦周围有几个箩筐,钱掉下来如果掉在箩筐里,人们就不再去捡,要是掉在地上还可以捡回来继续抛。 古平原饶是聪明,也看了个稀里糊涂,旁边有个汉子津津有味地看了多时,他过去一抱拳:“这位老兄请了。” 那汉子点点头:“哦,什么事?” “我是外乡来的,请问这银葫芦是大平号的吗?” “怎么不是?”这汉子也是闲得无事在外面晒太阳,见有个不懂的人向自己请教,顿时来了精神。“人家大平号有钱,换了掌柜的没多长时间,就立了这么个大玩意,怕不有几百万两?” 几百万两是没有,但古平原在心里估了估,这葫芦要是实心的,至少也有几十万两。 “这一下把日升昌的金算盘和介休常家的银冬瓜都比下去了。”那汉子仿佛占了独得之秘地小声道:“听说这大平号的银库底下有地道,通着山西藩司的藩库呢。” 哪有此事。古平原不禁哑然失笑,但他知道乡民最喜欢这种听似不经的传说,搞不好就是大平号故意放出的风声来哄市面。 “也算得上是心思独到了。”古平原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那汉子没听清。 “哦,没什么。再请教,这往葫芦上面丢铜钱是什么把戏?” “把戏?”汉子不爱听了,“这可不是什么把戏。这是人家掌柜的一片慈心。大平号立了这个葫芦当日就定了个规矩,不管老弱妇孺还是精壮汉子,只要凭一己之力能推倒这葫芦,这葫芦就归了那人。这个实在是难,多少人来试过了都没成,后来北京天桥卖艺的狗熊李闻讯特意赶了来,也是无功而返,大家也就绝了念想。可是人家又说了,只要能把铜钱抛到葫芦柄上不掉下来,就给个五十两重的元宝。掉下来的铜钱要是落在边上的箩筐里,那就归了‘大平号’了,但是人家也不要这钱,攒足一箩筐便拿来施舍乞丐,都说开票号买卖的铜钱里翻筋斗,认钱不认人,人家大平号真是良善商人。”他滔滔不绝说到这儿,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半掩着嘴说:“比那前街那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泰裕丰可强多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只能报以苦笑。论理儿汉子说得对,可是这大平号口碑如此好,王天贵昨个儿要自己想法子把它一举掀翻,岂非是难如登天。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一阵大哗,“立住了,立住了!” 古平原连忙往前看去,就见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傻傻地抬头看着银葫芦,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又惊又喜。古平原再往葫芦上看,果然,一枚铜钱就躺在葫芦把上。 “这可不容易,那葫芦把儿滑不溜手,又高又窄。仨月了,统共只有两个人拿到过这大元宝,连这小孩是第三个了。”虽不是自家喜事,那汉子也是乐得摩拳擦掌,跟着众人喊那孩子,“进去,进去要元宝去,愣着干吗,去呀!” 孩子被众人提了醒,“蹬蹬蹬”三座并作两步跑到大平号里面,不多时跟出来一个伙计。可说巧不巧,就在那伙计还没从门里迈出来的时候,许是来了一阵风,又或者众人不住跺脚拍掌震动了葫芦,总之那铜钱竟然从葫芦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停下不动了。 孩子先跑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铜钱落地,不由得目瞪口呆。伙计晚出来一步,抬头看看,皱眉道:“你这小孩怎么如此恶作剧,哪里有什么铜钱抛在葫芦上。” 大家都叹了一声,心说这孩子真是运气不好,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活一年,就这么没了,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好的商家也不会认这无根无梢之事。 那孩子咧了咧嘴,心疼得哇哇哭了起来。伙计摇摇头便要往里走,古平原心头一动,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我作证,那钱方才是落在葫芦上了。” 有一个开口的就有第二个,围观众人好似抱打不平一样,七嘴八舌说开了,话中无非是敢拿身家性命作保一类的话,话虽如此,真要哪个拿出身家性命来却又未必了。 伙计起初不以为意,后来见起哄的人多了,也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实在是做不了主。但不要紧,做得了主的人很快便出来了。 就见一个身材不高年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目光中甚有威严,往全场扫视了一眼,有人认得此人便是大平号的张大掌柜,人群中声音顿时小了。 “怎么回事?”大掌柜问伙计。 事情几句话就说清了。“哦……”大掌柜看了一眼那孩子,又看了看围观的人群,高声道:“各位,可是都愿为这孩子作保?” “是!”、“没错。”众人七嘴八舌应着。 “好!各位要么是我大平号的主顾,要么是我大平号将来的主顾,我张某人信得过大家。伙计,进去捧个元宝给这孩子。” 一语既出,人们彼此望望都有不敢相信的神情,待到伙计真的捧了个沉甸甸的元宝出来递给那孩子,孩子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时,这才满场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张广发团团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面带笑容对那孩子说:“小心拿着别弄丢了,我派个伙计陪你一同回去,告诉家中大人,若是银钱一时用不了,存在票号里利息也不少啊。” 孩子高高兴兴走了,众人觉得一天之内绝无可能有人再掷中一次,也就都慢慢散了,那汉子跷着大拇指对古平原道:“看人家这善性,这要是不发大财那就怪了。” 古平原深思不答,想着昨天王天贵在票号中怒冲冲说的那番话:“这大平号开了十余年了,也没见有什么大手笔,如今忽然摆出个银葫芦,真像《西游记》里金角大王那个紫金葫芦一般,这才几十日光景,就把泰裕丰的存银吸走了大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王炽当初之所以带着八十万两银票赶回山西,就是因为太平号开业,一个银葫芦摆出来,凡是存钱在大平号的人,都可以推葫芦掷铜钱。就这一招,百姓拿着折子蜂拥到各家票号取钱,转存到大平号,一天的工夫泰裕丰总号流失了一半存银,把曲管账的胆都吓裂了。王天贵起先还装作不以为意,后来看看不是路,这才赶紧调回了那八十万两银子。 这家“大平号”原本做生意规规矩矩,可是换了新掌柜之后,做生意的手法路数全都变了,高息吸储,低息放账,特别是往直隶京师汇兑,又快又方便,汇水要得还少,一下子抢了别家票号不少的生意。要说平遥的“日升昌”、祁县的“蔚字五联号”这些大票号虽然也感受到了压力,但毕竟离得还远,只有太谷本县的“泰裕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生意一下子失了大半,有不少人希图贵利,从“泰裕丰”取钱存到“大平号”,一时间损失惨重,正在焦头烂额之时。 王天贵心里有数,要不是早在咸丰十年,洋兵攻进北京,户部一片狼藉之时,山西票号代垫银两有功,得了办理协饷这条发财路子,如今泰裕丰的银库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山西全省十八家得到户部认可的大票号,协饷家家有份,我们泰裕丰分得的协饷每月解到二十几万两,立账期是一个月,在炉房熔炼成官宝又需一个月,之后才报送藩库转运户部和江南大营。”曲管账掰着手指头算,“多亏了王大老爷和藩司大人有交情,除了这两个月之外,还能多拖延些日子,这样银库里总能有几十万两协饷银子供我们周转。”票号里把这种应付而不付,留在自家善加利用的有主儿银子称为“放空”。 “有了这笔‘放空’,不管别人使什么手段,我们至少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大平号这样咄咄逼人,难不成他的银子是天下掉下来的。”王天贵想不通的这一点,恰恰是古平原心里有数的。 大平号的后台是京城李家,这个内幕被他视为独得之秘,所以曲管账出主意孤注一掷,把号上的存银加上“放空”的协饷都拿去收买大平号发出的银票,然后一口气拿去挤兑逼垮大平号,古平原立刻就反对。 王天贵老谋深算,这一次站在了古平原一边,“不知对手底细,贸然把协饷都拿去用了,的确是太冒险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个办法。” 古平原主张谋定而后动,今日便是来大平号探探虚实,仔仔细细估量一番,心里不免沉甸甸的。他正要打道回府,忽然隐约听见从大平号的后院里传来一阵歌声。 这歌声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古平原却一下子就听出是乔松年的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大平号,伙计笑脸相迎,他却看都不看,直趋后堂。 “这位老客,这后堂您可不能进!”两个伙计一把拦住。 “我找人!” “您找谁,我帮您喊去,这票号的规矩您不会不知道吧,后堂非请勿入。” 古平原大怒:“哼,什么票号,是绑票吧!我有个神志不清的朋友在里面,是不是被你们关了起来?” “古平原,你要撒野可是挑错了地方。”张广发袖着手稳稳当当走了出来,“后堂是存放银两的地方,你要硬闯,丢了银子算谁的?” 这时歌声又消失无踪,古平原也没把握自己是不是听清了,再做口舌之争徒然惹辱而已,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广发,“张大掌柜,你做的好买卖呀,一出手太谷一县的票号生意就被你抢了个精光,再接下来倒霉的是不是就成了全省的票号?” 听他这样暗示,张广发面色变了变。眼下虽然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还没到能与全体晋商对抗的份儿上,自己京商的身份还是越晚暴露越好。 “古平原,你的气色也越来越好了,比起一年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威胁,也是在提醒古平原,别忘了自己一年前还在关外流放,如今也是个私逃的流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古平原的心头火“腾”就起来了,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好友寇连材惨死在山海关,首级被挂关门之上的情形,他虽然没有亲见,可是这一幕在脑海中不知过了多少遍,每一次都像一把锯子在反复撕拉着。 就是不为自己蒙冤流放关外受的那些罪,只为了寇连材,这个仇都是非报不可。如今泰裕丰和大平号势成水火,王天贵和张广发互为敌手,自己身处其间,不妨借力打力,最好能把他们弄成两败俱伤之势。 “不,光两败俱伤还不够,一定要他们同归于尽!”古平原站在大平号的门外默默想着,忽然“哗啦”一声响,他循声望去,见是大平号的伙计把几个箩筐里的铜钱倒在一处,然后往街对面南北货店门口一抛,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多乞儿一拥而上哄抢起来。 “铜钱、银葫芦,银葫芦、铜钱……”古平原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两句,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自己以往在商场上赢了几次,归根到底都是有个“信”字打底,而对手都是不诚不信,这才让自己有机可乘。如今大平号的银葫芦立在那里,就等于是立了一个比天高的“信”字招牌,几十万两随随便便抛在街上,丢个铜钱上去就给个元宝,这家票号的底子有多厚那是人人“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不管是财主乡绅,还是平头小户,钱当然要存到一个可信的地方,张广发费大力气弄了这么一个银葫芦摆在门外,其实无非就是一句话,“把钱存在我大平号,一百二十个放心!” 这句话他既没写也没说,但是一个硕大的银葫芦比说一千道一万都有效。反过来谁要是想抢他的生意,空口白牙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只怕也没用。 古平原不怕对手施阴耍诈,但是这种硬实实地立杆子还不怕撅,是最让人头疼的!大平号一有实力,二有信用,拿什么去和人家拼! 这个困局不破,京商和晋商就绝对无法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能是张广发一家独大,而且古平原敢肯定他的胃口还不止于此,吞了泰裕丰后,接下来就是蔚字五联号和日升昌,甚至乔家堡恐怕也在张广发的算计之中。 古平原想得头都大了,不知不觉走回到了泰裕丰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忽然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被伙计推搡着一把推了出来,这老头立足不稳,踉跄几步险些栽倒,亏了古平原赶紧伸手扶住。 “进门是主顾,你们怎么能随便欺负人!”古平原生气地说。 那个看门的小伙计见是昨天刚上任的三掌柜,赶紧过来,一脸堆笑,“是曲先生让我把这老头撵出来的。” “老人家,没摔到哪儿吧?”古平原关心地问,那伙计却捂着鼻子,嫌那老头身上一股腌臜味。 “我的钱、我的钱!”老头急了,挣扎着起身趴在地上四处捡着方才一把没拿住散落一地的铜钱。 “总共就一百个大子,也就一顿饭钱,真是乡下土货。”伙计一脸的瞧不起。 “你住口!”古平原忽然发怒了,他蹲在地上帮老人捡着钱,可是找来找去就只剩下九十九枚铜钱。 老人瘪了瘪嘴,掉下两滴老泪,“我这是跑了三十里山路来县城里存这钱,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哪一家都不给存。这可倒好,钱没存上还弄丢了一个,唉!” 那小伙计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钱,丢了过去,“赔给你,赔给你,有什么大不了。” 老人要去拿,古平原却一手握住了那大钱,“老人家,大平号您去了吗?” “去了,第一个去的就是大平号啊,那么大的银葫芦,咱也开开眼不是。” “他们也没给你存?” “没有。”老人一脸失望,“说是最少要十两银子才给立折子,咱这村户人家,别说十两,就是一两银子也没有哇,这一百个大子还是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其实村里没贼,放在家里也成,可是听说在票号存钱有利息,我打算拿这钱存上吃点利,过几年给我那大孙子呀娶媳妇用。” “哈哈哈!”那伙计在一旁听得捂肚子笑,“哎哟,你这土佬真是没见识,先不说一百个大子不会给你存,就算是存上了,二厘的利钱,你能拿去娶孙媳妇?别是想发财想疯了吧。”说完又是一阵笑。 古平原一声没吭,把老人扶起来,把那一个大子抛还给伙计,冷静地说:“你自己的钱自己留着,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泰裕丰的伙计了。” 伙计一下子笑不出了,张口结舌惊恐地看着古平原。 “老人家,我扶您进去立折子。” “这是干什么!”曲管账见古平原扶着那个被撵出去的老头又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从柜上出来指着问道。 古平原没理他,自己从柜上拿过一个空白折子,问明老人的住处姓名,按照规矩写了底单和折子,然后恭恭敬敬交给老人。“老人家,我给您写的是四厘的利,算是为刚才的事儿赔情,您往后要是还有闲钱,尽管拿到泰裕丰来,利钱我还给您从优。” “哎,谢谢您了,掌柜的。”老头千恩万谢走了,可把一边的曲管账气坏了。 “古平原,你未免太擅专了吧!昨个儿王大掌柜说得清楚,让你专管跑街的伙计,你凭什么管到总店的外账房来了?” 票号店铺指的主要就是内外账房和银库,至于在外面拉头寸、收款子这都是跑街的范围。这乡下老头到店铺里存钱,是外账房该管之事,也就是曲管账一手负责,他见古平原才来了一天就插手自己的地盘,当然不能容忍。 “十两银子立折子,是票号祖传的规矩!多少辈儿没有动过了,你连这个规矩都敢破,来来来,我跟你去找王大掌柜评评理!”曲管账不依不饶,硬是扯着古平原的袖子到后院来找王天贵。 等他气急败坏地把方才前柜上的事儿一说,王天贵沉了脸,“古平原,我让你当三掌柜,专管跑街的伙计,是看重你足智多谋,又是个读书人,想让你去和附近村镇的富户、财主、乡绅多拉拉关系,给泰裕丰多弄些存银来。如今你和这乡下土佬打交道,一百个铜钱还给立了个折子,这不是瞎费工夫嘛!” 曲管账听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古平原,等着看他发窘。 古平原不慌不忙,对着曲管账正色道:“当初我第一次进泰裕丰,打了你一个嘴巴,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曲管账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但是直到今天他都弄不明白古平原的用意。 “我当初一个铜钱立折子,就是看到了票号的弊病。好高骛远,瞧不起小主顾,就像曲管账你说的,哪怕全省上下一人来存一文钱,你也瞧不进眼里,对不对?” “那也不过才几千两而已!”曲管账还是一脸不屑。 “这么久了,你还没明白,我要的不是那一个铜钱,而是折子后面的那条路。折子有价,主顾无价!财路无价!你懂吗?” 曲管账被教训得满脸通红,抗辩道:“那个浑身是味儿的土老头就是你说的主顾?嘿,他能有什么财路!” “他能有什么财路,我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清楚。”古平原不再理他,转头对王天贵说,“王大掌柜,既然让我负责跑街,我就要重新立些规矩,比如这一个铜钱立折子的规矩,还望王大掌柜许可。” “嗯。”王天贵经营了一辈子票号,若明若暗地看到了古平原心里的想法,只是他眼下也看不清这条路走下去究竟能为泰裕丰带来多大的利润,但是无论如何是条路,古平原要闯,不妨让他试一试。 “好吧,我同意了。” 结果到头来,反是曲管账闹了个没趣,他心里气急,等上灯后伙计们在一起吃饭时,他特意留下没走,平素曲管账都是与几个账房先生一起去下馆子喝小酒,今日却一反常态留下与伙计吃饭,众人都有些纳闷。 果然吃了没两口,曲管账点着名开了口:“王炽,你说你这跑街怎么干的,窝囊不窝囊!去年英家营胡财主家那笔款子是你拉来的吧?今年县城里七大绸缎庄有五家用了泰裕丰的钱,是你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放出去的款子吧?这几年三掌柜身体一直不好,我在大掌柜面前说了多少次了,王炽是个能耐人,三掌柜应该让他来当。”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可如今一个连票号生意都没做过一天的古平原堂而皇之占了你的位置。我听说下午怎么着,他还来找你商量去各乡各村拉头寸的事儿,你还认认真真地给他出谋划策,给他指点路子?别忘喽,你可是生意人,别做赔本的买卖!”说着用筷子隔空点了点王炽的鼻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伙计们本就为这事不平,曲管账开了口,大家自然敢言,一个个拍着桌子为王炽鸣不平,有个叫“矮脚虎”的小个子与王炽素来交好,他干脆站到了椅子上,“诸位,我早就听说,这个古平原是个浑身机括一按三响的机灵人儿,可是他到咱们票号来抖机灵可是打错了主意。听说他一来就改规矩,还说从明天起要咱们所有的跑街伙计都到乡下去拉头寸开折子,一个铜子不嫌少!” 他还嫌不高,索性又跨一步到了桌上,抡开胳膊唾沫横飞,“咱们可是泰裕丰的伙计,三大票号之一啊,去拉这种小头寸,传出去丢死人,别说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就连街口的小买卖也要笑话死咱们。再说了,王炽大哥做生意辛辛苦苦,咱们谁不服气!你们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鞋……”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王炽,他指尖竟是平的,而脚下的棉布鞋上钉着铁掌。“王大哥跑街,算盘打坏了多少个,鞋跑坏了多少双,那个姓古的凭什么一来就压他一头!” “可不是。”另一个身上脸上长着几个白圈癣,绰号“白花蛇”的瘦高挑儿伙计也站起身,他平地站着就和桌上的矮脚虎差不多高,脸上的神情也差不多,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他今天还自作主张把看门的伙计辞了柜,要我说,咱们不能由着这个姓古的性子来,规矩也不能凭他一句话说改就改,不然过几天他真要骑在咱们这些老伙计的脖子上拉屎了。” “对!”“对!”“说得没错!”周围的伙计们一片应和,他们平素都有自己相熟的主顾,定期去跑一跑,闲下来到茶馆喝杯茶聊聊大天,日子过得很是舒坦,听说古平原要改规矩,让他们去乡下泥腿子家拉头寸,先就是一阵打怵,接着自然是不情不愿带了怨恨。 曲管账没想到这把野火这么容易就点了起来,心中暗喜,但他还要防着王天贵知道后怪责下来,要拉个垫背的,于是故意站起身把手往下压了压,“都是自家的买卖,闹意气就不好了,既然大家推重王炽,我看这件事还是问问他的意思吧。”说着向旁看了一眼。 王炽铁青着脸坐在座中,筷子上夹的菜半天也没入口,听曲管账问,他这才勉强笑了一下,“三掌柜做事自然有他的一套道理,不过我前些日子去要账时淋了雨,受了寒气,打明天起要休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对,我腰疼,我也要向柜上请假。” “我也是,要回家去看望爹娘。” 众人七嘴八舌,可把曲管账乐坏了,他心里暗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了这些跑街伙计的帮忙,我看你古平原拿什么翻江倒海!” 古平原如今是三掌柜,月规银子足够他在外面租了间房,离着泰裕丰只隔半条街,是一座独院的其中一间。他一早起来挂念着生意,来票号看看伙计们都准备好了没有,要分派他们各自去跑的路线。谁知到了柜上,曲管账一脸的事有不巧,拿出一沓请假条子,第一张就是王炽,往下看全是跑街伙计,内外账房一个请假的都没有。 这古平原可没想到,看曲管账一脸阴笑,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古平原深吸一口气,想着对策。要是去找王天贵告上一状,也许能把这些刺头儿伙计弄回来,但是难免让人小瞧了自己,而且那样做今后这个仇可就结下了,岂不正是中了曲管账的心意。 “这些伙计太不懂事了,票号如今正是多事,他们一个个都请了假,我要告诉大掌柜去,年底‘讲官话’时,非辞掉一两个不可!”曲管账假意怒道。 “不必了!”古平原一声冷笑,“我就不信,没了张屠户,就非得吃带毛猪不可。”说完甩头飘然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来吃这头猪!”曲管账得意洋洋地盯着他的背影出了泰裕丰的大门。 古平原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踪影不见,连个信儿都没有,别说曲管账,就连王天贵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起初以为古平原跑了,可是常玉儿还在自己府上,何况叫陈赖子去打探回来的结果,常四老爹也安安稳稳地住在油芦沟村,以王天贵对古平原的了解,他要跑不会不带上这两个人,更何况从前都不逃,刚刚把他提拔重用便逃也实在不合常理。 这大半个月里大平号更是气势如虹,他家的票号前人来人往,泰裕丰却是门前日渐冷稀。王天贵心里着急,面上却不动声色,直到接了藩司衙门的胡师爷一封信,终于坐不住了。 “大平号那个张大掌柜前天去省城拜会了藩台大人,送了一份厚礼。”他紧锁眉头。 曲管账知道厉害,立时心头就是一紧,“为什么呢?” “他想要代理协饷。” “协饷都有定额,十八家大票号按买卖大小分成,大平号要是挤进来,就会分薄了大家的利润,咱们正好乘这个机会让他广为树敌。”曲管账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他最近为了大平号的事儿也是头疼死了。这家票号好像专以泰裕丰作为敌手似的,眼看账簿上的存银一天少似一天,别的不说,年底分红算身股,自己那一份必定要大大缩水,更有甚者,万一泰裕丰倒了,那自己这只金饭碗可就砸了。同船合命,不由他不多想一想。 “树什么敌,他是冲着咱们来的,一开口就要分咱们那一份。” “这……那、那藩台大人怎么说?”曲管账真急了,要是协饷的“放空”保不住,明天主顾来提银子,自己立马就得抓瞎。 “那是咱们喂熟了的官儿,不会被他一份礼就买了去,但是长此以往可不堪设想哪。这个大平号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真的就吃定了咱们?”王天贵百思不得其解。 曲管账一时无言,也跟着愁眉不展。二人正在相顾,忽然听前头一阵喧哗,不由得都是一惊。 在泰裕丰那宽敞的前柜大堂里,古平原面冲着两扇黑漆大门,手指着一面山墙,指挥着他雇来的短工,“放到墙角去,一袋袋码好喽。” 他指着外账房的伙计,“去把大秤拿来,称银子记账。”又对内帐房的先生道:“把银库打开,准备清点银子入库。” “对了,多拿些空白折子,我带出的折子早就用光了,等一会儿要把记在本上的账都立上折子。”古平原挥了挥手上的白纸本子。 内外帐房先生伙计再加上跑街的一干伙计已经是全都瞧得傻了眼,王炽从外挤进来,站在众伙计身前,眼睁睁看着一袋袋银子被搬进来堆在墙角,数了数竟然不下二十袋。 “这是多少银子啊?”有个小伙计喃喃地问。 这个问题在票号里难不倒人,立时就有人说:“看这样子,一袋大约一千五百两左右,二十袋就是三万两银子。” “是三万一千八百八十两。”古平原纠正道。他看到银子都搬了进来,与短工结算了工钱,转过身对着伙计们朗声道:“各位,多日不见了,我出去跑街之前王大掌柜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是对柜上有利的举措尽不妨修改旧规,增添新制。我此前已然定了‘一个铜钱立折子’的规矩,这些日子想了想,要再改一个铺规。” 再改一个铺规?伙计们彼此看了看,目光中都是惊疑不定。 “以往票号到了年底,只有任职十年以上的伙计和掌柜才有资格按照身股分红利,如今古某要改一改这个规矩,凡是票号里的伙计,只要实心任事,能为票号带来利润,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一律有红利,而且不必等到年底。”说着他把手里的白纸本子扬了一扬,“这一次,古某分派了十三个伙计去拉头寸,一共拉来三万多两,按照放账的利息和身股的厘数,每人可得纹银十五两。” 说着他一一念着伙计们的名字,“张德生、陈子鹏、黄鹤、谷继宗……”念到最后一个是“王炽!” “银子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把随身带的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一溜五两一个的银饼子排着队放在桌上。“念到名字的人每人来取三个。” 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办! 古平原一出现,而且带了大笔的头寸回来,当初装病请假的那些伙计都是心头一凉,以为他必然挟功自重,非在王天贵面前狠狠告上一状不可。结果人家不但不告状,还给躲懒的人分银子,这是什么路子? 僵住了好半天,有一个家中欠了人钱的伙计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见古平原一脸温和的笑意,于是咽了口唾沫,轻轻拿起三个银饼子,“三、三掌柜,我拿了?” “拿去吧,下一次还望再为柜上多出些力,当然了,红利也是少不了的。”古平原点头笑道。 伙计脸一红,回转身站了回去。十五两银子!够全家两个月的开销了,谁不眼红,见有人拿了,当然就有第二个人跟上去,最后连矮脚虎和白花蛇都拿了银子,只有王炽纹丝不动,脸上绷得像块石头。 “王兄,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吧。”古平原见他不过来,拿起银子走到他身前。 王炽把目光往旁边看去,不理不应,古平原拉起他的手,把银子塞在他的手里,笑了笑拍拍王炽的肩膀。 “大掌柜,您看见了吧。”曲管账气得浑身哆嗦,“这个古平原真是胆大包天,连身股分红这样的大事都不和您商量,说改就改了,他眼里还有您吗!”伙计们多分了,掌柜的自然就要少分,曲管账真是又恨又气。 王天贵那双小而微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既像是恼怒,又像是贪婪,他一会儿看看古平原,一会儿看看那堆银子,终于发话了,“三掌柜,随我到后房来。” 王天贵坐在罗汉椅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件万历青釉的笔洗,许久都不言声。 曲管账垂手而立等得心焦,斜眼看了一眼古平原,他却是拢手直立,漫不经意地看着室内南墙上挂着的那幅《三山行乐图》,仿佛不是等着大掌柜问话,而是在字画店里悠然赏乐。 王天贵终于开口了,“你那三万两是哪儿弄来的?南城的侯家,还是曹家屯的曹大财主?” “都不是!折子在这儿,大掌柜请自看。”古平原把包裹里的一大沓折子放在桌上。 “这么多?”王天贵放下笔洗,翻了翻,这怕不有一百多个折子。再看看里面的人名大多不认识,存的钱数更是五花八门,多到几百两,少到真是的一个铜钱便立了一个折子。 “这还不是全部,折子用光了,我就暂时记上,回来再补。” “这些都是什么人?” “乡农而已,也有几个富户,但不多。山西真是商民之地,富庶得很,老百姓几乎家家都有存银,我只在太谷南边方圆百里转了转,给大家说了说把钱存在票号的好处,又说了不论多少哪怕只有一个铜钱也能立折子,当时就有十几个人掏出一个铜钱立了折子。” 这是把古平原的话当玩笑听,谁知古平原真的给立,而且端端正正写了一份折子。村子里也有把钱存在泰裕丰的人家,把那折子拿来一比对丝毫不差,绝无虚假,这下乡下人都惊讶了。第二天便有不少人拿着吊钱或是银角子来存,古平原依旧是不论多寡一律和颜悦色,写折子收钱一丝不苟。 有人认出古平原就是万源当的四朝奉,这下子更是信实了他,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再来立一个铜钱的折子了,最少也是半吊钱。但是古平原每到一村一地,还是认认真真说明白,一个铜钱也给立折子,童叟无欺绝不反悔。 就这样他走了大半个月,到了第五天头上已然需要雇短工帮自己背银子,到了半个月时就必须要雇一辆骡车才行。 “这不过是城南一百里而已,伙计们大可以走得远些,头寸是不愁拉的。” 曲管账已经听呆了,他见王天贵眯着眼显见得极是重视古平原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反驳道:“这不过是你走狗屎运而已,你怎么知道别处也有银子等你去拿?” 古平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退后两步拉开房门,老歪正守在门外。 “我知道老兄身上带得有刀,能否借来一用?”古平原伸出手去。 老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纹丝没动。这时屋里传来王天贵的一声咳嗽,老歪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带鞘的匕首,递了过去。 古平原拔刀在手,朝着一株紫色山茶花走过去,这是王天贵最喜爱的一株花,他正在纳闷古平原要干什么,就见古平原“刷刷刷”几刀下去,上面十几朵花都被“剃了头”,只留下空荡荡的花枝摇晃不已。 王天贵怒道,“古平原你这是做什么?” 古平原笑了一笑,指着地上的花道:“这就是王大掌柜和曲管账以及前柜上的那些跑街伙计念念不忘的头寸,也是人人都看得到的头寸,说白了无非是有钱的财主、阔气的乡绅以及当官的、做生意的这些人手里的钱。一共就这么多,如今大平号摆了一个银葫芦,把这些头寸都吸了过去,咱们泰裕丰自然就少了。” “废话,这还用你说!”曲管账一瞪眼。 古平原把匕首插在花下的土里,用力搅了几下,然后抓起一把土来,伸到曲管账面前,“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土啊。”曲管账眨了眨眼睛。 “还是什么?”古平原一刻不放松地问。 “……你、你什么意思?”曲管账的样子有些狼狈。 古平原慢慢握紧手中湿漉漉的泥土,从掌缝里挤出水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它还是水!只是没人看得见而已。” 曲管账还在困惑地望着古平原握紧的拳头,王天贵已然长长舒了一口气,“古平原,去做事吧,不过下一次修改店规这样的大事,要事先与我商量!” “是!”古平原把匕首还给老歪,向前柜走去。 王天贵拍了拍还在懵懂的曲管账的肩,“等着他往柜上运银子吧。” 从第二天起,拿了银子的跑街伙计都开始按照古平原的指示,开始前往各个乡村去拉头寸,唯一不动的就只剩下“矮脚虎”、“白花蛇”和王炽三人,他们三个吃了秤砣铁了心,还像往常一样去跑富户。古平原见了也不勉强,只是把他们三人应去的地方空了出来。 真是“出门三步远,又是一层天”,伙计们干起来才知道,原来一村的乡农能抵得上几家的富户,这些地方他们也都去过,只是眼睛直盯着那些财主,从来不往小门小户去看,偶尔有人怯生生问一问在票号立折子的事,他们冷言冷语就差没一句话把人家挤兑到墙上。如今换成笑脸待客,这才发现“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是至理名言。 大平号的张广发得意了一阵子,翻了翻手边的账簿,觉得周边富户的存银拉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泰裕丰此刻银库里只怕是入不敷出。按照事先想定的计划,他准备开始收泰裕丰开出去的银票,等收到十之八九便要上门挤兑,一举逼泰裕丰关张。 张广发在京商干了半辈子,“谨慎”二字始终牢记心头,收泰裕丰的银票之前,他先派伙计去探看动静,原以为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谁知小伙计飞奔来报,说是正有银车往泰裕丰里拉银子。 张广发并不相信,还当是小伙计看错了,自己亲自去看,果不其然,几辆大车赶着,车上都是一袋袋的元宝银饼,他还怕是泰裕丰的空城计,再往前赶几步,亲眼见到满载着铜钱银角子的大车到炉房换了雪白的元宝出来,这才信个十成十。他瞠目结舌站在泰裕丰门外,眼看着伙计们往下搬银子,一时竟呆住了。 “活见鬼了,这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张广发原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泰裕丰竟能死棋肚里出仙着,一下子把他的全盘计划打乱了。 “是张大掌柜啊。”古平原一眼看见了他,慢悠悠踱过来,“怎么,生意那么好,还有闲工夫到泰裕丰来望闲?” 张广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没料错的话,张大掌柜下一步准备收泰裕丰的票子,眼下只怕是不敢这样做了吧。”古平原知道张广发的身份,对他的目的也是洞若观火,先断泰裕丰的财源,等银库里的银子不敷所用之时,搜集大量的银票到泰裕丰挤兑,只要有一两银子付不出,便立时要泰裕丰的好看。如今大笔银子入库,又是些不知来路的银子,这下子他绝不敢按照原来的计划再去收泰裕丰的票子了。万一泰裕丰财源不断,又源源不断放出票子,到时候银库见底的该轮到大平号了。 “我问你,这些银子是哪儿来的?”张广发一时有些乱了方寸。京商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泰裕丰,之所以在三大票号中选了它来作为最先的对手,就是因为看准了王天贵在票商中人缘极差,一旦出事没人会帮他。所以眼下这笔银子绝不可能是从别处匀借过来的。 古平原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哂笑了一下,答道:“你先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陷害于我,我便把这银子的来历告诉你!” “你……”张广发被堵得张口结舌,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张广发可不是易与之辈,回到大平号后他立时着手安排伙计们顺藤摸瓜,找寻泰裕丰的财源。可没等伙计回报,李钦便急三火四地找了来。 “张大叔,我弄明白这笔钱的来龙去脉了。” 李钦的消息很准,是昨天午后,他与如意在城南一处特意包下的小宅子里幽会时,如意在床上透露给他的。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手,我真是小瞧了这个古平原。”其实张广发心里早就暗生警惕。一个流犯,从关外脱身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接连便做了几笔震惊商界的大买卖,别的不提,单说最近他跟着僧格林沁的马队上战场,一路卖粮做生意赚大钱,张广发扪心自问,京商里也挑不出这样有胆有识的人才! 可是李钦不服气,他视古平原如眼中钉肉中刺。自己这个李家大少爷,平素在京里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满眼笑脸处处相迎,谁不捧着敬着,可唯独来了山西之后,竟是处处不顺,自己喜爱的苏紫轩两次帮着古平原,这还罢了,已经被勾搭上手的如意别看跟自己打得火热,提起古平原时,满眼恨意中还带了一抹恋恋不舍,他甚至怀疑如意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就是为了打击古平原,而女人的心思,李钦太了解了,恨一个男人的背后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爱意。古平原这个流犯,无论是商才还是女人缘居然事事压自己一头,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儿,李钦握紧了拳头,“张大叔,你管买卖上的事儿吧,这事儿你交给我,我一定办妥,断了泰裕丰这条财路。” “你能行吗?”张广发有点不敢相信。 “瞧好吧!”李钦离座匆匆而去。 没过几天,古平原就接到手下跑街伙计们的回报,说是大平号的人跟上了他们,到处抢生意头寸,用的法子也很巧妙,是利用了乡下人爱占小便宜的心理,针头线脑一类的日用杂货带了一车,谁要是在大平号立折子存银,那就立马有一份礼,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在一文钱掰两半花的老百姓看来,自然也就有所贪图。 古平原又问了几句,知道领头的是个被尊称为“少爷”的年轻人,便知道是李钦的鬼主意。这也算是“以本伤人”了,别人用不起的计策,李钦用来却不心痛,自然有张广发在后支持,看来拉头寸是其次,断泰裕丰的财路才是目的。 见一众伙计都眼巴巴望着自己,等自己拿主意,古平原轻松地笑了笑。“做生意就像打仗一样,你有刀枪,对手也有,你有一招,他有一式,最后的胜负其实就在毫厘之间。别慌,大平号学咱们,我对此早有准备。”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问,“票号最怕什么?” “吃倒账!”有个伙计接话很快,古平原改革铺规,这些小伙计是最大的受益者,眼看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多了起来,对古平原的敌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古平原现在一句话,这些跑街伙计令行禁止,听话得很。 “要我说是拉不来头寸。”银库里缺钱自然是大麻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伙计接口、“都对。”古平原点点头,“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拉头寸和吃倒账之间还有一个躲不开的坎儿,那就是烂头寸。” 对于财主家来说,银库里堆满了钱那是好事儿,可对于票号就并非如此了。银库里的银子堆积如山,要是不能找到下家用出去,把利息赚回来,那么到了折子到期付息之时,票号就要白当差甚至赔利息。 “都怕拉不来钱,或是要不回钱,可是这钱用不出去也是毛病。”票号的盈利全在一存一放的利息差额上,“如今大平号和我们比谁拉的头寸多,可是万一这笔钱砸在手里,那还不如没有。” 古平原分析得头头是道,伙计里就有忍不住出声的了,“三掌柜,听你的话可真不像是初入票号,倒像个老掌柜。” 古平原一笑,他自打与王天贵成了冤家对头,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票号这个行当,等到邓铁翼出了事,古平原这才认清,不掐了票号这条根,想动王天贵那是千难万难,于是他更是夜半读书学习票号的规矩和经营之道。他是三掌柜身份,愿意不耻下问自然有人肯教,古平原由此得知,有一本毛鸿翙写的《三都往来文稿》,是他历年经营票号的大成之作,古平原重金购得一本,不多日已然能够倒背如流。 “烂头寸是个人人知道的忌讳,但是市面上的商铺掌柜也不是傻子,用不着的银子绝不肯来白白付利息,我们以往拉头寸还算容易,去跑街最头疼的就是要把头寸用出去。”跑街伙计们对此都深有体会。 “可是据我所知,现在市面上是‘有钱的反倒容易借到钱,没钱的拼了命也借不来一文钱’。”这就是方才说的担心“吃倒账”的缘故,别说跑街伙计,就是票号掌柜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以往把钱放出去就不管了,直等到日子收利息。所以只能拣大户去放账,因为他们有钱,不必担心吃倒账,可是人家有钱又为什么来向你借钱呢,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扣!”伙计们听了纷纷点头,古平原说了半天要害就在下面这句话上,“我觉得放账的办法也要改一改了。” “又要改?”这次伙计们听了倒不害怕,因为知道古平原要改规矩,必然少不了伙计们的好处。 古平原微微点头,刚要接着说话,抬头看见满一楼的伙计挑着食盒进了门,便笑着大声招呼:“来来,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做事,咱们慢慢吃着想辙儿,这顿饭我这三掌柜请客了。” 伙计们早就闻到食盒里飘香,等一揭开盖子都是欢声四起,古平原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吃完了要让伙计们下力气干活,所以真下了本儿,这顿饭花了三十两银子,快赶上一桌燕翅席了。 就见桌上煎炒烹炸俱全,主菜都是秦晋风味,湛香鱼片半炉鸡,金钱发菜三皮丝,奶汤锅子鱼,大荔带把肘子,平遥的牛肉上了三大盘,香气四溢。山西人喜爱食面,光面食就摆了半桌子,莜面搓鱼、莜面栲栳、高粱面鱼、揪片、剔尖、刀削面,桌子正中摆着一壶“提梁记”老醋铺子的十年陈醋,这醋历经十年春秋,冻了晒,晒了冻,提着鼻梁子一闻,顿时满口生津,倒上一小碗拌到面里,解腻消食,真是无上美味。光这壶醋就要八两银子! 这顿饭把伙计们吃得心满意足,大快朵颐狼吞虎咽,比年底那顿财神饭吃的还香,大口打着饱嗝。矮脚虎和白花蛇躲在隔壁,闻着这股子香气直吸溜,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在写账的王炽,他俩咽了口唾沫,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出那么一点后悔来。 “都吃好了吗?”古平原惜食养身,只吃了几个烧卖,见伙计们纷纷摸着肚子大口喝茶,他笑眯眯问道。 “吃好了,谢谢三掌柜的。” “待我与饭馆的伙计结账。” 说着他叫过伙计来付了银子,然后点手又唤过一人,“他的账要另结。” 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原先就在门口摆饽饽摊儿,名叫魏四。有人就问:“魏老板,我说方才那饽饽味道熟悉,原来是你的手艺。这些日子却不见你,还以为撤了摊儿回家乡了,害得我好一顿想这饽饽。三掌柜是怎么把你找出来的?” 魏四一脸的笑,“三掌柜可是个活菩萨,他不找我,我也要来孝敬几盒子饽饽。” 古平原笑而不语,任由伙计好奇去问魏四,他今天就是想让这个饽饽摊主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上一遍。 “那天,我正在摆早食摊儿,忽然一口箱子直接撂到我怀里,差点把我砸个跟头。” 那是一箱子铜钱,足有七八吊。再看面前这个年轻人,魏四觉得眼熟,后来想起来了,这是几个月前死乞白赖非要向他借一个铜钱的那个小伙子,当时他说要付利息,自己还嘲笑地说让他拿个箱子来装,如今竟然真的一个铜钱生出一箱子利息来。 还钱的当然是古平原。他直截了当地告诉魏四,这一箱子钱是有交情在里面,可不完全是钱庄的利息。但是魏四如果还想尝一尝一个钱变百个、千个的滋味,可以向他借钱,古平原已经给他指出了一条生财的道。 这条财路就是在大饭庄“满一楼”里设摊子。古平原觉得魏四的饽饽味道十足,回头客也多,就是在街上摆个小摊儿小打小闹没什么赚头。他帮魏四居中拉纤当了保人,魏四借一楼的位置摆个摊儿,他与满一楼谈好了分成,定了签约交了银子,又拿借来的钱雇了两个人打下手。还真别说,他的饽饽在满一楼卖的价是街上的几倍,照样供不应求。 “如今这笔银子我还得起了,连本带利都还得起。”魏四看着古平原,“可是我还想再借一笔,在太原的满一楼分号里也把我的饽饽摊儿办起来。” 古平原点了点头,先不理会旁人,拿过账簿立了文书,当场就给魏四付了银子,这又是他的创举,只要有人来借来还,不拘时辰泰裕丰里一定有人接待,当然大半夜不睡觉值更干活,钱也不会少拿。就冲这一点,内外账房的伙计也都感激古平原。 看着魏四千恩万谢走了,古平原这才缓缓回身,跑街伙计或站或坐,没一个说话的,都在怔怔地想着心事。 古平原也不吱声,泡了一杯酽茶一口一口抿着。 “三掌柜,我明白了,您这是在教我们怎么做生意。”有个老伙计终于开了口,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佩服。 古平原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了,魏四的现身说法比一大套道理有用得多。 李钦骑着高头大马在远近的十里八村转了二十几天,用带的东西换回来厚厚一大沓折子,拉着一辆大银车,志满意得地回到了大平号。 “张大叔,这下古平原那小子玩不转了,您看看,他的主顾都被我拉来了。”李钦兴冲冲来到张广发房里,一眼看见一身湖蓝缎子的苏紫轩也在。 “这一步没拦住泰裕丰,等于是绊住了大平号的腿,接下来怎么办,我看还是往京里去个信儿,问问李老爷吧。”苏紫轩正向张广发说着话,见李钦进了屋,她站起身又说了句,“古平原已经把在陕西买粮的钱还给了我,也就是说藩库给他兑了银子,这下子泰裕丰又是二十几万两入账,事情真的难办了。” 她边说边往外走,看了一眼李钦手里握着的厚厚折子,“李少爷,真是旗开得胜啊。”她讥屑地说。 李钦一愣,“怎么了?”他问张广发。 张广发揉着下巴沉思许久,“少爷,您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 “我后悔当初在关外时,没给古平原喝上一杯毒酒!”他忽然狠狠一擂椅把手,“真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有这样的能耐。” “张大叔,到底怎么了?你别让我干着急好不好。”李钦瞪圆了眼。 “你是不知道啊,就在这十几天里,古平原带着一帮跑街伙计把城里的小买卖人都变成了泰裕丰的放账主顾。原本这些人在票号眼里不过是自生自灭而已,就像那句话说的,‘年三十逮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可是古平原他、他……”张广发手有些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恐惧。 “他给这些小买卖人出主意,指点他们进货,还利用票号的便利,把最近哪一行赚钱、哪一行赔钱,如何赚的、赔的都告诉了他们。如今可不得了,这些小买卖人都与泰裕丰做了相与,从古平原那里借银子,又把赚来的钱交给古平原去存,这一下泰裕丰的银库彻底盘活了。别看这些生意人的买卖不大,可是主顾多,都是小老百姓,等于是又给泰裕丰做了宣扬,这笔钱可是越滚越大了。” 李钦听得简直不敢置信,呆了半天才道:“那、那他能这么办,咱们也能。” “晚啦,一步差、步步差!咱们要是再去学他,明摆着是落了下风,让主顾们讲究起来那就是甘附骥尾。一县之内两家大票号,要是换成你,是把钱存在师傅那儿,还是存在徒弟那儿?”一句话登时令李钦哑口无言。 张广发缓缓吐了口气,“做生意讲究的是个气势,前些日子咱们仗着银葫芦真是气势如虹,一下子把泰裕丰打得抬不起头。没想到古平原三两个点子一出,面上看没有咱们的银葫芦威风,可是如同抽丝剥茧,慢慢地织了一张网,等咱们回过味来,可就掉到他的这张网里了。老爷当初交代,对付三大票号里最弱的泰裕丰要借着银葫芦一举拿下,如今泰裕丰的钱有来源,有去路,再想让他关铺子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李钦听着张广发的话,望了望自己手里那叠折子,猛地摔在地上,折子散开,李钦一脚跺了下去。 李钦在外的这一个月里,古平原也没闲着,他又“失踪了”,等他再回到泰裕丰门口时,迎客的伙计险些没认出这位三掌柜。 就见古平原一身粗布短打,一顶黑褐色的旧草帽下面孔黧黑,两腕也是黑黑的,灰土沾得满身都是,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撕开了好几个口子。 “三掌柜,伙计们都等着给你报喜讯呢。您这是……怎么好像钻了深山老林了。”门口的伙计一咧嘴,心说这哪是泰裕丰的掌柜啊,真像个街头要饭的。 “有眼力!”古平原不以为忤,倒是一笑。 “哟,三掌柜,这是怎么弄的?”等他一进了前柜大堂,便有好几个跑街伙计围了上来。曲管账看得一捂嘴,差点笑出声来,这也是掌柜?真是给泰裕丰丢人。 但是古平原一句话让大堂里的先生伙计都笑不出来了,“没什么,我去太行山跑了一趟,如今山里的猎户和山农也与我们泰裕丰成了相与,等一会儿我再去杂货互市,他们托我在那儿弄一块地儿,专卖山珍野货。” “干得好!”王天贵从门外走进来,“古平原,等会儿你去柜上支二百两银子,这是你这一趟的红利,甭管赚了多少,肯卖命给柜上赚钱,就该赏!”他心里明白,伙计们出力越多,柜上的赚头就越多,这笔赏银是杆旗,伙计们今后只有更加卖力,柜上绝吃不了亏。 古平原平白得了二百两,伙计们没一个嫉妒的,反倒是心悦诚服。太行山里走一趟,说起来容易,看古平原这样子就知道没少吃苦,搞不好是死里逃生从山里出来。 等到古平原把这二百两银子也放在众人这些日子赚的利润中,按照出力多寡给伙计们分银子时,这个举动一下子把柜上的所有伙计都收服了,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挑大拇指。 “三掌柜。”等分完了银子,一个老伙计笑呵呵凑过来,“有几个在街上做生意的掌柜想过来给你道谢。” “给我道谢,为什么?” “呵呵,这不是您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多赚了不少。今天来柜上结银子,听说三掌柜您回来了,特意要谢谢您。” “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好,我都看见了。”古平原从城门一路走过来,已经发觉这城里的买卖人像是旧貌换新颜,脸上都有掩不住的笑意,吆喝的声音也比往常响亮了许多,不用问,这都是受了泰裕丰的好处。 话正说着,那几个小买卖人走了过来,“三掌柜,我们可真要谢谢您。俗话说得好,本小利薄,本厚利大,谁不想把买卖干大发起来?可是真没钱哪。自打您出了这个主意,可就好喽。柜上借了咱们银子不说,还指点咱们财路,生意做得是顺风顺水,咱们不谢您还去谢谁啊!”说着几个人恭恭敬敬给古平原一揖。 古平原一点不怠慢地回了礼,口中逊谢道,“这绝不敢当,你们是主顾,倒是我要谢谢你们与柜上做相与。” 这里面有一位掌柜的特别,趴地下就给古平原磕了一个响头,这个礼古平原没法回,只得伸手把他搀起来。 “这位掌柜,您这实在是太多礼了,古某可受不起。” “您受得起。”这掌柜的眼里噙着泪,“为了给我家孩子看病,我差点把酒摊子买了,一家衣食无着,如今借了您的利,不但保住了摊子还开了一家酒肆。您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 古平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仔细瞧了瞧,忽然认了出来,这不是自己遇上陈孚恩的那一夜,在桥头卖酒的那个小贩嘛。 古平原心里一动,问明了他的酒肆所在,说了一句,“等有空闲,我去你的酒肆喝上两杯。” 那酒贩子可没认出眼前这人,他笑得眯了眼,连声答应:“三掌柜若去,我是一定要拿好酒款待的。” 古平原回到家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安步当车前往油芦沟村,他要去找常四老爹。快到村口时,迎面过来一个人,走路晃晃悠悠,黑衣裤,胸口扯得半开,却正是陈赖子。他连忙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就听陈赖子口中骂骂咧咧。“老梆子,住得这么远,害我大热天还得跑一趟。” 等他走远了,古平原慢慢走出来,心里一阵冷笑。他就知道王天贵不会不留后手,常四老爹虽然离开大狱,但还在王天贵的掌握之中。 常四老爹正在等他,巧的是常玉儿也在,古平原见到常玉儿,脸上一阵不自在。这姑娘在西安城里要与自己一起赴死,一份心意明明白白摆了出来,可自己却无法回应这片情意,实在是愧对人家。 常玉儿却是大大方方毫不在意,自从古平原说他在家乡有个意中人,常玉儿就打定了主意,一个字——“等”。古平原能等那女人这么多年,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等他,大不了等上一辈子。古平原真要是另娶了旁人,自己守着爹爹梳起不嫁也就是了,或者更干脆点到庵里当姑子去。她打定了这个主意后,一直乱如麻的心绪反倒平静了下来。 “古大哥,你求我爹爹办的事,已经办妥了。”常玉儿说着递过一把腰刀。 古平原一看见这把腰刀就落了泪,他默默拿过来,手抚着刀鞘,心里如翻江倒海一样难过。 “邓大哥的尸首被绿营领了去,他的家乡山高路远,必定是就近安葬。等我打听清楚之后,一定把这把刀与邓大哥合葬。” 他对着腰刀如见邓铁翼那张忠挚的脸,泪水洒在刀身上,“邓大哥,你英灵不远,保佑我为你报仇雪恨!王天贵为了荣华富贵戮害人命,我就要他倾家荡产,让他生不如死!”古平原恨声道。 “古大哥,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常玉儿真恨王天贵,可也真怕了他。 “玉儿提醒得对,王天贵是头千年老狐狸,狡诈无比,你可要多加防范。” “老爹,我心里有数。要对付王天贵,只设一个局不够,要设个连环套才行。” “可别走漏了风声。”常玉儿心思缜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谢谢常姑娘,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古平原心里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去布这个局,但是他知道要捕这头老狐狸,一定要设一个精巧无比的陷阱。 常四老爹的身子将养得不错,早晚还能练上几把石锁,他告诉古平原,那两个孩子已经被乔鹤年接走了,因为古平原那时在山里,所以乔鹤年给他留了一封信,常四老爹也交到他手上。 古平原辞了出来,转头来到了太谷通往祁县的一条大道上,路边有一个席棚搭的小酒肆,因为这里是交通要道,所以生意很是红火。 “掌柜的,忙着呢?”古平原一低头进了来。 “哟,三掌柜,您说来就来了,真是太给我刘三快面子了。”那掌柜的又惊又喜。 “顺路经过,进来讨碗酒喝。”古平原一脸的笑意。 “有、有,快请里面坐。”这姓刘的掌柜连声招呼。 古平原坐下就问:“你怎么叫刘三快呢?” “这是绰号,我这人手快脚快外加……嘴快。”刘掌柜有点不好意思。 古平原听了一笑,“掌柜的,真认不出我了吗?” “您是……”刘三快左瞧右瞧,疑惑地问。 “上次你见了我,可是落荒而逃啊。”古平原一眼提醒,刘三快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您啊,真是有缘分。”刘三快恍然大悟。 “确是缘分,说起来,你还救过我一命哪。” “这个、这个……”一提起这件事,刘三快就吞吞吐吐。 “刘掌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次来,喝酒倒是其次,想问问那个老歪的事儿。”古平原压低了声音。 刘三快脸上变色,刚摆了摆手,古平原把一块五两重的散碎银子放在桌上。 “唉!”刘三快叹了口气,站起身连声抱歉,把酒客一个个请了出去,关上酒肆的门,转回头坐下来。 “我哪能要您的钱呢,看样子您是真想知道,那我就说,可是您大概也清楚,那个老歪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前几年有人在街上喊他一嗓子姓名,他就把人家舌头割了,如今敢记得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了。”刘三快的面皮都绷紧了。 “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古平原也是脸色郑重。 “好吧。”刘三快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又给古平原满上一盅,慢慢地把自打听来就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吐为快,“老歪的大名叫高德辉……” 高德辉生在太原府一个读书人家,他父亲是个秀才,被委过一任小吏,加上祖上留下的田产,算是一个书香门第小康之家。 高德辉却自幼喜欢拿枪耍棍,四书五经一概不入耳,见高德辉不喜读书,他父亲倒是不勉强,只说了句“上马杀贼也是为皇上家出力,照样能成就功名,封妻荫子。”于是给他请了练拳脚的师父,高德辉真心喜爱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很快就在附近闯出了名声。 他十三岁中了武秀才,一鼓作气三年后又中了武举人。这时候他父亲已经因病下世,高德辉喜欢在外交朋好友,家中全靠母亲薛氏打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想到了自己居孀的表妹蔡氏,把她请到家中一同居住,一同过来的还有蔡氏的一个女儿,小名叫如意,那一年才十二岁。 本来日子过得不错,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转过年来蔡氏一病不起,临终时交代,就把如意许配给高德辉,先在高家当童养媳,等到及笄之年后再给他们圆房。看着如意给薛氏磕了个头叫了声“娘”,蔡氏这才闭了眼。 打从这儿起,薛氏就把如意当成了亲闺女,都说童养媳是婆婆的眼中钉,可是薛氏是个吃斋念佛的良善妇人,对待如意真是百个好、千个好、万个好,如意呢,也把薛氏当亲娘。最让人满意的一点,高德辉与如意彼此喜爱,如意觉着自己这个表哥一表人才,而且一身好武艺,自己与娘当初在老家被人欺,巴不得有个这样的男人站在身边,所以她对自己将来能嫁给高德辉是心满意足。高德辉也喜欢如意乖巧机灵,颇有姿色,还能帮着母亲操持家务,早把她当成是妻子的不二之选。 这些事薛氏都看在眼里,觉得是佳偶天成,心下自然欢喜。如意过了十五,眼看就是二八年华,薛氏决定要办这场婚事了。 高德辉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恶习——喜欢赌博,祖父留下的家产,这几年被他败了不少。如意几次婉转劝说也不管用,后来知道薛氏要给自己和表哥筹办婚礼,于是特意挑了个没人的时候,找到高德辉以大义相劝,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你有一身本事,怎么能整日沉湎于赌桌之上?眼下你我即将完婚,婚后我自当孝敬婆婆,你呢,就应该去外面凭着本事赚一份功业,也好光宗耀祖。 一个女子尚且有这样的见识,不由高德辉不惭愧,他痛下决心戒赌,而且打定主意,朝廷如今在东南半壁用兵,自己要去投军,要一刀一枪拼个五等爵回来光耀门楣,也让如意看看没白嫁个七尺男儿。 他主意已定,去和昔日赌友告别。这些人都是街里的混混,集上的无赖,没一个是真心和高德辉交往,都是看中了他口袋里的钱。如今听说财神要走,彼此心照不宣,要最后大大地赚上一笔。高德辉经不住他们三撺两弄,想着是最后一次了,上了赌桌就没下来,直赌得是昏天暗地,那帮赌徒做好了的扣,一夜工夫让高德辉把家宅都输了进去。 高德辉输红了眼,还要再押,被人嘲笑已经无钱可押,他咬了咬牙,说了一句:“我还有老婆!” 说到这儿,刘三快面有不忍之色,“高德辉这一把当然又输了,他下了赌桌之后,捧着酒坛子连喝两坛酒,醉得人事不知。” 等到第二天他醉眼蒙眬地回到家,这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那群混混已经拿着他按了手印的文契,到家中抢走了如意,而且一转手就卖给了本地最大的妓院。 老鸨子见如意性情刚烈死活不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如意绑在床上,一夜之间叫了十个男人坏了她的身子。对她说,女人没了贞操,一个百个都是一样,你就是现在立马就死也立不了贞节牌坊了。 这时候高德辉红着眼珠子闯进妓院来抢人,原本痴呆呆不说不动的如意听到他来了,忽然冲下楼去,当着一众妓女嫖客的面,连着打了高德辉几十个耳光,直到她自己打不动了,瘫坐在地上。 高德辉一动不动地挨着如意的打,这时候想把她抱回家去,如意就像疯了一样嘶声大叫:“别碰我!滚!” 如意躺在妓院的床上,双目无神地睁着眼,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也没合眼睡觉,后来有人告诉她,高德辉在妓院外的大街上跪了三天三夜。 高德辉终于等到如意从妓院的大门走了出来,这时候街上围观的百姓已经成千上万,就听如意说了一句话。 “我要你现在就娶我,就在这万人眼前的大街上。” 肠子都悔青了的高德辉立时点头,两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如意站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德辉什么都肯答应,但他没想到,如意要他发誓必须做到的竟然是——“一辈子也不许休了我!” 听完高德辉的毒誓,如意转身便进了妓院的大门,对着老鸨子道:“妈妈,我要接客!” 薛氏早就气得吐了血,等高德辉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用两根手指挖出一对眼珠子丢在他的面前,泣血自言母子情分已断,自己这一生也不要再看到这个孽子。 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把古平原也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高德辉就变成了歪帽,长年累月拿帽子挡着脸,可能是愧对祖宗留给他的这个姓,不许任何人提他的名字。想想也是,自己滥赌,害得老婆整日在妓院接客,祖宗要是有灵的话,一定也在地下痛哭吧。” 再往后老歪也进了那家妓院当打手,如意接客是心甘情愿,他管不了也不配管,可要是有谁对如意无礼甚至是打她,那这个人可就倒霉了。当老歪拧断第三个人的手腕之后,连老鸨子都不敢再对如意说一句重话了。 过了两年,这家妓院的主人得罪了太原知府的独子,没奈何只得把妓院迁到太谷,如意也就因此认识了王天贵,被他花重金娶回家做妾,老歪也跟着到了王家做护院,他那么大本事,王天贵自然求之不得。 “慢、慢!”古平原道,“你方才不是说如意不许老歪休了她,怎么王天贵还能娶她?” “一个风尘女子,说是娶,还用得着婚书吗?不过就是从花月楼搬到了王宅里而已。嘿,那个老歪每晚看着自己的老婆陪王大老爷睡觉,那滋味我猜好不了!”刘三快边说边喝,转眼已是半醺。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回想着他们二人在那老妇人家中相遇的那一刻,喃喃自语道。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古平原精神抖擞来到票号里。他昨晚看了乔鹤年的那封信,信上说自己考取了拔贡试,眼下分在工部当个抄写文书的九品笔贴式,虽然是京官中最小的一级,毕竟也算进了仕途。乔鹤年字里行间没有提王天贵一个字,但惟其如此才见得仇深似海深埋心中。 古平原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所谓狐假虎威,如果说王天贵是只老狐狸,他周围自然就有虎狼或包庇或纵容或相帮作恶,不把这些老虎恶狼弄掉,到头来想对付王天贵还是空话一句。昨天刘三快提到的往事和乔鹤年的信让他想到了一个驱虎逐狼的办法,他召集了跑街伙计们,打算把这几天的活儿安排一下,然后腾出手去办自己的事情。话刚说到一半,原本与他不睦的矮脚虎和白花蛇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三掌柜,王炽他……”素来能言的白花蛇吞吞吐吐。 “王炽他怎么了?”古平原这才发现,平素一言不发在角落写账的王炽今天并没在座。 “他去大平号了,说是要挑了人家的招牌。”矮脚虎性子急脱口而出。 “什么!”古平原与一众跑街伙计都大吃一惊,古平原心想大平号是京商费尽心思布下的生意,张广发老谋深算,岂能被一个王炽说挑就挑了。王炽这次去,搞不好要惹大祸。 除他之外,别的伙计也都是这样想的,于是大家急匆匆赶往大平号,路上古平原才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古平原把自己的赏银都当成大家的红利均分了下去,而且这二百两连一分力都没出的王炽、矮脚虎和白花蛇都有份。这笔银子拿得可太烫手了,矮脚虎和白花蛇一夜没睡,怔怔地瞅着手上的银子,等到了天明鸡叫,王炽如常出来记账,这两个人互相捅捅,慢腾腾走了过来。 “王大哥,我们俩今天要去跑街了。” “去吧,眼看新丝快要上市,绸缎庄又要用钱了,你们多跑一跑李掌柜和庞少东家那儿。”王炽放下笔,嘱咐道。 白花蛇嗫嚅着,“我们、我们要去吕家窝棚,听说那儿还没有伙计去过。” 吕家窝棚没有富户,王炽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这两个人也要去帮古平原了。 “王大哥,我们走了。”二人也没别的好说,临走时给王炽鞠了一躬。 王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他盯着摆在桌上的那十几两银子,昨晚古平原放在这里,他碰都没碰一下,这时却忽然用力抓起,一下子丢到了窗外。他拿起手边的算盘,大踏步走了出去。 “晋省算盘江宁戥!做生意的都知道这句老话。”古平原带着一干伙计来到大平号前,正听到王炽站在银葫芦边上在说着,他对面就是张广发和李钦。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李钦一脸的瞧不起。 “我是泰裕丰一个伙计,今天站在这里,想问问大平号,凭什么在太谷开票号。”王炽稳稳当当地说。 “就凭这个银葫芦!”李钦把大拇指一翘。 “葫芦是死的,人是活的,做生意靠的是生意人,你们票号里没有能人!” “年轻人,说话不要太狂妄了。”张广发一直在听着,对这个忽然蹦出来的愣头青,他一开始也有些捉摸不透,此时倒是听出了一些门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大平号里没有像你一样的能人。” “不错。大平号这些日子一直跟我们泰裕丰过不去,事情与其拖下去,不如早早做个了断。” 张广发已经把他的来意全看清楚了,只是沉吟不语,李钦却道:“做了断,怎么个断法儿?” “很简单,就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晋省算盘江宁戥’,山西商人的一手算盘出神入化,大清商界没有不知道的,今天我要和你们比一比算盘,赌一赌输赢。” “就凭你也配!”李钦啐了一口。张广发却阴沉着脸,票号中拨算盘的好手自然不少,对方明知如此,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挑战,不用问必有惊人的技业,且听一听他要赌什么再做决定。 “大平号输了,砸了这个银葫芦!我要是输了,回去亲手摘了泰裕丰的招牌!”王炽一语既出,围观的老百姓“轰”地一声,无论是银葫芦还是招牌,都是各自票号的命根子,这岂不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比拼。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古平原身旁的跑街伙计更是大惊失色,白花蛇喃喃道:“王大哥是不是疯了,他哪有资格去摘票号的招牌,王大掌柜岂能容他。”矮脚虎一跺脚,“我去把他拽回来!” 他刚要迈步,古平原伸臂一拦,矮脚虎偏头看去,古平原摇了摇头,“拦不住的。” 张广发心头起伏不定,这赌注实在太大了,要是输给这个人,银葫芦被砸了,大平号也就垮了。可是要是赢了下来,就算这个伙计没资格摘泰裕丰的招牌,可“泰裕丰上门挑战大平号却铩羽而归”这句话传出去,对自家生意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张广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觉得无备之仗打不得,刚要开口婉言回绝,人群外忽然传出一声:“赌了!” 众人个个大惊,老百姓呼啦一闪,把那个说话的人让了进来。张广发紧走两步下了台阶,来到那人身前,低声说:“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苏公子,你可要想好了。” 说话的自然是苏紫轩,她毫不在意地道:“这店有我一半的股,我是财东,这点主意还能拿。不就是比算盘嘛,九十一颗算盘珠,上拨下打,有什么难的。” 王炽在一旁听得分明,冷笑一声,“你这位公子口气倒是大得很,算盘是黄帝所制,鲁班改良,你也敢瞧不起?” “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们怎么比呢?” 王炽说的办法很公平,由大平号随意向街上一家店铺借一本账簿,然后燃香计时,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本账算明白,就算是赢了。 “好!”苏紫轩一口答应,账簿是同一本,两个人自然要一先一后分开来算。 “上门是客!您先请吧。” 王炽毫不客气,让大平号当街摆了一套桌椅,又从柜上另借了一架算盘。 两个算盘!这可把围观的人都看愣了,王炽稳稳点燃一根香,不慌不忙看了一眼苏紫轩,“让你开开眼界,看看一百八十二颗算盘珠是怎么拨的!”说完,他运指如飞,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旁边人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不一会儿就是瞧得眼花缭乱。 这一手绝活真是技惊四座,这条买卖街上都是常年手里拿算盘的生意人,算盘打得快不算本事,可是像王炽这样,能双手打两个算盘,真是闻所未闻。 大家还在瞠目结舌,王炽已然又快又准地算到了最后一页,提笔将支出、收入、盈余三项端正地写在一张白纸上封好。然后站起身看了看那香,第三根香才燃了个头,按时间算也不过两刻钟而已。 “王大哥可真是真人不露相。”白花蛇站在跑街伙计中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是打算盘的好手,此刻由衷地佩服,“这么厚的账簿,要是我来算,没有两个时辰完不了。” 古平原也被震住了,但是他却不意外,王炽虽然含愤而来,但却不是鲁莽之辈。敢当街叫板,心里自然是有必胜的把握,就是不知道一向聪敏的苏紫轩怎么会毫不在意地接下了这个挑战。 王炽倒是不骄不矜,站起身对着苏紫轩说了声,“这位公子,轮到你了。”说完他把自己的那架算盘拿走,桌上只留了一架算盘。 “慢!”苏紫轩指了指王炽手中的算盘,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算盘放回桌上。 王炽疑惑地照做了。苏紫轩一笑坐下,点燃了一支香,却不紧不慢地扭头对王炽说,“这同时打两架算盘倒真是方便快捷,我也试上一试,班门弄斧而已,见笑了。” 王炽气乐了,自己练了十几年才有这番成就,这个苏公子却上手就想比划,真是大言不惭。他心想我等会儿就看你怎么出丑。 张广发这时候心里揪着,知道此番大意了,他可不信苏紫轩有这么大的能耐,立时就能把双手打算盘的本事学来,要是接下来输给了泰裕丰,事情可怎么收场呢。 “四喜!”苏紫轩叫了一声,四喜抿嘴一笑,拿过一条丝巾蒙住了苏紫轩的眼睛,然后伸手把账簿拿了起来。 这下子又是奇峰兀出,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就被苏紫轩出人意料的举动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的天哪!”矮脚虎低低地惊叫一声。没人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紫轩不但双手打算盘快如闪电,而且居然是闭着一双眼睛,只听四喜不断念着账簿上的字。 “四月廿九,购松子油一小桶,银价三两二钱……” “五月初一,购纸张笔墨一套,铜铃一对,银价五两三钱六分……” “六月廿七,老张家来结上半年账,交与柜上四百六十二个大钱,掌柜抹零,少收了两个……” 四喜压根不看苏紫轩,语速奇快地念着账簿,一页页翻过去,几无停顿,不多时已是最后一页了。 苏紫轩抬手摘了蒙眼的丝巾,同样提笔写下三个数,交与四喜。此时那香才不过燃到第二根而已。 “喏,自己看吧。”四喜扬了扬手上的纸。 王炽手有些发抖,接了过去一看便身子一震,两个人算的结果一模一样。 天刚正午,一条街上人山人海,却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见。众人张着嘴巴看着苏紫轩,连泰裕丰的伙计在内,所有人全被震住了。 “好!”李钦半天方回过神来,第一个张口叫好,全场立时被带动,喝彩声如山呼海啸一般。苏紫轩含笑冲四方拱了拱手,那一派翩翩风度更是让人心折不已。 张广发一颗心稳稳落肚,面上带笑走到近前对着王炽说,“输了就要认,回去拆招牌吧,要不要我派两个伙计帮你?” 王炽这时候脸色煞白,抬眼望了望神情中带着些怜悯的苏紫轩,又看了看得意洋洋的李钦,最后落回到笑容可掬的张广发身上。 “张大掌柜,你说的没错,输了就要认。我方才说过,要是技不如人就‘亲手’把泰裕丰招牌拆下来,但是……”王炽咬了咬牙,忽然回身进了一家肉铺,抢出一把剁骨刀,瞪圆了双眼,“呀”地大叫一声,抡圆了那柄刀,对着自己的左手就砍了下来。 “啊!”眼看就要血光毕现,胆小的一捂眼睛,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古平原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死死攥住王炽的手腕子。 “你走开,这没你的事儿。”王炽用力挣扎两下,身后早就被两个跑街伙计抱住了,古平原趁机夺下刀丢在一旁。 “张大掌柜,请了。”古平原拱了拱手。 “哦,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泰裕丰的三掌柜,你也请了。”张广发戏谑地回了礼,“怎么,古掌柜来给自家伙计撑腰?” “不敢,生意人靠的是一双打算盘的手,为了一场赌局,就让他终身残废未免残苛,还望张大掌柜大人大量,不要逼人太甚。” “呵哈哈,你们听听他说的。”张广发仰天大笑,看了看周遭众人,指着王炽大声道:“我何尝想要他这对狗爪子,我要的是泰裕丰的招牌!” “招牌岂能说摘就摘,张大掌柜,再让一步吧。”古平原始终心平气和。 “没得让。这个伙计倒也会办事,不能‘亲手’摘招牌,于是便要把手砍下来,那也成,总之不是一双手就是一个招牌,你们泰裕丰看着办。” “我给你一双手。”王炽的主意是早就拿定了的,抗声一喊,又要冲过去拾刀,古平原急回头对几个伙计喝道:“拦着他!” 他思索了一会儿,冲着张广发一躬到地,“张大掌柜,还望您再成全成全。” “古平原。”李钦早就想说话了,这时候走过来,一脸的狂傲指了指自己脚下,“我成全你。你要是能给我磕个头,我就手也不要,招牌也不要。这场赌就当没打过。” 古平原眨眨眼睛,忽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衫下摆,跪在地上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李钦磕了一个头。 就是方才苏紫轩当众逞技,目眩神迷之际,李钦也不像现在这样惊讶,他大张着嘴,仿佛看见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身子僵立在当场一动也动弹不得。在他身边,张广发、苏紫轩还有四喜等人无不如此,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古平原。 王炽也放弃了挣扎,目不转睛地看着古平原,眼睛里都是惊异的神色。 古平原脸上波澜不惊,站起身掸了掸膝上的土,“李少爷,我们可以走了吗?” “……”李钦盯着他,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走。”古平原吩咐一声,带着众多伙计和王炽离开了大平号。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古平原怎么说跪就跪呢,真是没有男子气。”四喜跟着苏紫轩往后院密室走,嘴里嘟嘟囔囔。 苏紫轩也难得动容,此时却叹道,“那个王炽也是个有本事人,从今往后却要对古平原言听计从了,你说他这一跪是值得呢还是不值呢?” “这……”四喜一时也分辨不出,见苏紫轩又要上密室二楼,她忍不住问,“小姐,你还要和那个疯子对坐多久啊?” “不会太久了。”苏紫轩侧耳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歌声,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七、十八家大票号,唯古平原马首是瞻 “愚不可及!”王天贵怒气冲冲地呵斥着王炽,“还有你古平原,你是三掌柜嘛,就放任伙计如此胡闹?” “这下糟了,现在街面上都在说,泰裕丰输给了大平号,咱们的三掌柜给人家的大少爷磕头赔罪,面子输完了输里子,眼瞅着刚红火起来的买卖,被你们这么一折腾,主顾又要跑到大平号去了。”曲管账在一旁不住火上浇油。 果然,王天贵更加怒不可遏,点指着古平原,“你这个三掌柜在场,不但不能阻止,反倒更加坏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罚你半年的月俸,还有王炽也是一样,罚三个月的月俸。” “是,古某领罚!”古平原不争不辩,面色如常,倒让想看场好戏的曲管账好生失望。 一直默然不语的王炽心里有数,这是王天贵故意偏罚,自己若不是仗了王家侄儿的身份,不会罚得这样轻。他刚要说话,王天贵把手一挥,“都散了吧!”说着头也不回带着曲管账走了。 “大掌柜,我得到一个消息!”曲管账在后房神神秘秘地说。 王天贵让如意揉着肩,舒服地躺在一张藤椅上,半眯着眼问:“什么事啊?看你这样子,倒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乔家没银子啦。”曲管账就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让王天贵睁大眼,果然,王天贵挺起身,神色立时就变了,“乔家家大业大,你说他没银子,恐怕不准吧。” “这事儿啊,真没几个人知道。乔家上个月有个账房老先生,岁数到了辞柜,回家享福去了。可巧了,他和我老婆的娘家是邻居,这人老了就喜欢说点新鲜事引人来听,结果就说到了乔家,说这乔致庸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南方买了茶山,银库见底已经有大半年了。” “是这样啊。”王天贵点了点头,“这么说是真的了。” “是真的。大掌柜,我有个想法。”曲管账一抬眼,正看见如意弯腰给王天贵揉肩,领口处一片雪白,沟壑隐约可见,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大平号总这么和咱们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把乔家这事儿透给他们,大平号一门心思要把生意做大,不会放过这个老虎打盹的好机会。” “你是说把祸水引到乔致庸那儿去,使一招驱虎吞狼?” “大掌柜明见。” “咳。”王天贵咳嗽一声站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回头问曲管账:“你知不知道乔致庸在做什么?” “不是贩茶吗?” “是救山西商人的命!”王天贵加重了语气,“自打长毛起兵占了金陵,南方茶路就断了。山西一省靠着往恰克图贩茶为生的生意人成千上万,如今都没了生路,也就不会与票号往来,这也正是近年来票号生意萎靡不振的原因。” 曲管账想着这几年的生意,恍然点着头。 “乔致庸这个年轻人了不起,敢倾其所有去买茶山,这要是有个万一,他乔家可是灭顶之灾啊。光是这份胆魄就不由人不佩服。他要是能打通茶路,就是给了山西商人一条活路,也就等于帮了票号的忙。这个时候,我决不能往他后面捅上一刀,懂吗!”王天贵瞪了一眼曲管账。 曲管账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脸上一阵不自在。忽听王天贵又说,“我也有个消息,云南的铜路断了。” “啊?”这个消息对于票号来说太重要了,曲管账顿时竖起耳朵。 这是巡抚大人亲口告诉我的。天下铜矿素有“七成滇,三成赣”之说,我们山西也有铜矿,不过其数几可忽略不计。铜钱铸造几乎全靠云南铜。 闹长毛之后,运河连年失修,河道淤积,轻一些的客船、粮船尚可通过,可是吃水重的铜船绝迹已久,眼下南铜北运靠的是走蜀道。 “长毛石达开最近在四川攻城拔寨,占了好几座城池,扼守住了出川的要道,运铜车都被堵在成都,一辆也过不了广元棋盘关。”王天贵慢慢悠悠说到这儿,语风忽地一变,“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等这个消息传到山西,必然引起铜贵银贱的风潮。从明天起,你要不惜血本去搜铜,要在大家明白过来之前,把铜货存足,到时候一脱手,那利可就大了。搞不好,能把大平号的银葫芦买下来。” “我懂了,我懂了!”曲管账一脸的兴奋。 “此事宜密,万不可走漏风声。” 等曲管账退了出去,王天贵坐回榻上,他有好些日子没这么舒心了,看着如意,眼里放着贪色的光,“来吧,到床上来给我好好揉一揉。” 半夜三更,古平原被一个敲门声惊醒,来者出人意料竟是酒肆老板刘三快。 “三掌柜,你们柜上有个人喝醉了酒,直喊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找过来了。” 古平原披上衣服跟着他到了酒肆,一看正是王炽,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已然酩酊大醉,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醉话。 古平原唤他不醒,只好谢过了刘三快,把王炽半扶半架带回了泰裕丰,一路上王炽酒话不断,喊着古平原的名字,大叫着“既生瑜何生亮”,把古平原听得哭笑不得。 到了泰裕丰,自然有那一帮跑街伙计围拢过来,有给王炽按头的,有给他煮解酒汤的,伙计们一个个都围过来问,听明白王炽是借酒浇愁之后,都各自叹息。 “王大哥可是个好人。”白花蛇发了议论,“其实时日久了,咱们都看得出他和王大掌柜关系不一般,可他从来不显摆自己的身份。反倒是有活儿抢着干,有赏退着领,兄弟们谁有了难事找到他,他只要能帮决不推辞,这一次要不是……”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别的甭说了,就今天输得这么惨,真够他难受的了。” “王炽没有输。”古平原坐在一帮伙计中间,听到这儿插了句嘴。 伙计们起先没在意,等品过味儿来一起瞪大了眼睛,齐齐望向古平原。 “三掌柜,您这玩笑开大了,王大哥输在当场,我们都看见了,那个什么苏公子真是神人哪,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玩算盘的。” “你们都被他唬住了,他为什么眼睛蒙着丝巾,就是不想让大家盯在他的手上。他根本就没有按着账簿去拨打算盘,只是随意乱拨而已。” “这不可能吧。”矮脚虎叫了出来,“那他最后写的数怎么和王大哥一模一样,难不成有天眼通!” “是天心通。”古平原接道,“她是在心算,所有的数目都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最后算出了这个结果。” 心算! 伙计们回头一想苏紫轩当时打算盘的手势,果然觉出不对,可是心算,这也未免太……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手在拨算盘珠,心中在默算,我虽然看得明白,可是没办法当场戳穿他。不过正因为他作弊,所以王炽没有输在算盘上。” 原来是这样,伙计们一个个听得傻了眼,白花蛇眼角一瞥,这才发现王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怔怔地坐在床上听着古平原说话。 转过天来,古平原正想好言安慰,让王炽休息几日,却见他已经打好了行囊,扬头问道:“三掌柜,城北草堰、梅花岭和土埠是不是还没有伙计去过,这几日我去跑跑。” 古平原一愕,旋即笑着点了点头,“王兄不要太过辛苦。” “放心吧,我去了。”王炽紧了紧背带,大步走出门去。 “我要走了。”如意半坐起身理着亵衣,身后的李钦眷眷不舍地环着她柔软的细腰,“再呆一会儿,离天黑还早呢。” “天黑那老头子就回来了,他要是起了疑心,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如意点了一下李钦的额头。 李钦是真迷上了这个漂亮姐儿,只要张广发不找自己,就恨不得整日与她厮混在一起。无奈如意却不能常常出来与他相会,李钦有些不高兴地说:“我是不怕,就是不知道你如何?” “我也不怕。”如意忽然有些失神,她又想起了古平原,要是那时候他与自己在一起了,此时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她晃了晃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我告诉你两件事,都是我在老头子房里听来的。”要是弄垮了王天贵,至少不必再担惊受怕。 李钦听完了,一跃而起,在如意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心肝宝贝,你算是立了一大功,我这去大平号把消息告诉张大叔。”说完下床穿衣戴帽,一股风似地走了。 如意看着还在摇晃的房门,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男人……” “你就甭问我是从哪儿知道的了,总而言之千真万确。”李钦回到大平号却意外得知张广发被李万堂找到北京去了,说是要面授机宜。票号里如今就留着一个苏紫轩。李钦藏不住话,就把从如意那儿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对苏紫轩说了一遍。 “你说,是不是个发大财的好机会?”李钦追问沉吟不语的苏紫轩。 “乔家的事儿不妨先放着,如今对付泰裕丰尚且不能得手,要是平白再惹上乔家,谁能想到下一步是不是惹火烧身。”听到乔致庸的名字,苏紫轩的眼睛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光。 李钦没想到苏紫轩会这样说,扫兴地说,“那铜呢,泰裕丰能收铜,我们也能收,可别让他一家占了便宜去,到时岂不是更不好对付了。” “收铜是要花本钱的。张掌柜去了北京,柜上不会让你擅动这么一大笔钱。等到张掌柜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人家泰裕丰早就把铜都弄到手了。”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李钦想了想真是不甘心。 苏紫轩笑了一下,从她最近常看的《扬州画舫录》里拿出一朵当做书签的干花递给李钦。 “这是什么?”李钦看了两眼,疑惑地问。 “这叫海州香薷,它开在哪儿,那儿就有铜矿。” “真的?”李钦反复摆弄着这朵小花,瞧不出这玩意儿还有这么大用处。 “你猜,我是在哪儿看到这种花的?” “难道是这附近不成。” “过了小南河,离这儿三十里,有个油芦沟村。我上个月去那儿游玩,发现后山的山坳里长了一大片的海州香薷。”这话半真半假,地方确是如苏紫轩所说,可是她之所以能到了那片山坳,是因为追赶乔松年这个疯子的缘故。 “也就是说,那里有一大片的铜矿。”李钦想了想摇摇头,“擅自开矿是重罪,张大叔不会同意的。” “不但要开矿,还要铸钱!”苏紫轩悠然道,“胆小不得将军做。你这个李家大少爷要是有胆子,我这儿就有开矿的银子。” 私自开矿铸钱,被官府抓住了是死罪,李钦真的犹豫不决。苏紫轩跟了一句,“要不,我去找古平原,他的胆子大。” “不!”李钦猛然回头盯着苏紫轩,“你有多少银子?” 张广发等候在户部尚书宝鋆的府门外已经两个时辰了,李万堂还不见出来,他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终于那两扇中门大开,宝鋆微笑着把李万堂送出门。边门进中门出,这是主人敬客的举动,果然李万堂脸上带着笑,冲着张广发走了过来。 “老爷,事情谈成了吧?” “不容易,但还是成了。”李万堂淡淡说道,“过几日内廷就会有旨,你要急速赶回山西去布置。” 方才他在宝鋆家,两个人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一个怕要得少了吃亏,一个怕给得多了惹来狮子大开口,彼此说笑言谈间讨价还价,终于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老爷,这件事光内廷下旨还不成,天津的洋行也要策动起来,一拥而上才能啃掉山西票号这根硬骨头。” “洋行那边,宝大人已经答应让总理衙门去安排了。还有一件事对我们也很有利,云南的铜路断了。”李万堂结交官府,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天助我京商,这下子三管齐下,我就不信山西票号还能翻过身来。”张广发摩拳擦掌,满脸都是笑容。 李万堂瞥了他一眼,“如今这一计本来是想等灭了泰裕丰,站稳了脚跟之后再用,现在不得已提前用上了。你可不要一误再误,倘若再不能见功,我可不能容你了。” “是!”张广发马上敛了笑容,惶恐地低下了头。 古平原独树一帜的放账法让太谷一县的小生意人赚了个盆满钵满,邻县的生意人听闻之后也纷纷前来借贷,泰裕丰的生意一时做得是风生水起。 “三掌柜,我觉得还有一处主顾也不可不用。”王炽自从被古平原解了断手之难又在伙计中保全了颜面,虽然没有说个“谢”字,但与以往相比,辅助古平原做生意真是尽心尽力,毫不懈怠。 “哦。”古平原对王炽一向比对旁人还要客气三分,“王兄又想到了什么好路子?” “驼队。”王炽解释说,驼队虽然都有货东,但是往往驼背上的满满当当的货物里总有一两成是驼伕带的私货,这已经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儿。 “驼伕们走南闯北一路辛苦,沿途贩卖些私货,赚点行脚喝酒的钱儿,领房就是当面撞上也不会说什么。所以这是一笔极为稳妥的买卖。”王炽坐在桌旁侃侃而谈,古平原也坐着相陪,几个小伙计站在那里细听。 “不过驼伕本就是贫苦人儿,夹带的私货也无非就是些烟叶、碎米、拨浪鼓、补衣用的布条什么的,没什么赚头。要是他们能运药材、纸张、首饰、干鲜货之类的物品,转过手来利润就大了。别的甭说,咱们山西的老醋卖到直隶、长芦这些地方,立马就是几成的赚头。” “我懂了,我们放账给这些伙计,从中抽成。”古平原轻轻拍了一下桌子。 “对,风险自然是有的,可能就有些不地道的驼伕不愿还钱甚至就此跑了,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我们还可以给驼队领房一笔低息的银子放账作为好处,他为了自己的利润,也会约束伙计们,尽可能不会出现逃债的事儿。也可以把一个驼队的驼伕放到一个折子里,要是跑了一个那今后这个驼队就借不到钱了或者利息要抬高,驼伕们为了自己考虑,会互相看着彼此,甚至会主动帮我们去追账。”这笔生意王炽想了好久了,前前后后通盘考虑,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说了出来。 “好!”古平原击节赞赏,“王兄真不愧是把好算盘,可谓是算无余策!”他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一笔好生意,通省每天进进出出的大小驼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笔生意可真了不起,也难为王炽能石头里榨油想出这么一招来。 “王兄,这笔生意就由你带几个伙计去接头,将来红利自然也是你占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拿了奖赏只怕盖房子娶媳妇都够了。 “不!”王炽一摆手,“我也跟三掌柜学学,这笔银子均分给大家,” 几个小伙计听了自然高兴,古平原却心有感慨。先是觉得王炽这个人不简单,虽是伙计却有大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一飞冲天,自己不能把他当个普通伙计看。随即又想到,这泰裕丰的伙计其实有才有识之辈着实不少,王天贵也算是个会用人的掌柜了,只是利欲熏心,表面开票号,背地里却放高利贷,为了牟利无所不用其极,唯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么一爿好买卖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鲁连蹈海非求名,鸱夷一舸宁逃生。”古平原想着不自觉吟哦出声,几个小伙计听不懂,王炽却闻之愕然,他读过几天私塾,知道这说的是宁死不受强敌屈辱之意,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拉头寸放账的生意正做得热火朝天,曲管账忽然叫走了一半的跑街伙计,说是另有一桩生意要用人,而且是王大掌柜的吩咐。古平原心里奇怪,自然要暗中查问,很快就得知,王天贵正在用银库里的银子到省内各地收铜钱,官价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钱,如今泰裕丰肯吃十几个铜钱的亏,不多时银库里就堆满了铜钱,地方不够连王家大院的后宅里也都成了存铜钱的库房,以往从村庄里拉来的铜钱头寸都要送到炉房去兑成银子,这时候也都直接存进了银库。 “他要这么多铜钱做什么?”古平原知道其中一定有鬼,但是这件事整个票号只有王天贵和曲管账知道原委,古平原虽然明知事情不对劲儿,却看不透真相所在。 王天贵大肆收铜的后果在半个月后就显现出来了,小户人家没银子,平日里使的花的都是铜钱,眼见市面上铜钱日渐稀少,没了铜钱,老百姓就买不得东西,一些小本买卖渐渐经营困难起来。 “大掌柜,街面上今日已经是九百文兑一两了,咱们可赚大发了。”曲管账满脸堆笑对着王天贵说。 “这不算什么,等过几日你再看看。”王天贵嗤笑一声。 “是、是。大掌柜你可真有眼光。” 说话间,王炽走了进来,“大掌柜,我听跑街的弟兄说,眼下银库里的银子都变成铜钱,这事儿是真的吗?” “嗯。”王天贵看了一眼他这个侄儿,微微应了一声。王炽的本事他很欣赏,但是几番试探,却觉得他脾气太倔,不是个能共腹心的。 “这怎么行呢。”王炽事事都为票号打算,一听就急了,“云南的运铜车一个月来省一次,我们虽然倾其所有推高了铜价,可是运铜车一到,价钱自然回落,我们要赔上一大笔钱。” 他停了停,见王天贵无动于衷,又急道:“现在通省票号都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他们说了,即使这时候咱们抛出铜钱兑银子,他们也不会接着,非要等到月底,给泰裕丰一个教训不可。” “是么?”王天贵瘦削的脸上这才出现了笑容,显得得意非常,他已经派出得力的伙计沿着铜道一路打听过,知道藩司所言不虚这才敢放出手大笔收铜。“他们想看笑话?到时候我陪他们一起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怎么样?”王炽从王天贵房里出来,古平原正在廊下等他。 王炽摇了摇头。 “王大掌柜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信儿。”古平原一听王炽的话,就知道王天贵绝对是有十足的把握来放手一搏。 他猜得不错,十天之后谜底解开,全省的票号炉房尽皆哗然。 云南的铜车没有如期到达,而且来日遥遥无期。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各大票号都起了恐慌,市面上的铜价也是一天高过一天。 “七百五十文一两了。”曲管账急匆匆到后堂来报信儿,喜滋滋地说道。 “嗯。”王天贵正在躺烟盘,吞云吐雾间面色难辨。 “是不是该把铜钱兑出去一些了。眼下票号每日兑换银票,还有主顾来提银子,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往来,可是银库里都快没有银子给付了。” “不!”王天贵回答得很快,“我还有一招没使,这一招使出去,铜价会涨得更多。眼下库里缺银子不要紧,到日升昌去按照同行拆借的利去借,与铜价相比,这一点利钱不算什么!” 曲管账听得头皮一麻,借钱付利息等于是两头吃亏,这在泰裕丰可是头一回,要是把握不好局面,万一出点纰漏,这损失可就足以动摇泰裕丰的根基。但他从不与王天贵争辩已经成了习惯,当下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曲管账走后,王天贵安排一辆马车连夜赶到了太原府,他要来找本省的徐藩台。 太原府的藩司衙门居于西城门旁,据说太原地下有一只金鳖驮城,一直在缓慢地往西南晋祠方向爬去,想要喝那里的水,一旦金鳖到了晋祠,就会水漫太原城。为了镇这只金鳖,保全城的百姓,所以把掌管钱粮的藩司衙门就建在城门旁,也就是鳖头所在之地。 王天贵照例给了门上二爷一个厚厚的红包,立时得到通禀,藩台大人不多时便传见。 他身上捐着七品衔,是具了官服前来参见,等到了里面,主人家立马请更便服,以示敬客,但王天贵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堂参之礼,这才换了便装与主人同坐品茗。 寒暄几句后,王天贵把一个装着银票的小袋子放在桌上,“前几日蒙藩台大人赏识,赐了我一条发财路子,今日特来道谢。” 徐藩台矜持地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袋子稍稍挑开,露出半截银票,瞄了一眼便满意地放在手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王翁也太客气了。” “大人千金之躯,为下官抬抬手也是我的福分。” “哈哈哈!”徐藩台听得笑了起来,“可是我听说,你那些收来的铜钱还放在银库里,你可要当心。战场乃不测之地,石达开眼下虽然守住了蜀道,可万一他失利,消息传得比风都快,你的铜钱到时候就不值钱了。” “多谢大人提醒。”王天贵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连夜赶了来。“铜价虽然涨上去了,可是这么个大好机会,就赚这么一点银子实在让人心有不甘。实话说,我还想再多报效大人一些。” “哦。”徐藩台品了品了这话的滋味,知道王天贵此番除了送礼,必然还有事相求。“王翁有话就直说吧,你我也是老交情了,何必拐弯抹角。” “是,英明不过大人。”王天贵恭维一句,看了看徐藩台的脸色,轻轻道:“那我可就说了。” 等他把来意道明,徐藩台轻吸一口冷气,他掌着钱粮,王天贵方才的请求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个老头子心可够黑的。”他沉吟着用茶盖撇了撇杯里的浮叶,好半天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王天贵。 “这样做,万一朝廷怪罪下来,本官吃罪不起呀。” 王天贵一直在注目于徐藩台,听他这样说,知道只要能留一个将来卸责的余地,这件事也未尝不可,而这个余地他早就帮徐藩台想好了。 “眼下江南江北大营都在催着要协饷,这笔钱粮是天下第一欠不得的债,哪个省欠了就要摘巡抚的顶子。朝廷若有旨意询问,只说收取粮食充作协饷虽然易办,可是路上却也易于折耗,为了保全军饷,只得从权办理。如今天下第一要务莫过于剿灭长毛,有军务这顶大帽子放在上面,连户部的堂官和本省的巡抚大人也要帮着您说话,刮风下雨也淋不着大人哪。” “唔。”徐藩台再想一想,确是如此,这几年地方政绩有失,只要祭出为了军务这个理由,几乎无不得到谅解。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银票,王天贵赶紧跟上一句,“此事若成,我准忘不了大人的提携之恩。” “呵呵,好说。”徐藩台打定了主意,吩咐一声:“来人,到签押房去,把起草文告的师爷请来这里。” 王天贵喜动颜色,起身一揖:“多谢大人成全。” 古平原并不知道王天贵在背后玩的这些花样,他如常带着两个伙计去了县城外的十八里铺,伙计们身上背个布袋,里面是应付的利息。古平原重立票号规矩,连主顾上门取息这一条都改了,改成若是一村一乡积攒到一定份额,就上门付息。这又不用王天贵去跑腿,见伙计们没二话,他也乐得如此。 往日里到了付息这一天,村口远远就有人等着泰裕丰的伙计,一见了就会扯开嗓子大叫,把全村人都喊来迎接。别看利钱并不多,在庄户人家眼里这都是天下掉下来白得的钱,哪怕只是一个大子的息,都能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今天古平原一直走到了村头第一家小院,也没见到一个村民,心里自然很是纳闷。“总该不会是都下田了吧?”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哭喊的声音。 古平原与两个伙计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等到了近前才看见,一大群的村民围着老槐树,树下有个女人正趴在地上以头抢地,嘴里哭叫着:“老天爷不让人活呀,刚攒下这点家底,都要倒给官府了。我这二儿子好命苦,眼看就要下聘啦,这下子让我去哪儿筹钱呀!” 一众村民围在旁边都在叹息,古平原仔细一瞧,这个女人他认得,就是村头第一家的齐大嫂。她是个寡妇人家,为人最是要强,人也泼辣,但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独自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长大,从没靠过别人一把力,古平原当初为了劝她把钱存在票号,可是差点把嘴皮子磨破了。如今如期付了两回息之后,齐大嫂再见古平原已然亲热得如同一家人,每次见他来村里发息收账,她都非留一顿饭不可。今天古平原来村里,口袋里就有给齐大嫂的利息,这本来是齐大嫂日盼夜盼的日子,她怎么却哭得如此摧心断肠? 古平原走上前一问,有村民叹了口气,指了指老槐树上钉着的一张布告。古平原看过之后顿时呆住了,这张布告是省里藩司衙门发到各村各镇的,写的都是白话,意思只有一条,从今天起,为了从速运送军饷,所有应缴粮食都要民折官办收取铜钱,也就是说要老百姓把粮食卖了换取铜钱来完税,最可气的是,因为征收钱谷粮税都是收取上一年的,所以这一次所交的铜钱数目都要按照上年的粮价来收。 “去年一石粮食卖两吊钱,如今铜贵银贱,一石粮食只能卖一吊钱,藩司衙门的这个告示一贴,明天可能连八百个钱都卖不到了,这不是活生生要人大半条命嘛!”村民无不愁眉苦脸,有几个已经陪着齐大嫂放了哭声。 古平原皱紧了眉头,这分明是官府见铜价涨上来便趁火打劫,乡绅大户可以找人向官府疏通,或者依旧纳粮或者交银子,至于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按大清例是永远免征钱粮,所以眼下这场灾难与他们根本无干,倒霉的就是辛苦种田的百姓。 “我们要连夜去卖粮,不然明儿这粮价儿一定又掉下来。古掌柜,当初我们往柜上存的都是铜钱,如今宁可不要利息,请您把铜钱再还给我们。这是折子,求您一定行行好,要是这笔钱再拿不到,全村有一半人要上吊啊。”年过七旬的老村长颤巍巍抖着手,手里是一叠泰裕丰的折子。 古平原伸手欲接,一个伙计犹豫着在旁提醒道:“三掌柜,这怕不行吧。大掌柜能同意吗?” 老村长虽然年纪大,但是耳聪目明,听见了这伙计的话,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古掌柜,您行行好吧,我们全村可都指着这些钱呢。” 古平原赶紧扶住老村长,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已经哭岔了声的齐大嫂,点点头将那叠折子接过,“老人家,这件事情交与我去办吧。”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太谷县,等来到泰裕丰门前,顿时惊怔住了。就见泰裕丰前黑压压一片都是手举折子的主顾们,有跑了几十里路来的村民,也有就在城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曲管账正站在门口,满脸的不耐烦,一手捻着胡子,一手向外轰着。 “你们这些人,怎么听不懂话!存进来的虽然是铜钱,可只要没出三个月,柜上有权用银子支付,反过来也是一样。这是官府允许的,历来就是这么办,你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今不同意,一定要柜上付铜钱,是不是想反抗官府!” 官府定的规矩,百姓哪敢说个不字,可是这个损失实在受不得,卖酒的刘三快也挤在人群中,他苦着脸说:“谁能想到这短短一个月,居然铜贵银贱到这种程度,赚的钱没了影不说,官府一定要用铜钱缴税,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来票号上取钱。”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当初你一个酒贩子开了酒肆,你怎么不说想不到?哼,占了便宜就闭嘴,吃了亏就大声嚷嚷,这就是你们这些穷光蛋的嘴脸。赶紧滚开,妨碍了票号做生意,我让知县老爷派差役来抓你们坐大牢!” 古平原在人群后听着曲管账这些尖酸刻薄到了家的话,气得心里直打哆嗦,眼前这些人虽然没一个有钱人,可是聚沙成塔,都是他和一干伙计好言好语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主顾,泰裕丰前一段日子之所以能支撑得住,甚至王天贵之所以能大肆收铜,都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银子进项。如今曲管账过河拆桥,这一番混账话讲出来,今后他们再也不会和泰裕丰往来了。 “各位!”古平原挤进人群,先是扫了一眼曲管账,然后冲着四面八方一拱手,“请你们少安毋躁,我这就进去找大掌柜,无论钱多钱少,你们都是主顾,柜上一定不让大家吃亏就是。” “古掌柜来了,这下可好了。”刘三快抢着冲身边的人喊道。 “古掌柜,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经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无需如此,大家请快起来。”古平原急出了一身汗,连忙走下台阶,同好几个伙计一起,好不容易把大家都搀扶了起来。 “古掌柜。”众人七嘴八舌,可还是刘三快的嘴最快,“不是我们不体恤柜上,实在是事情逼到头上了。我们是小本买卖,每日的酒饭钱都是用铜钱付账,从没有用银子的时候。要是花银子,那一角酒钱还不够银剪崩碴的呢。可是现如今铜钱这么贵,老百姓都舍不得花钱买酒喝,我的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别说我,城里这些卖杂货的货郎、卖吃喝的摊主哪个不是如此?”他说着把手往两边一划拉,众人纷纷点头。 古平原面沉似水,他毕竟入票号的时间还短,对于银钱交易尚不精通,当初只是为了王天贵大笔囤积铜钱而隐隐担忧,可没想到云南铜路断绝再加上官府一通告示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样子这不是一县一城的事情,全省的生意一定都大受影响。 “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懂了,想必官府对生意人也有告示,要你们用铜钱完税,是不是?” “明白不过您古掌柜,我们实在是没有这笔钱,不然不会到票号上来搅闹。” “别这么说,你们来要钱是应该的,有存有取这是常情,至于你们想要铜钱,我这就去和大掌柜商量。”说罢,古平原再拱拱手,匆匆往后堂而去。 他与众人交谈,曲管账可是一言未发,只是冷眼旁观。王天贵的主意,曲管账再清楚不过,绝不会因为古平原为大家陈情,而放过发财的大好机会。古平原这一去,非弄个灰头土脸不可,自己只需坐着看好戏便是。 古平原在屋外停住脚步,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这才抬脚进了王天贵的房间。 “大掌柜,门口的情形你都知道了吧?” 王天贵正在房内看一笔账,闻言放下账册,“知道了,一些升斗小民在闹事而已。” “那些可都是柜上主顾,当初请他们来柜上存银时,是泰裕丰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了他们……” “又怎样呢?”王天贵把眼一瞪,“你方才也说了,这些只是主顾,不是父母!退一步说,就算是父母,只要是主顾,也得按柜上的规矩办。” 古平原被他的话噎得一怔,想了想还是说道:“如今要是付给银子,可就是把这些人全都坑了,他们今后就不会和柜上再有往来,那泰裕丰的财路可就断了。”他知道和王天贵不能讲道理,更不提论情,只能说利。 “你错了。”王天贵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推开窗子指着外面:“这些老百姓,他们就像是外面那片天,云彩来了就有雨,可是风来了刮走云,那就又是一片朗空。真正不能得罪的是大户,你是读书人,孟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这确是孟子的原话,古平原饱读诗书自然知道。 “他为何不说‘不得罪小民’?”王天贵冷冷一笑,“为商也是一样的,这里面的道理,你自去揣摩吧。” 古平原一路走出来,只觉得脚有千斤重,曲管账还在门外,一看古平原灰白的脸,立时得意地笑了一笑。 “古掌柜,怎么样?”刘三快立时问道。 古平原看着众人殷殷盼望的目光,嘴像抹了胶一样,张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诸位,柜上绝不会短了你们的钱,只是、只是眼下只能兑银子,还望大家……” “奸商!”“揍他!”古平原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人怒吼起来,接着石块杂物如雨点一般砸了过来。曲管账一见早就躲到票号里不见人影,门外就剩下古平原和几个伙计立时成为众矢之的。 古平原试着想要安抚这些人,可是人潮如怒涛,他就像一叶扁舟,被众人推搡着拳打脚踢,那几个小伙计也都挨了拳脚,个个都吓哭了,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古平原起先还不断解释着,后来见人们像疯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得伸手护住头脸,这时有个人冲过来抡起一棍子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古平原就觉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栽倒在地上,那人不依不饶,用快靴的硬掌跟儿,冲着古平原的胸腹之间,下死力猛踹了一脚。 “哇!”古平原只觉得仿佛一把烧红的刀子攮进了身体里,狂喷了一口鲜血,两眼一翻就此昏死过去。 老百姓虽然愤怒得一时失去了理智,可是看到出了人命,立刻就胆小起来,倘若被抓到官府问话,这可是脱一层皮都甩不掉的官司,于是三三两两走避不迭,不多时门前一个人影不见。那几个小伙计这才敢跑过来,抹着眼泪把古平原抬到了票号里。 那个下狠手的人丢了棒子,也跑到不远处的一个街角,有个女人正等在那儿。 “四姨太,我这两下子打得还成吧?”陈赖子笑嘻嘻地说,满以为如意能夸奖两句,谁知如意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太重了!”她不满地说,随后丢过一个钱袋,“里面是答应你的二十两,这事儿不许对别人说,不然我揭了你的皮。” “是、是!”陈赖子连声答应,见如意走远了这才悻悻道:“说要狠狠打,打完又说重了,这小娘们,真难伺候!” 古平原的肋骨被陈赖子趁乱踹断了三根,背伤也不轻,王炽请来的郎中让他卧床静养,可他刚醒过来便让“矮脚虎”打开自己床头小箱,将里面的五百两银票取了出来。 “拿去给十八里铺的乡亲们,特别是齐大嫂。” 矮脚虎觉得这银票烫手,“三掌柜,我们打听过了,如今全省上下都是这个情势,你这些银子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我看……” “去!”古平原怒喝一声,牵连伤处疼得钻心,不得已用手捂住了肚腹。 “好、好,我去,三掌柜您静养吧,我这就去。”矮脚虎缩了缩脖,哧溜一声钻出了屋。 古平原躺在床上,只觉得耳边隐约还能听到那些主顾的哭叫喝骂声,心神恍恍惚惚,不多时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古家村,村后那条小溪从后山的岩洞中潺潺流出,游鱼在清澈的溪水中欢戏,盛夏时自己最喜爱在溪头那一片修竹中读书,老师的女儿每日午后也会来此浣衣。二人情投意合,却从未有过越礼之事,只是有一次天降大雨,她也跑到竹林避雨,竹叶窄小不堪雨袭,自己把长衫脱下挡在二人头顶,那是两个人生平第一次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听见对方心跳声。 自己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儿,她也抬眼看了自己一下,又含羞低下头去。自己不由得就想起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时心动,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忽然她像受了惊一样,将手抽出,飞快地跑出了竹林,自己在后焦急地喊着:“依梅、依梅……”却只见那窈窕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一片雨幕中。 古平原猛然睁开眼,正看见身边一人急匆匆站起身,背过身去。古平原视线还有些模糊,费力地分辨着,“你……” “古大哥,你醒了。”那人好半天才转过身来,脸飞霞红,有些局促不安,两只手像是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是你啊,常姑娘。”古平原吁了口气,回想着梦中的情形,转过头来看见桌上摆了一桌素净的小菜,还有一笼刚刚蒸好的莜面馒头,做得小巧玲珑,面香四溢。 “馒头是我求李嫂蒸的,小菜是我自做的,都是刚采的山菜,最鲜嫩不过。我请教过人,你这伤不能沾荤腥的,倒是山菜益中补气。”常玉儿说着过来要把炕桌摆上。 “不、不。”古平原连忙摇手,“我怎么能让你侍候呢,这于礼不合。” “我在王家,还不是一样做这些事。”常玉儿面上淡淡的,心里想的却是古平原方才梦中叫的那个名字,那便是他的意中人吧,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唇边露出一丝苦涩。 正在二人尴尬之时,矮脚虎一头撞了进来,他瞪着眼睛左右瞧了瞧,这才觉得自己莽撞了,后退几步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三掌柜,我能进来吗?” 古平原和常玉儿互相看看,常玉儿到底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古平原又气又笑,“进来吧。” “三掌柜。”矮脚虎迟疑了半天,“那笔银子我没送到。” “怎么?” “齐大嫂喝了砒霜了。” “啊!”古平原与常玉儿都是大吃一惊,常玉儿虽然不认得什么齐大嫂,但是人命关天,听来当然心惊。 古平原则更是情急,急急拉住矮脚虎的袖子,“到底怎么回事?” “唉。咱们票号只付银子不付铜钱,这个消息传得飞快,远近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十八里铺也知道了。据说有个无需纳粮的萌生趁机到村里去,让缴不起税的人家把田产挂在他的名下。齐大嫂要是不答应,没过门的儿媳那边就没钱送彩礼,亲事自然也就吹了,只好咬了咬牙同意了。大概回家后越想越窝囊,于是一气之下就喝了药。” “人死了?”古平原听后失魂落魄。 “总算发现得及时,灌了粪汁救了回来。可是他们家从此以后就是佃农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业也都完了。”矮脚虎嗫嚅着说,“这钱我没敢送,她那俩儿子眼珠子都红了,我要是说自己是泰裕丰的人,非让村里人给扣下不可。” “那怎么行,他们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看病也要钱哪!”古平原气恼得连连捶着床。 “这……”矮脚虎是真不敢去。 “给我吧。”常玉儿在一旁接过银票,轻声劝慰,“古大哥,你的伤要静养不能动气,好在齐大嫂性命无忧,这件事我去办,一定把这银票送到。” “谢谢你,常姑娘。”古平原深深点头,他这一番动作其实断骨处疼痛难忍,只是强撑着。 就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里,王天贵也在密切地注意银钱动向,等到五百个大钱能兑一两银子时,他觉得差不多了。 “再等一天,明天我们就把库存的铜钱拿到炉房和各地的票号去兑!”他吩咐曲管账。 “今天就把这批钱运到各乡各村去,越分散越好,这样不易被人察觉。”与此同时,苏紫轩也正在叮嘱李钦。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雇了一批打井人和铁匠,许以厚利之下,人人用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开出一批铜矿。大清朝的铜钱是铜铅各五,而他们却是铜三铅七,真正是本小利厚。 “想不到这两个月铜钱居然疯涨,这批铜钱要是都兑成银子,那可就赚大发了。”李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云南的铜路这一断,再加上官府的告示,铜价自然要涨上去。” “还有泰裕丰,听说他们真的收了许多的铜钱,如今付账用的银子都是从同行那里付息拆借的。咱们这批假钱一流通,就等于是往泰裕丰的后心捅了一刀。” “所以开矿铸钱的事儿我不让你告诉张掌柜,就是等到既赚了一大笔钱,又狠狠打击了泰裕丰之后,给他一个惊喜,也让他对你格外刮目相看。”苏紫轩扇着扇子,悠闲自在地说道。 李钦兴奋得鼻翼翕动眼里放光,让张广发刮目相看还在其次,他最想让自己的父亲李万堂看看:连被你委以重任的张广发都办不成的事儿,我却能一举功成,看你今后还说不说什么赵括马谡纸上谈兵。 “快去吧,我估计泰裕丰也要有所动作了,咱们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才行。”等李钦走了,苏紫轩这才问四喜,“你都仔细看过了吧。” “小姐,你放心吧。凡是给李钦用做开矿的银票没有一张能查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从没去过那矿上,这事儿就算败露,也是这个大少爷一个人去扛。” “就怕他扛不下来。”私自开铜矿铸钱是大辟重罪。当初乾隆年间,户部侍郎钱度奉旨督查云南铜矿,发现有铜矿司官员与矿上工人私下舞弊,扣下铜矿贩卖给倭夷,于是请出王命旗牌当场斩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不过是因为好玩,私自铸了几枚铜钱夸耀自己的手艺,结果不仅被砍头,家产还籍没充公,老婆孩子都被发往极边苦寒之地给披甲人为奴。 “不过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儿,出了事儿自然有李万堂去头疼。倒是你,”苏紫轩转头对着四喜,“这些日子留意乔致庸,我听说他去包头办高粱,算算日子快回来了,我要去会会这个山西第一大财主。”她说这话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之色。 “大掌柜。”曲管账沿着砖石小径一路小跑,脸上都是惶急的颜色,“今天居然是五百五十钱兑一两了,比昨天低了,咱们怎么办?” 王天贵一皱眉头,“云南那边有什么消息?” “没有,我安排了两个伙计就守在黄河渡口,要是运铜车过河,他们马上就会飞马来报,谁的消息也快不过咱们。” “那就没事。兴许是哪家票号手里也攒了一批铜钱抛了出来,但绝不会多。铜价还会涨上去,今日不抛了,过两天再说。” 事情大出王天贵的意料,两天之后,铜价居然掉到了七百个钱兑一两,曲管账汗都冒出来了,“大掌柜,咱们也抛吧,再不抛出去,算上高价收铜和付给别家票号的拆借利息,咱们可就要赔本了。” “不行,我泰裕丰翻身全靠这些铜钱了。”王天贵也不由得不急,他在房间里不停转着圈,“云南的铜车没有到,铜价怎么会降下来的?”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如今市面上没铜钱,越是缺少,价就应该涨得越高,没道理不升反降,王天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儿古平原在病榻上也听说了,王炽与伙计们每日来看望他,谈起此事也都是一脸纳闷。 “不会是无缘无故。”古平原也觉得奇怪,但细细一想凡事必有踪,“难不成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他们联手抛出铜钱稳定市面?” “我问过了。”这就看出王炽的能耐,他在这些票号里都有相熟的伙计,“铜钱不比银票,要是大笔抛出是瞒不住人的,可是别说这两家,就是其余十几家大票号的伙计也都没听说柜上有这样的举动,至于剩下的小票号压根无需去问,他们没有这个实力去做这样的事儿。” “还有一家。”古平原心里一震,“莫非是大平号?” “更不会!”王炽摇摇头,“自从大平号与咱们对着干,王大掌柜就命人盯着他们,大平号从来没有囤积过铜钱,既然没有收,哪里来的抛呢?” “这么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件怪事了。”饶是古平原思路缜密,也一时想不明白了。 “大掌柜,这下子可真是大事不妙了!”又隔了一天,曲管账半夜里跑到王宅,“咣咣”地拍着门,进门时一脚没留神绊在门槛上,生生磕了个头破血流。 王天贵一看曲管账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必有大事,也顾不得让他坐下歇息,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说!” “官府今天到各乡去撤了先前的告示,反倒是要求缴税必用银子或者粮食,这下子咱们的铜钱不是全都砸在手里了嘛!”曲管账也急得忘了疼,连连跺脚捶胸。 王天贵腿一软,坐回到椅子上。官府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明天天一亮,铜钱就会再往下跌,八百甚至九百个钱,搞不好还会回到一千个铜钱的官价上。自家损失惨重已成定局,最要命的是,之前别家票号肯拆借银两都是看在自己银库中有大笔铜钱作保的份儿上,如今铜钱一落千丈,别说再借,恐怕人家等不及要来催账了。 “叫马号备快马,我要连夜上省!”王天贵忽然大喊了一声。 看着王天贵急惶惶出了大门,登上马车扬鞭疾去,如意趴在门边眼里现出笑意,只是当她一瞥间发觉常玉儿也匆匆出了门,那本就不易察觉的笑容瞬间就冰冷下来,她知道这丫头要去见谁。 “别以为断了几根骨头就算了。”她微微吐出几个字,虽是夜深人静,可也没人能听得清辨得明。 “有这事儿?”古平原到底是年纪轻轻,将养了十多天,身体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古大哥,你说这下子王天贵是不是要倒霉了?”常玉儿显得很是高兴。 出乎她的意料,古平原沉思片刻,慢慢倚着墙壁坐着,脸上竟然不见喜色。 “古大哥……” “全城、不!全省的生意人都要倒霉了。”古平原看上去忧心忡忡。 “怎么呢?” “你想啊,原先铜价飞涨,官府又要求用铜钱完税,老百姓吃了亏兑回铜钱,这已经是损失了一大笔,如今官府又变了卦,他们还要把手里的铜钱兑回银子或是买回粮食,这样就又是一大笔的损失,眼下市面本就不景气,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摧折!” “可王天贵的损失不是最大吗?” “他这么贪心,这是迟早的事儿。可是如果这件事严重到足以使泰裕丰垮掉,那么百姓又会有多少倾家荡产,生意人又会有多少破产关铺,还有泰裕丰的这些伙计们,他们的饭碗也都砸了。” “古大哥。”常玉儿静静听完古平原的话,神色中添了一丝敬意,但是她也有话要说,“做事情要先顾好自己才能顾得到别人。你看王天贵为什么无往不利,就是因为他没有顾虑,只顾着自己。而你呢,事事都要先顾别人,心肠倒真好,可是难免手脚放不开,最后自身难保,到了那时,别人也顾不到,自己也顾不到,岂不是事与愿违。” 古平原神色惊异,常玉儿外柔内刚,他在蒙古就早已领教了,想不到她看事情居然也是如此透彻,寥寥几语确是说到了点子上。 “常姑娘,你说的都对。”他缓缓道,“只不过我古平原几年前还是个读书人,如今学做生意,我既要谙熟生意人的手腕,可也不会忘了读书人的良心。” 常玉儿默然不语,她喜爱古平原其实正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也不愿他变成一个像王天贵那样不择手段的人,但是几番波折下来,王天贵手段毒辣,古平原若是不能狠下心,搞不好下一次依然输给这个人,到那时成败其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两说。 古平原可没有常玉儿想的这么远,他还在想眼前事,“王天贵既然交通官府,官府就不会无缘无故换了告示。他这次上省,一定能带回关于铜价下跌的内情,到了明天就会真相大白了。” 古平原猜得不错,王天贵连夜求见藩台大人,徐藩台什么都没说,只是丢给他两枚铜钱,王天贵细细一辨,顿时睁大了眼睛。 “连你都要半天才看出,老百姓更是分辨不出真假。如今藩库收上来的税钱,倒有一半都是假钱,只得改用粮银缴税了。巡抚大人吩咐了,这事儿闹到这个份儿,但求无过,保住藩库税钱才能保住协饷,除此无大事!帮不了王翁,实在抱歉了。” 假钱横行的消息不胫而走,“市面上的铜钱都是假的,官府已经停了铜钱使用!”这句话一传出来,铜价更是打着滚往下跌,几天工夫就成了一千二兑一两银子,而且连大一点的酒楼饭庄买卖铺子都拒收铜钱。原本是个香馍馍,如今变成了臭狗屎,那些手头刚刚换了几吊铜钱的百姓急得哭爹喊娘,到处央告想把银子换回来,怎奈此时人人视铜钱如畏虎,拿着铜钱处处都吃闭门羹。 李钦可不管这些,他这一次真是大赚一笔,身上揣着厚厚一叠银票来找张广发,进门就是一揖,“张大叔,给你道喜了!” 张广发一则在等北京的锦囊妙计发挥作用,二则也被最近山西商场上的事儿弄得莫名其妙,见李钦又装神弄鬼,自然没好脸色给他。 “钦少爷,你最近都跑到哪儿去了?要是再胡闹……” “慢来慢来,你先瞧瞧这个。”说着李钦把那叠银票掏出来,趁张广发愣神的时候,一五一十把开铜矿铸钱的事儿说了出来。 “如今泰裕丰可要倒了,你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成的事儿,我可是帮你做到了。张大叔你总该谢谢我吧?”李钦等着听张广发的夸奖,却不料张广发听完后连眉毛都竖了起来。 “谢你?钦少爷,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张广发后脊梁冷汗都冒了出来,“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私开铜矿是死罪,私铸铜钱更是要抄家。你以为老爷派我来山西就是对付泰裕丰,把它打倒就没事儿了?咱们是要取代晋商,把山西票号变成李家票号,要对付的是通省的票号买卖。”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李钦一脸的不服气,“我这不是先打垮了一个嘛!” “哎呀,我的钦少爷!”张广发急得直跺脚,“你犯得着用这种方法嘛,这是遇赦不赦的死罪,等于是送个把柄给人抓。甭管咱们把晋商打压到什么份儿上,只要被人捏住这一条,就立时要一败涂地。你这不是犯糊涂嘛!” “我可跟你说。”张广发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老爷的连环计眼看就要使出来了,这正是关键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在这时捅娄子。立刻去把所有工人解雇,把矿井填了,从今后往后不许再到那附近去,不然出了事儿,连老爷也保不住你!” 李钦满心欢喜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捏着银票走出大平号,越想越是憋气,恨恨道:“不管事儿说我不争气,管事儿又说我捅娄子,我就不信了,这大把银子还能没处用去!” 郎中本来说要古平原静养一个月,他不到半个月就起了身,大街小巷里转了转,到处都是唉声叹气的人群,唯一上蹿下跳的是衙门里的差役,到各家撞门子逼要税钱,大声呵斥与小声恳求交织在一起,全城一片哀声,往日热闹繁华的杂货互市如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生意是做不成了。”大街口上有两个马夫在扯闲嗑,“货摆上没人买,一天天耗着谁耗得起?”说话这位穿着双露了洞的葛麻鞋,不时把手指伸到脚缝里抠抠闻闻。 “这也就罢了,搞不好一会儿来俩差役,把一天的饭钱都收走,那才倒霉呢。”边上一个大眼汉子跟了一句。 “不算倒霉,不算倒霉。”那位连连摆手,“最倒霉是身上没银子只有铜钱,那可就糟了!官府只要银子,拿不出就要拘拿,让家人来送银子,送得晚了就打板子,这屁股非打开了花不可。” “官府不要铜钱,生意摊也不收铜钱,我说张大哥,”大眼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你欠我那二百个钱,我也不敢要铜钱,谁知道哪一枚真,哪一枚假,还是还银子吧。” “二百个钱,折成银子一钱七而已,还没有剪下来的指甲大,你叫我怎么还?”张大哥脚也不抠了,把眼一瞪,生起气来。 “二位。”古平原听明白了,原来是欠债还钱起了纠纷,他上前道:“我能分得清铜钱的真假,你们不妨把钱给我,让我帮你们辨一辨。” “你?”那二位彼此瞧了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瞧你这样像个不会花钱的白面书生,还会认钱的真假?我可听说这假钱能乱真,只有票号的人才分得清。” “我就是票号的人,我是泰裕丰的三掌柜。” “哟,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说着张大哥把腰里的钱口袋解下来,拿了两小串穿好的制钱,“麻烦您给看一看。” 古平原拿过那二百个钱,将绳子解开,一个个拿起来,又是看又是摸又是对着太阳照,好半天才归了两堆儿,指了指少的那一堆儿,“这些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哎哟!”张大哥一拍大腿,“这可坑死人了!谁这么缺德造假钱,让皇上逮住活剐了他!” 古平原看过这二百个钱,心里也是暗暗吃惊,这假钱铸得真好,从外表上看与真钱并无不同,就是字画稍微模糊了一些,可是真钱用得久了,字画磨损也会模糊,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分辨真假的依据。票号中人能辨真假,不过是凭借经验,能看出真钱与假钱在中间方孔处的大小稍有些不同,可是普通百姓,没经手过那么多钱,是绝难辨认的。 “能造出这套假钱来的,也不是普通人。”古平原想对了,铸钱的翻砂模子是苏紫轩画的图样,与户部所制的那二十五块真的钱范几乎是纹丝不差。 古平原回到泰裕丰,先来找王天贵。王天贵这些天日日焦灼不安,库里放着小山高的铜钱,如今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这且不说,柜上天天告急,他知道只要有一笔银子付不出来,立时就要引发挤兑,到时候泰裕丰必垮无疑。所以他宁可赔本赚吆喝,从别家票号高息借银子付利息,也要把买卖做下去,可是眼看窟窿越扯越大,王天贵不得已把名下的几间买卖铺子都悄悄卖了出去,这才能应付得过,可是到了下个月该付别家票号利息的时候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票号里的伙计们整日经过后院时,都蹑手蹑脚,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否则必定挨一顿狠狠地斥责。唯一不改常态的人还是老歪,他原本就阴沉得怕人,往门口一立可以整日不动不语。古平原来找王天贵,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歪用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回看着古平原,换作别人立时就会把目光避开,可是古平原没有,他带着一丝悲悯仔细瞧了瞧老歪,这才抬腿进了王天贵的房间。 “胡闹!”不多时屋里传出了王天贵气恼如雷的喊声,“这个时候你还敢来添乱,给我滚出去!” 古平原一言不发走出屋子,王炽等人都关切地聚在前堂与后堂间的月洞门处张望着,古平原却不急着出去,反倒是转过头向着老歪说了一句:“下月初一的正晌午时,我在无边寺等你。” 老歪难得地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 “来不来随你。”古平原撂下一句,转头来到外面。 “三掌柜,你这伤没好利索,怎么就跑出来了。”伙计们七嘴八舌。王炽也问道:“你去找大掌柜做什么?” 古平原没回答他的话,反倒是深有感慨地说了句,“有些人眼里的利就只有钱而已,这样的人就算是有了大铺子也不过还是个小生意人。” 伙计们听得莫名其妙,王炽却听出他说的必是王天贵,这是他的尊亲,自是不好往下接口,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却不再接着往下说,从柜上要了纸笔写了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母钱桌子,鉴别真假。”然后搬过一套桌椅,将纸条端正地贴在上面。 “母钱桌子?”伙计们都看愣住了,“三掌柜,您这是……” “钱不辨真假,货就无法流通,商不能取信,利便不可长留。眼下山西商界之所以乱成一锅粥,就是因为这铜钱造假,人人自危,卖货的不敢收钱,买货的钱没处用,买卖之间的这条道便被堵死了。”古平原指了指面前的桌子,“我设这母钱桌子,为大家辨别钱的真假,让卖的敢卖,买的能买,将这条路重新打通!” “这……”伙计们犹豫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花蛇挠了挠头,“山西一省流通的铜钱何止千万,要是这样鉴别起来,猴年马月能弄完?” 古平原并不回答,就把桌子搬出去,在离着泰裕丰不远处的满一楼前摆起了摊子。 一开始没人理他,后来渐渐有食客要付铜钱,满一楼柜上不收,双方起了争执,都一同想到了古平原,于是双双出来请他做个鉴别。古平原一丝不苟地把几千个钱一一辨认清楚,双方这才免了一场口舌,满一楼的生意也做成了。打这以后,满一楼就不再高挂“免收铜钱”的牌子了,而是有人用铜钱付账,便请到古平原那里,古平原一个大子也不要,完全白当差,从早忙到晚。满一楼过意不去,要供他三餐,古平原逊谢推辞,只向柜上讨了壶热茶喝。 眼看这满一楼的买卖又做了起来,其他饭馆子的老板可眼红了。有的就私下找到古平原,想让他把母钱桌子挪挪地方,挪到自家饭馆前,古平原笑了笑,告诉他们这个辨钱的本事票号里三年以上的伙计人人都有,不如就在这几个饭庄所在的各个买卖街的街口各设下一个母钱桌子,然后请泰裕丰的跑街伙计轮流去当值。 跑街伙计本就因为市面萧条而无事可做,有人备了厚礼来请,当然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乐得赚些外快。又过了几天大家这才发现,这母钱桌子的好处太大了,甭管是哪条买卖街,只要跑街伙计在街口一坐,买卖立时就红火起来。有买有卖就有借有存,票号也不再是只有取钱的顾客上门了。 “三掌柜,你这一手可真高明。”这一天散了市,伙计们聚在古平原家里喝酒聊天,矮脚虎撮起几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口小酒喝下去,只觉得浑身舒泰,不由得就开了口,“只是收效有些慢,市面这么多钱,要看到何时才是个头?票号里的伙计总不能正事儿不干,成天守在买卖街上,时间长了大掌柜也不干哪!” “你说的一点没错!”古平原正要找个机会来谈这件事,“这几日大家辛苦了,过手的钱总有好几万吧?” “几十万都有了。”白花蛇揉了揉发酸的手指。 “好,你们发现这假钱与真钱的区别没有?我说的是老百姓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的区别。” “这……”伙计们只顾着辨识真假,倒没考虑这么多,只有王炽说了句:“我摸着这真假铜钱有些不一样。” “对。”古平原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真一假两枚钱来,“自从同治爷登基,这真钱的模子已经用了一年多,表面早已被磨平,所以铸出来的钱也是表面光滑,旧钱用得久了更是滑不留手,可是假钱模子才使用了不长时间,表面还有翻砂的痕迹,假钱上也就自然带了些毛刺,靠肉眼很难分辨,但是拿在手上细细一摸就能辨别出来。” “不错!”经他这一提醒,伙计们也恍然大悟,矮脚虎便埋怨道:“三掌柜,你何不早说,我也不必挨个对着太阳看,这几日下来眼睛都快看瞎了。” “我也是刚刚琢磨出来的。”古平原笑了,“再说这个法子不是给你们用的。” “那是……”矮脚虎还在懵懂,王炽冲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你没听三掌柜说嘛,把这个法子教给那些小生意人,他们学得快,一传十、十传百,等老百姓都会分辨了,这假钱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啊!”矮脚虎又惊又喜,一手拿着真钱,一手拿着假钱,“嘿,这下子总算能把那造假钱的王八蛋气个半死了。” 第二天便是初一,古平原忙了一上午,但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件事,连午饭都没吃就赶到了无边寺。等了不大工夫,就见老歪从山麓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找我做什么?”一见面老歪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古平原迈步往寺里走,边走边道:“佛法三藏,曰不可说者多。有些事说到不如做到,做到还需看到,你既然来了,少安毋躁,等一会儿自然有你该看的事情。” 人皆好奇,老歪虽然心如铁石,这时候也不免被古平原的话吸引住了,于是闷哼一声:“你若敢戏耍我……” “我知道。”古平原瞥了他一眼,目中并无惧色,“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嘛,别人叫你一声名字,你就要割人舌头。” “你!”老歪脸上变色,刚要说话,古平原忽然疾道:“噤声!” 他们已经走到了寺院的偏殿里,就听从外面传来几声女人说话的声音,虽然是窃窃私语但在静谧肃然的古寺中还是依稀可闻。老歪往窗外一看,果然是一群女人相伴而入,手里拎着篮子,打开的盖子里看得出有供果香烛。 老歪诧异了一下,这才想起无边寺平日不接待女施主,只有初一、十五才是例外。他对着古平原冷笑一声:“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古平原却不回答,眼睛一直看着角门处。老歪顺着他的视线瞅过去,立时如被雷击般立在当场。 就见角门那里颤巍巍走进来一个瞽目老妇人,手里拿着一根藤杖,身上衣着虽然朴素却很是洁净。边上有一个中年仆妇,一样的干净利索,左手挎个篮子,右手搀着老妇人,正慢慢地往前挪步。 “薛大姨,你可慢着点,这寺里荫凉,地砖上都长了青苔,滑得很。”看得出仆妇对老太太很关心,一步一嘱咐,老妇人不时点头答应着。 老歪早就瞧呆了,这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薛氏,上次看到她时,穿得还是邋遢肮脏,也知道她平素一步不出门口,怎么如今像变过了一个人? 他在偏殿里怔怔想着,那仆妇把薛氏扶到院中石桌椅旁,在石凳上垫了一块坐垫,这才引着老太太坐下。 她打开篮子拿出些水果面食来请薛氏吃,薛氏摆摆手,听到头上黄莺叫,倒是掰了一点面疙瘩洒在桌上,不多时便有那贪吃的鸟儿跳到桌上啄食,吃完了桌上的,见老太太手上还有些许渣子,便又蹦过来啄了一口。 “哟!”薛氏猝不及防吓一跳,明白过来后,与那仆妇倒是一起笑了起来。 老歪紧紧扒着窗棂,就像那贪吃的黄莺儿一样,贪婪地看着母亲的面容。他早已忘记母亲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自打那一夜滥赌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再未笑过,母亲再未笑过,唯一常常在笑的是如意,但那笑容背后藏着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恨意。 直到薛氏站起身,慢慢走进了大雄宝殿礼佛,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老歪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目光中都是痴意。 “高兄!”古平原一直静静在后面站着,这时轻轻开口。 就这两个字,就像惹怒了一头暴躁的豹子,老歪猛回身,一只手狠狠掐住古平原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墙上。 古平原张大嘴却透不过一丝气,憋得脸色铁青,直到感觉老歪的手劲儿越来越松了下来,他趁机挣脱,半蹲在地上咳了半天,这才能辛苦地说出一句话。 “在你娘心里,你永远都是高德辉,不是老歪!” 老歪瞪了他半晌,“母子之情早就绝了,世上再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那你告诉我。”古平原喘息着站起身,指了指窗外的大殿,“为什么你娘每一次来礼佛,念过《大方广佛华严经》后,会悄悄加上一句‘今生罪孽老身一己承担,地狱有报皆报我身,与高德辉无干’?” 老歪身子栽了一下,失声道:“什么?” “那个仆妇李嫂是我请去照顾老夫人的,每次礼佛她都在旁,这话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夫人每次来都要虔诚跪地诵念为人赎罪的华严经,而每一次念到最后都会说方才那句话。世上若无高德辉这个人,这个人也必在她心里,她宁可自己受恶报,也不愿报应在这个人身上,你还不明白吗!” 老歪胸膛不停地起伏,忽然转身奔向门口,却在门前停下,缓缓跪倒,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指甲抠在砖缝里,片片绽开,大滴大滴的眼泪合着鲜血流在这青灯素照的佛堂中。 “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我不忍看你母子如此,便给她在城外置了二亩薄田,请了佃户来耕,靠着田租过日子,今后衣食总归无忧的。平素家中事都是那位李嫂在帮着打理,她与老夫人之间甚是相得,这些日来,你娘的心境也好了许多。”古平原在旁缓缓说道。 老歪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面向他,眼神中依旧一片寒意,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古平原,你别以为以德报怨我就欠了你的人情,办不到!三刀六洞还给你,你下手吧。” 古平原笑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是让你欠我的人情?让你去帮我对付王天贵?” “不是吗!” “我是想让你体恤老夫人的一片心。她老人家在那里念经诵佛,为你赎罪,你呢,助纣为虐杀的都是好人,那么老夫人将你的恶业揽在己身,将来岂不是要遭受无边惨报!” 老歪闻言大震,手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似被重锤击了一下,倒退了几步。 “身孝我替你尽到,心孝却要你自己来尽,毕竟母子骨肉,鬼神皆知,谁也替代不得。” “那、那……”老歪一时心神大乱,茫然望着古平原。 “我知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何不弃恶从善,你当年不是想要去投军吗,一切恶业都从那一天起,如今何不从头再来过?” “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老歪喃喃念了十几遍,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意殷殷相劝,二人影对桃花,自己一番雄心壮志,如今皆成泡影,他似痴了一般,半晌才摇摇头,“晚了!” “不晚。”古平原要说的话都说到了,他走出殿门,远远留下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当老歪?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老歪大睁着眼看着古平原离去,耳边传来大殿中击磬的清鸣,那是代表有一个人刚刚念完了一卷经。老歪忽然悲啸一声,长长的声音仿佛受伤的狼在恸哭嚎叫。 古平原离开无边寺,并没有回到县城里,他还有个地方非赶去不可,那就是平遥的日升昌总号。 “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古平原站在这几十年的老票号前,眼见这高出路面五层石阶,光正院铺就五大间的票商翘楚,看着那高高刻在门墙上出自状元手笔的对联,心里一时很是激动。 这才叫给生意人长脸!他知道,要做成这么大买卖,那是几代掌柜和伙计辛苦经营而来,看上去柜里算盘有条不紊地打着,伙计满脸是笑地迎客,生意仿佛风平浪静,其实这背后不定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小兄弟,你来了!”雷大娘穿着一身月白镶红边的裙子,神采奕奕地迎了出来。 “雷大掌柜,一向可好。”古平原躬身要拜,雷大娘真是爽利人儿,一把就把他托住,脸上还是那样亲切的笑容。 “你也真是,在西安分手时就让你没事儿到日升昌来坐坐,怎么现在才来,来了又这么多礼。”雷大娘假意嗔怪道,“还不快进来,那乔小子的大红袍被我硬讨来半两,就等你来喝呢。”说着扯了他一把,古平原只好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随雷大娘走进了票号里面。 满柜上的伙计见一向威仪的大掌柜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如此亲热,都瞧懵了,直眉瞪眼地看着二人走进后堂大掌柜的房里,这才互相捅了捅,小声议论起来。 “小兄弟,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等茶水泡开的时候,雷大娘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 “说吧,是不是王大掌柜派你来借银子?”雷大娘面上一如平常地笑着,其实这些天买卖上的事儿也够她烦的。铜钱这么一折腾,市面萧条冷落,日升昌虽然财大气粗,可是连着几个月没有盈余,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头疼的时候还在后面。要是王天贵来借银子,雷大娘绝不会贪图重利,想都不想就能给他吃个闭门羹,但是古平原这一来,事情就为难了。按说银库里银子要留着备急,可是雷大娘实在和古平原投缘,再则一说当初在西安是他救了自己和众家掌柜一难,如今只要张口,无论如何要答应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雷大娘想错了,古平原说的是另一回事儿。他把自己怎么设母钱桌子,怎么帮助商人和顾客辨别铜钱真伪,又是如何找出了真假铜钱之间的区别一一细说,末了道:“如今太谷县城里有泰裕丰伙计坐镇的几条买卖街又重新开了起来,打今儿起,伙计们就会教大家如何分辨真假,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这假钱在太谷就无处容身了。” 雷大娘听得兴起,拍了一下巴掌:“可真有你的,我明白了,你来找我,是希望日升昌也如法炮制,在平遥也办起母钱桌子。” “不。我是希望雷大掌柜能以票号龙头的身份站出来,把这个法子推广到全省去,最起码十八家大票号要推行起来,底下的小票号自然跟从,这样用不了多久,那些假钱就如日头下的雪水自然消融不见。” “真是好。”雷大娘想不到古平原是送计上门,正好解开心里一个驱之不去的疙瘩。她站起身走了几步,想了想道:“这件事还可以走官府的路子,在衙门收税的户房前摆上几个母钱桌子,大不了票号白当差,让老百姓能安心用铜钱缴税,官府一旦准用,立时就可以稳定市面。” “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古平原见她如此敏捷,也是由衷佩服,同时知道雷大娘如此说,自然是赞同自己的想法。 二人正要往下深谈,从后房匆匆走出来一个丫鬟,俯在雷大娘耳边说了两句,她顿时脸上稍稍变色,抱歉地笑了一下,“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日升昌前后六重院落,有厅堂共六十七间,正院、偏院各三组。其中后面三重院是雷履泰在日升昌原址上买下周围商铺住户扩建而成,作为雷家的私宅,这样照料起买卖也方便。 雷大娘自己住在偏房,而把正房让给她的弟弟雷念珠住。雷念珠自幼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雷家请教了高人,为了给他祈福故此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当年雷履泰一心想把家业传给儿子,可是雷念珠的身子实在难耐繁巨,后来雷大娘在佛前立誓终身不嫁,就是为了替弟弟守住这份家业。 “念珠,听说你有急事要找我?”雷大娘步入弟弟的卧房,几个丫鬟连忙侧身站好,肃然相对。一个满头珠翠的少妇也站起身冲着她福了一福,“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妇不安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个男子。 “咳咳,姐姐与我说话,你别插嘴。”那斜倚在床上的男子脸色一沉。他神色灰暗,骨瘦如柴,一双眸子却如潭水般深,此时不过方近中秋,身上却披着貂袍,门窗也是紧闭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雷大娘安慰地抚了抚那少妇的柔肩,这是她做主给弟弟娶进的媳妇。别人都以为日升昌的大少爷要娶的不是家财万贯的商人之女,便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可是雷大娘却偏偏给弟弟挑了一个后街穷花匠的女儿,消息传出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奇闻。不过这个花匠的女儿却真正是个贤妻,最是温柔可亲的一个女子,待下人宽厚,待亲人有礼,对自己的丈夫更是百依百顺,从不说个“不”字,雷家上下就没有不夸她好的。唯一让大家纳罕的是,这个笑容腼腆的女子自打进了雷家门后不久,就开始长年累月地穿起长衣裤,虽说女子不露肌肤是守礼,可像她那样一年四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都不露在外面的,也实是不多见。 雷大娘让弟媳站到一旁,自己坐在弟弟身边的炕沿上,柔声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该服的丸药已经派人去京城同仁堂办了,这次特别把从俄罗斯购来的老山熊胆交给药铺,想必制出来的药比往年还要好。” “多谢姐姐关心。”雷念珠牵牵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我身上倒没什么,都是老毛病,哪里一时半刻就死人呢。我听丫鬟说,前厅来了个人,姐姐见了像是很高兴,特意想问一问。” “哦,便是我上次从西安回来说与你听的那个古平原。”雷大娘听说是这样,才放下心来,接着把古平原的来意说了,“他年纪与你差不多,可真是个难得的商才,假以时日,成就不可估量……”她略带兴奋地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嗫嚅了一下把话打住了。 雷念珠苦笑了一下,“人家是个能闯能冲的汉子,我这半死不活的人拿什么去和他比。” “弟弟。是我失言了,你别放在心上。”听他这样说,雷大娘心里好不是滋味。 “这有什么。不过方才听了姐姐的话,我也有话想说。可这买卖上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雷念珠紧盯着姐姐的眼睛。 “你是雷家人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别的不说,财神股里有你一大半的股,你倒说不得话了?”雷大娘假嗔道。 雷念珠点点头,“这古平原想的法子倒是不错,可就是……要是日升昌真的按照他说的去做,甚至照他的指点去联络一省的同行,这事儿传到外间去,不等于雷家以这个姓古的马首是瞻了吗?父亲一辈子创出的声誉不容易,姐姐守着一大摊子也是辛苦,可别一着不慎,倒把几十年的名声拱手让给了外人。” 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妻子连忙上前微微扶起,帮他轻轻拍打着后背,“姐姐,我说这些也不过是白说说,事情还要你来拿主意,我这个废人整天不出门,什么都不懂,说了也不算的。”雷念珠边咳边说。 雷大娘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过了好一阵儿才笑道,“怪不得爹爹在日总夸你博学善思,这不是偶尔出个主意就能帮着姐姐拾遗补阙嘛。放心,姐姐心里有数,一定不会损了咱们雷家的名望。” 她见弟弟再无话,便辞了出来。一旁雷念珠的妻子端过一小盘梨片,用西洋进的小叉叉起一片,喂入丈夫口中,柔声道:“这是应季的莱阳梨,最补肺气,多吃几片只怕咳便好些。呀!” 她冷不防失声叫了半声,又立时闭上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雷念珠手里拿了一把小叉,正扎在她的腿上,鲜血不多时就染红了罗裙。两旁丫鬟都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面前的少爷和夫人。 雷念珠看着妻子在忍痛,目中似乎也有痛苦的神色,但却又带了些癫狂与嫉妒,还有一丝不甘的怒意。 雷大娘走出正院,在夹道处停下脚步,回头呆呆地望着高耸的屋檐,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既可怜却又……自己这一生不嫁,不也是因为他在父亲面前“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方才被迫立了誓言么。她不由自主又想起城外浦口镇上那个为了见自己一面而忘了岁考的痴秀才,他苦等了这么多年,几个月前娶了同乡佃农的女儿,听人说那女人长得与自己很像。 “唉!”雷大娘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忽听到房中传来弟媳痛苦的叫声,她脸色一黯,招过一旁的管家。“打明儿起,给大夫人家中的贴补银子每月再加上五十两,从我的私账上拨。” 雷大娘回到前厅,神色难看极了,她可真不知道怎么向古平原开口变卦。她的脸色就像一本书,古平原一见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一时也开不得口,两个人就这么久久坐着,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古掌柜……” “雷大掌柜,”古平原抢着道,“方才古某的建议实在还有许多纰漏,容我回去细思,此事不妨慢慢商议。您日理万机,恕我不打扰了。”说着站起身。 雷大娘一脸歉意送他到门外,看着他上了马,从下人手里接过缰绳递给古平原,低低说了声:“小兄弟,对不住。” 古平原为这件事发愁了好几天,雷大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有不能明说的苦衷,自己不能强人所难,可是如果不在全省设立母钱桌子,这假钱就禁不绝,买卖人依旧要深受其害。 他正想着除了日升昌之外,还有谁能在票号里一呼百应?“难道要去找那个毛老头?”他这天正在母钱桌子上喃喃自语,想到那个老谋深算的毛鸿翙,古平原也有些打怵。 “你说哪个毛老头啊!”面前有人挡了太阳,苍老的声音毫不客气却有些熟悉,古平原一激灵,抬头望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慌忙起身,“毛大掌柜,怎么是您啊。” “方才你不还在念叨我吗?”毛鸿翙瞪了一眼。 “不、不,我说的是前街那个欠柜上账的毛老头。”古平原面红过耳,连连摆手。 “呵呵,年轻人,要论扯谎你还差得远呢。”毛鸿翙大笑,笑罢正色道,“我是到太谷来办点事儿,顺便来给你道谢。” “谢我所为何事?”古平原不解道。 “为了这母钱桌子啊。”毛鸿翙在桌上敲了敲,“你不会不知道吧,如今全省的票号都把这母钱桌子视为兴利的不二法门,北到大同府,南到运城县,到处的买卖街上都在设这个物件。嘿嘿,古老弟,你可算是把这一省的票号给救了。” “……”古平原又惊又喜,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你真不知道哇。你来看看。”毛鸿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几天前,这信就插在我门上,吓了我这老头子一跳。” 古平原急急接过信展开一读,原来里面说的就是母钱桌子的效用,引的都是他自己的话,连同雷大娘所说借用官府之力的计策也写了进去,末了讲得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泰裕丰三掌柜古平原的功劳。 “后来一打听,不止我,省里但凡有点实力的票号掌柜都接了这么一封信,信上没署名,可是我看呀,怎么有点像那雷大丫头的字儿呢。”毛鸿翙挤了挤眼睛。 古平原没说话,他喉头已然哽咽,眼圈也忍不住红了,向南望了望平遥方向,仿佛能看到雷大娘正在灯下伏案写着一封封的书信。 “好了,要道谢也谢过了,我该走了。不过古老弟,我老头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前辈请讲。”古平原恭敬地说。 “都是图利,可掌柜和掌柜不一样,有的自从生意上着眼,有的嘛,却不那么地道。你本事不小,但要学会识人,别被人蒙哄了去。一句话,事事多留点神。” 古平原心里清楚,毛鸿翙不知道自己和王天贵之间的恩怨,恐怕以疏间亲,可又深知王天贵的为人,担心自己吃亏,于是这样变着法提醒。 他心里感激,但也不能把话说明,深深一揖,“晚辈心里都明白,请您放心便是。” “那就好。”毛鸿翙呵呵笑着上了旁边的驮轿,与古平原拱手相别。 “乔东家,西安一别,一向久违了!”苏紫轩通名报姓来到乔家堡,一路上乔家族人都来围看,谁也没见过这样丰神俊朗的哥子儿,围着看稀罕,一直到三面临街不与民宅相连的乔家大宅前,人们才停住脚步。 “原来是你。”乔致庸刚从包头赶回来,乔家在包头做高粱生意,但是因为钱都搁在了南方茶山上,只得百般周旋,靠着乔家多年来的信誉才维持住了这笔生意,已然是累得心力交瘁,回到家还没歇上一日,苏紫轩便找上了门。 他看了看大门外还在徘徊不去的族人,先抱歉地说,“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倒让苏公子见笑了。” “乔家堡坐拥金山银海,若说乔家没见过世面,那可没人相信。”苏紫轩话里有话,她今日来就是打算当面锣对面鼓地和乔致庸打打擂台。她又举头望了望乔家大宅那高达十米的砖墙,“好大气派,真和皇宫差不多了。” 乔致庸也没留神细听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尽着待客之道,沿着一条百米长的石铺甬道将苏紫轩主仆请到主院正厅落座。 二人素无交情,苏紫轩今日贸然来拜必有缘由,乔致庸等着听他说话,谁知苏紫轩却并不开言,坐在座里左看右看,不多时居然站起身,不顾主人在座,施施然走到厅外檐下,东张西望起来。 乔家仆人都是训练有素,虽然环列两旁廊下,对苏紫轩的失礼却是视而不见。乔致庸心里生气却也不好发脾气,心想从来只听说主人慢客,从没听说客人晾主人,今天倒叫我见识了。 他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了,轻咳一声,刚要说话,苏紫轩忽然大惊小怪地走了回来,“乔东家,感了风寒吗?” “只是小疾而已,不碍事。”乔致庸摆了摆手,“苏公子此来不知……” 苏紫轩根本就不接茬,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听说前明大内御制‘通宣合黄散’治风寒有奇效,虽百年不失药效,如今御药房里还留着一批,乔东家不妨一试。” “苏公子说笑了,那是大内的药,乔家怎么会有呢?”乔致庸虽然聪明,可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不会吧,当年亢家把金子给了你们乔家,建起这么一大份家业,那药散与金子是一个出处,难道就没顺手弄来些?”苏紫轩笑吟吟说了这句话,一眼不错地盯着乔致庸的脸。 谁知乔致庸只是愣了一下,接着万分诧异,“什么亢家,什么金子,苏公子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苏紫轩一言不发瞅了他半天,忽然哈哈一笑,用折扇点指着乔致庸道:“乔东家,你演戏的本事可真大,我要是不知道那首歌,还真是被你蒙骗过去。” “什么歌?” “因果歌!”说着苏紫轩曼声而唱,“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个因果歌。那闯王逼死崇祯帝,文武百官一网罗。那闯将同声敲火烙,金银霎时积满河……” 她才唱了两句,乔致庸的脸色已然大变,他在西安听说苏紫轩在打听亢家的事情,所以这次也是有所防备,但是没想到这个苏公子连这首歌都知道了。 “东窗事发!”这四个字在乔致庸心里闪电般划过。 苏紫轩停下来,看了看乔致庸的脸色,满意地一笑,“这歌,乔东家一定听过吧。” “没听过!”到了这时候,乔致庸只有硬扛了。他太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了,说什么也不能承认乔家与这笔金子有牵连。 “那歌里说的金子呢。” “没见过。”乔致庸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歌里说得明明白白,金子埋在山西,后来‘二人架拐掘地得。’这‘二人架拐’可不就是个‘乔’字!” “哈哈!”乔致庸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姓乔的多了去了,再说你一口一个歌里说的,你那歌可别是生编硬造出来,专要讹我乔某人的吧?” “乔东家不认,我也没办法。”苏紫轩心平气和地说,“不过你既然想洗脱这藏匿逆产的嫌隙,就请带我去乔家银库看一看。” “哼!”乔致庸勃然变色,“我乔家的银库岂是你说看就看的!”说罢端茶在手。 廊下的听差看得明白,立时抻长了声,“送客!” “乔致庸!你敢这样和我家主人说话。”四喜忍不住了,脸一板怒道。 “四喜,进门是客,不能对主人无礼。”苏紫轩瞟了一眼乔致庸,忽然又变了语气,“不过出门之后,我这乔家的客人可就要变成臬司衙门的座上宾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本省有一个富户,发家致富用的全都是逆产,而且还是前明大内本该收归本朝国库的金子。这一条罪名要是坐实了,只怕免不了杀头抄家吧。” 乔致庸并不畏惧,直视着苏紫轩的双眼,“你要诬告乔某也随你,不过就凭你这无根无梢的一首歌,只怕难以取信皋台大人。” “不一定。”苏紫轩始终稳稳当当,说话也是成竹在胸,“既然有原告,又是这么一桩能通天的大案子,皋司衙门即使不信,也要照规矩来乔家堡查案。想必你也知道,官府查这种案子就是石头也会扒一层皮下来,你不为自己想,难道也不可怜外面那些族人。”说着她向门外望了望。 话说到这份儿上,乔致庸也要考虑考虑了,他沉思不语半晌,忽然抬起头,“好,与其惊动官府,不如让你在这里就看个明白!” 说着他大声吩咐道:“把天地玄黄四个账房里的账簿都搬来!” “都搬来?”闻讯赶来的总账先生不置信地问。 “对,一本也不许少!就放在正厅之中。”乔致庸向厅中一指。 他是乔家堡的主人,说话就是令,就见乔家仆役如流水不断线般把一摞摞泛黄的账本抱来,不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乔家自打先祖乔贵发一串铜钱起家,在包头创立‘复盛公’攒起偌大家业以来,一笔笔的生意都有详细记载,所有的账簿都在这里。你若是看出有一笔账不对,乔某亲自陪你去皋司衙门打这泼天官司!”乔致庸说完坐回椅上,等着看苏紫轩如何查账。 “我的妈呀!这要怎么查呀。”四喜张大双目看着那座“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苏紫轩却不慌不忙,走到近前,拿起最上面一本,一看这纸都糟了,轻轻一捻直掉渣,万不是假造的。再翻开一看,第一页就贴着乔贵发走西口时用运瓷器的垫纸写下的账,这是乔家最早的一笔账,用一文钱喝了碗粗茶都记在上面。 她又接连翻看下去,她真有一目十行之能,不到一个时辰已经看了十年的账,虽然不过才十一之数,但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已然咋舌不已,生平就没见过看账看得这么快的人。 “苏公子,还没找出什么把柄?看样子你今天是看不完了,要不要我给你安排客房。”乔致庸在旁不失时机地讥讽一句。 苏紫轩不答,从最后一摞里抽出乔家最近的一本账册,飞快地翻着,看过之后放了回去。瞧了瞧正看着自己的乔致庸,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乔东家,领教了!” 说完一扭身,带着四喜径直出了大门。 “东家!这人看了底账,就知道咱们的银库已然空了,这如何了得!”账房先生赶紧过来,乔致庸疲惫地摆了摆手,亢氏那笔金子是乔家最大的秘密,与其相比,银库空了的消息走漏出去最不济是破家,可要是牵扯到这笔金子上,那就有可能灭门,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这样办了。 “立刻派人去查茶车到哪儿了,眼下已经十万火急延误不得。”说完乔致庸转身往内堂走去,他要一个人静静,好好想一想今天来的这人这事。 “小姐,这就算了?他那账册里真的没有毛病?”走出乔家堡,四喜困惑地问。 苏紫轩这才粲然一笑,“没有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我从没见过谁家立账会像乔家这样事无巨细都列在上面,好像从早前他先祖走西口起就防着人家来查似的,这明明是心中有鬼。再说我方才一念那歌,乔致庸的脸色就是答案!金子就在乔家,只是没有花用而已。” “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不用呢?”四喜觉得不可思议。 “这我也不知道了。经过这一番打草惊蛇,乔致庸一定会有所动作,不怕他不把我们引到金子那儿。你从今儿起,更要看好他的一举一动。” 母钱桌子在全省设立,假钱立时无所遁形。铜价慢慢涨了上来,回到了官价上,王天贵瞅准时机将手中的铜钱抛出,虽然损失不小,但是比起当初急得火上房时已是逃过一劫了。 王天贵也不是一无所获,全省的票号因为泰裕丰首倡母钱桌子一事,无不交口称赞,无形中把泰裕丰在票号里的地位提到了可与日升昌比肩的程度。王天贵一高兴,决定八月中秋就在票商公会里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堂会,找来艺人班子,摆开酒筵开堂大贺。他心里清楚,酒筵上大家举杯一敬,连日升昌的雷大掌柜都要感谢自己,那自己在票商中的地位就夯实了,即使不能盖过日升昌,也稳稳胜过蔚字五联号。 中秋这天,王天贵早早出发赶往祁县的票商公会。如意也要去看热闹,但知道那些票商掌柜的老婆都瞧不起自己的出身,便懒得赴宴,只想看那宴后的好戏,于是到了日近中午这才动身。她带着常玉儿走出门口,刚想要上马车,忽然目光一闪,看见远处茶店里,李钦正在喝茶。 “你们先回吧,我去街上逛逛。”如意吩咐道。 常玉儿一抬眼也看见了李钦,她知道这两人的把戏,见他们又要去幽会,心里啐了一口,不言声退到了门里。 如意假作不经意,走过茶店时瞟了李钦一眼,他随后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走过两条街,这才进了一辆马车的轿厢。 “乖乖,可想死我了。”李钦伸手就要抱,如意轻捷地一闪,“你疯啦,这是在街上,还不把马车赶到老地方去。” “今天不去那儿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钦早有准备。 “去哪儿?”如意不解问道。 “我先问你,方才要出门,是不是去赴堂会?” “对啊!” 李钦一笑:“我带你去个堂会,保准比那有意思多了。” “你可别乱来,我和你在一起,怎么能去赴堂会,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放心吧。”李钦钻出轿厢,拎起缰绳驾着马车出了太谷县南门。 离开太谷县城往南大概十里地有一座凤凰山,满山黄壤,只有山正中处露出一块石壁,山根碎石杂乱,有泉一泓从石壁流下,水流在碎石中冲出一条小溪,蜿蜒数百米隐入地中。 就在泉水隐没的地方是一大片松林,如今有一半被砍伐一空,留出一个极大的空场,靠边搭着个遮风挡雨的凉棚,棚子里有两椅一桌,都是广式的做工,椅子上铺着苏绣的垫子,两边侍女各一人,正在垂手侍立。桌上摆着四湿四干八个果盘,红绿相衬煞是好看,最难得还有一盘带叶荔枝,下面镇着冰。 再看对面更是惊人,居然用砍倒的树搭起来一个十丈方圆的大戏台,如意喜欢看戏,可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戏台,何况还是在这荒郊野岭的无人之地,只瞧得呆住了。 “坐啊。”李钦扯着如意坐到凉棚里,一旁侍女赶紧煮茶倒水伺候着。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如意糊涂了。 “今儿个我不唱,让他们来唱!”说着李钦一指台上。 话音刚落,就听锣鼓点子一响,一班已然扮上了行头的戏子浓墨重彩走上台来,生旦净末丑各端架势站在那里,有个掌班打扮的人走过来,手里托着个大本子,恭敬地一弯腰,“请如意姑娘点戏!” “请如意姑娘点戏。”台上众戏子齐声道。 “这……”如意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京里四大班之首的三庆班,班里所有的名角儿都被我找了来。据说肃王府和端王府今儿个也要找他们去唱堂会,可惜晚了一步。怎么样?今天月圆中秋,与你赏月吃酒,听曲看戏,这一套班子还过得去吧。”李钦不无得意地说。 如意深深吸了口气,心里一时不辨滋味。别看李钦轻描淡写几句话,可是要建这么大戏台,要把这么有名的戏班子不远千里搬到这儿,甚至连王府的约都推掉了。这要花多少心思,又得费多少银子?他居然只是为了陪自己看一场戏。看了一眼原本以为只是露水姻缘的李钦,如意的眼圈忽然有些红了,为了掩饰,她拿过戏本子翻着,胡乱点了几出热闹戏。 李钦倒没注意她的表情,拿过本子扫了一眼便笑了,“一看你便是不会点戏,这《玉堂春》便是‘苏三起解’,虽然结局团圆,可惜一路含悲带怯,不宜在这喜乐日子演的。这几个全本戏也太长了,吱吱呀呀的过门有什么听头,不如都点折子戏,小而精当最是赶劲儿。”说着他提起笔来,在《惊梦》、《拷红》、《断桥》上密密地画了几个圈。 “李少爷一看就是行家,点的都是班里的拿手戏,包您听得满意。”掌班凑趣道。 李钦大少爷脾气,今日本就是冲着“挥手千金,佳人一笑”这八个字来的,在如意面前被人这么一捧,脸上更是如飞了金一般。从怀中摸出一把银票放在桌上,“看见没有,王府放赏也不过是往台上抛吊钱、银角子,今儿你们要是唱好了,这位姑娘可会撒银票。” “谢谢爷,谢谢姑娘。”戏班子千里奔波,为的就是这位少爷手面奇阔,如今听了这句话,更是全班抖擞精神,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或矫健敏捷,或虎啸龙吟,或婉转清扬,李钦在京也是个爱看戏的,但也是头回听这么出彩儿的场儿,不时大声喝彩,如意一时也看入了迷。 等到夜色深沉之时,四角八柱支起偌大的轻纱宫灯,把这一片荒野照得是亮如白昼。台上正演到《断桥》一折,白娘子的念白:“哎呀!断桥啊!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见,也曾路过此桥,于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 如意听得心头一酸,不想流泪于是仰起头来,却正看到一轮明月高挂枝头。她顿时想起那年秋天,也是这样的好月色,自己谆谆嘱咐未婚夫,看着他点头离去,心头自是欢喜无限,还以为终身有托,谁知不过一夜工夫,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摧折人心,当时的心境岂不是比白素贞还要凄苦百倍。一念及此,泪再也收不住,便任由滚落面颊。 李钦侧头望来,还以为她在为戏中人感伤,于是伸手相握,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如意却呼一口气,拭去腮边泪水,露齿一笑:“唱得真好!” “既然好,那就赏!”李钦拿起银票交给侍女,命她抛到台上。 “谢少爷赏,谢如意姑娘赏!”台上的戏子连同掌班齐声道谢,李钦乐不可支,却没留神如意的眼睛没有再看向台上的戏,而是一直深深地望着自己,他更不会想到,就在这朗月悬空的高山松林旁,一个女子会因为一场戏而把心交给了他。 常玉儿见如意与李钦一道儿走了,知道她不会再去赴票商公会的堂会,于是回到房中拿了自己的月钱,想买些饼儿瓜果去看望爹爹。 等她来到集市上,可巧正遇到拎着一串点心包儿的古平原。 “古大哥,你没去祁县?”常玉儿很是意外,今天明明是各大票商给他庆功啊? 古平原笑了笑,他早就想到了王天贵不会让自己去,也唯有自己不去,王天贵才能成为一堂主角。 “我也是去油芦沟村看望老爹。”古平原问明常玉儿后,扬了扬手里的点心。“一同走吧。” 常玉儿听古平原这样说,自然点头,古平原雇了一辆骡驮轿,自己牵着缰绳,往城外小南河走去。 “古大哥,你在想什么?”常玉儿见他一路都不说话。 古平原方才想的是远在徽州的老母和弟妹,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想念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当然也就想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师还有情切殷殷的意中人。他见常玉儿问,本想托词掩饰,话到嘴边却吐露了真情,“我在想我的亲人,还有我的老师……” 常玉儿听他越说声音越轻,心中一动,忽然大胆问道:“你的老师有个女儿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古平原大是惊诧。 常玉儿笑容有些苦涩,她虽是猜的,却也并非全然无据,古平原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甜蜜微笑就是最好的证据。 常玉儿心里酸酸的,忽然想到自己早已立下的决心,心境又随之开朗起来,竟然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古大哥,都说郎才女貌,你这样有本事,你的意中人也必然是个美丽的人儿,对吗?” 古平原心头尴尬,迟疑着:“她……” “总归是走长路,你和我说一说好吗?”常玉儿倒真是想听一听这个人。 古平原眨了眨眼,像是不知从何开口:“她和你一样,都是打小就没了娘亲,我呢,则是自幼失怙,自从拜在老师门下,交了饭食银子,几个学生的午食都是她在打理。” 课余之时,别的学生都去山坡长草处玩耍,只有古平原看老师的女儿年幼辛苦,总是上前帮手,这样一来二去,又都有丧亲之痛,彼此间自感亲切,话就多了起来。随着二人年龄益长,男的文采飞扬气度不凡,女的温柔贤淑美貌可人,彼此心中渐渐就都存了别样的心思,花前月下不免情意绵绵,终身之盟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是四目相望之时早已是非君不嫁非你莫娶了。 “原来你们是青梅竹马。”常玉儿喃喃着又问道,“古大哥,你在我家养伤时,我见你身上有一根白玉簪子,就是那位姑娘之物吧。” “是我赴京赶考之时,蒙她相赠。”古平原说着,不自觉又伸手入怀摸了摸那枚玉簪,这份私情表记他几年来片刻没有离身。“离开家乡时,她说无论是否得中,都要我早些赶回来。想不到一晃六年了,我倒宁愿她已经忘了我,不要蹉跎了大好年华。” 常玉儿听得心里一痛,默默低下头去,心想,“古大哥,你只怕那姑娘耽误了几年青春,却不知道身边有个人要等你一辈子呢。” 二人一路再无话,等到了油芦沟村,常四老爹正在帮着村人摆桌椅,一见女儿和古平原同来,高兴得眉飞色舞。 “今夜村里请了草台班子来唱戏,你们算是来着了,正赶上热闹。”古平原是这个村的大恩人,一见他来村民都热情相待,把他和常家父女推到了前面的好位置。古平原几番逊谢,见推迟不过只得坐了。 不多时锣鼓响起,这些戏子穿得虽然不怎样,演的却是卖力,特别是几个小孩子扮成猴儿,满台乱窜,直把人们乐得前仰后合。 “要是黑塔在就好了,这么久了也不来个信儿。”常四老爹忽然说了一句,古平原一愣,他知道刘黑塔的下落却不能明讲,否则非吓坏这父女俩不可。 “刘兄弟一身勇武,到哪儿都吃不了亏,老爹放心好了。” “我就是担心他闯祸。眼下这世道啊,越来越不太平。”常四老爹说着,见村人都在看戏无人关注,凑到古平原耳旁低声说:“古老弟,有人在村子后山偷偷挖矿。” 古平原身上一震,睁大眼看着常四老爹。 “你看。”常四老爹掏出一个纸包,里面净是一些石头渣子,他伸手扒拉扒拉,“他们很留神在意,只有半夜才推车出来,车轮上带了些矿渣洒在路上被我拾了起来,村里人不认得,可是我却见过。这是……” “铜矿!”古平原张口道。 “对喽。这私挖铜矿是大罪啊。我知道了也没敢吱声。万一让官府听了去,这些人都得掉脑袋,我无缘无故造这个孽做什么?” “原来在这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爹你先不要声张,等我过些日子来看看。” 这时村人给古平原端了盘井水镇过的龙眼葡萄,古平原在常家住过一阵子,知道常玉儿平素喜爱葡萄,便将那盘子放在她的身前小几上。 常玉儿不言声摘了一粒噙在口中,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心中涌起的那股柔情让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就是一家人在中秋团圆,热热闹闹地欢聚看戏。然而这感觉只是稍纵即逝,回过神来看着戏台上《红鬃烈马》里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当初在西安,自己也曾去过大雁塔旁的五典坡,见过那一孔破旧的窑洞,也读过前朝文人题写于上的对联“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当时不觉怎样,此刻情肠乍冷乍热,眼前心头竟是一片痴意。 “今晚大家都要热热闹闹地把戏听完,谁也不许中途离席。”王天贵被人敬了二十几杯酒,已然是醉意醺然。他今日异常兴奋,只因泰裕丰从来没有如此受大家敬仰,连祁县的知县大老爷都闻讯特意赶来,连着敬了他三杯。 “看见没有,这古平原不简单,一个主意就把泰裕丰给抬得这么高!老曲,你在票号有十几年了吧,什么时候也出出这样的主意”王天贵醉不择言,戏谑地拍了拍曲管账的肩膀。 曲管账表面诺诺地低下头,脸上的肉却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雷大娘和毛鸿翙坐在大厅前排,眼看着王天贵满面得意之色,与众位票商推杯换盏,二人都是冷眼旁观,嘴角均带着些鄙夷的笑容。 “这台下的戏可比台上的戏好看多了。”雷大娘冲着毛鸿翙举一举杯。 “一向如此。”毛鸿翙见怪不怪地道,“不过雷大丫头你这话里好像有点酸味。” “笑话!他想争票号龙头就让他来,等到了风口浪尖上再尝尝那滋味到底好不好受。”雷大娘双眉一挑。 “呵呵。”毛鸿翙笑了,他这十几年来居于日升昌之后,别人都以为是姓毛的输给了姓雷的,只有雷家人才知道是毛鸿翙甘愿放弃了多少次机会。真正的聪明人都是闷声发大财,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 雷大娘又自斟自饮喝了一杯,眼见这堂会变得有些乌烟瘴气,她不想再待下去,站起身刚要走,就见门口呼啦一下闯进一队差役,就在大门廊下左右两边依次排开,接着一个旗牌官手扶腰刀,威风八面地往大门口一站,中气十足地喊道:“布政使大人到!” 布政使是藩台的官称,那是掌管一省钱粮的主官,也是票商最希望结交的一省大吏。众票商一听是徐藩台来了,都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好大的面子啊!”雷大娘也呆了一呆。藩台是二品大员,到会馆赴宴,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真是太给王天贵脸上增光了。 “哼,指不定多少钱请来的呢。”毛鸿翙不以为然道。 旁人忙乱,王天贵却是乐得满眼放光,这真是天从人愿,自己想要博一个大大的面子,偏偏藩台大人就锦上添花,如此一来自己在众人眼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这样想着,袍袖抖动急忙离座赶到大门前,见徐藩台正在步上台阶,头上红灿灿起花珊瑚顶子,身穿九蟒五爪锦鸡补子,足蹬官靴,脑后一根单眼花翎。 竟是全副官服而来,这就更难得了,王天贵喜得赶忙上前一礼,“大人日夜操劳,居然还拨冗前来,实在是票商们的荣幸,快请里面坐。” 毛鸿翙冲着雷大娘挤了挤眼,意思是看见没有,这就把自己当成票商领袖了,雷大娘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徐藩台看了一眼满脸谄色的王天贵,脸上绷得紧紧的,一丝笑容不见。 “王翁,本官有奉旨的事儿,没空与你寒暄。来人,焚香摆案,众票商接旨!”说着徐藩台抬了抬手里紧握着的黄卷。 这一声虽不大,却立时如同在大厅里炸响了一声惊雷。台上唱着《失空斩》,诸葛武侯正唱道:“军令状纸你立下,执法不阿乃兵家。吩咐两旁刀斧手,快斩马谡正军法。”戏子手里擎了一支大令,听有圣旨到,吓得身子一颤,手一松,大令吧嗒掉在地上。 雷大娘见那管事的手脚乱成一团,眉头皱了皱,亲自过来指挥人撤去桌椅,摆好了香案,众家票号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参差不齐地跪在大厅之上。 等徐藩台抑扬顿挫把旨意念完,满堂寂静鸦雀无声,过了不知多久就听“咕咚”一声,一个身肥体胖的票号掌柜身子一侧歪倒在地上,竟是急昏了过去。 人们这才好似在噩梦中惊醒,连谢恩都顾不得说,纷纷站起身你一言我一语向徐藩台陈情。 “徐大人!”第一个说话的就是雷大娘,“朝廷怎么能下这样的令。协饷的转运期只限在半个月?这笔银子光是立账就要一个月,再加上熔炼成官宝又要一个月,就算我们快马加鞭半个月赶了出来,票号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放空期又这么短,岂止是白当差?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 “不好这么说吧。朝廷赏识山西票号,才将协饷给大家做,不然为什么不给宁绍钱庄,或是京里四大恒。”徐藩台认得日升昌的掌柜,说话也客气三分。 “哼,这哪里是赏识,分明是坑害!” “胡说。”徐藩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大人。老朽也有一言。”毛鸿翙听完圣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但是该争还是要争,“自从长毛占据半条长江,山西票号‘汉口大撤庄’以来,票号的生意就只限于黄河以北,可以说是一年不如一年。” 他转头看了看同行,众人都点头称是,“如今协饷的事儿朝廷要我们白当差,也罢,毕竟前两年票号因为协饷也赚了些银子,就当此时吐出来还给朝廷好了。可是这代垫赔款……”毛鸿翙摇了摇头。 旨意上一共就两条,一是规定了协饷的半月转运期,这已经让票商吃不消了,可是真正让他们感到晴天霹雳的却是这第二条。 庚申之变,英法联军打到北京,一把火烧了圆明园,接着又要清廷赔偿军费,一议是六百万两白银,后来又议加到八百万两,说好了在通商口岸的关税中代扣,没想到方才这道旨意,竟让山西票号按照大小同行摊派代垫。也就是说,不管将来如何,眼下这八百万两银子要票号来出。 “徐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市面不靖,票号损失惨重,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毛鸿翙半是求肯半是陈情。 “嘿,这你们唬谁?‘山西老抠能聚财’,是天下皆知的事儿。记得雍正年间,巡抚诺敏为了填补亏空,一借就是三百万两。巡抚能借三百万,皇上就不能借八百万吗!” “那也要情愿才行,强借不等于抢嘛!”雷大娘听藩台这话直视山西商人的钱袋如朝廷的囊中物,越发忍受不得。 “大胆,大胆!”徐藩台气得脸色都变了,连连拍着香案,一指雷大娘,“雷掌柜,你几次三番出言不逊,是不是想抗旨不遵!” “没有,没有,只是事出意外,还望大人容我们商量商量。”毛鸿翙急打圆场。 “唔,这倒可以!”徐藩台也知道这差使不易办,办下来后自己必然得户部尚书宝鋆的赏识,所以软硬兼施,也不欲逼得太紧。 “各位掌柜。”毛鸿翙到底是吃的粮多,把众人聚集起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抗旨的事儿就甭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还是想想怎么付银子吧。” 雷大娘此时也冷静下来,知道毛鸿翙说的有道理,皇帝是金口玉言,天下从没听说过有收回去的圣旨,如今事情既然无可挽回,自然是想办法熬过这一关再说。她道:“那好,我们去和徐藩台谈,钱可以借,但是期限要放缓,不然哪来的时间凑钱。” “一起去谈不成,还是找个人去吧。”毛鸿翙冲王天贵一点头,“王大掌柜,这时候是不是该你出马了?” 王天贵的酒早就醒了,自打徐藩台念完圣旨,他就一言不发,心里七上八下打着算盘,此时见毛鸿翙点到自己,他装作不胜酒力,扶了扶头唉声不语。 “这老狐狸。”雷大娘暗骂一句,“还是我去吧。” “日升昌去是正理儿。”毛鸿翙故意大声说了句,随后嘱咐道,“可别说僵喽。” “放心吧。”恼归恼,办正事时雷大娘一向沉得住气。 “请教大人,既然朝廷说个借字,那可不可以不借?”雷大娘还是存了个万一的希望。 徐藩台早料到有此一说,他冷冷一笑,“可以,不过……”他抻长了声,“现在你们不给朝廷面子,将来汉口复庄之时,要朝廷的批文,可别弄得自己也没面子。” 雷大娘抿紧了嘴唇,她清楚徐藩台这个威胁的分量,看来要是不借银子,将来山西票号的势力再也难过长江。 “好,我们借了,不过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凑到这笔钱。” “那不行,户部要你们七日交银,本官还帮着多争了三天,不能再多了。”“十天来不及,至少要二十天才行。” “十五天,一个时辰也不能超,本官也要交差的。” 雷大娘闭上眼,把通省大大小小票号的经营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睁眼道:“好,就是十五天吧,但是没有时间送炉房熔炼,杂银、元宝、银饼子,藩库都得收!” 徐藩台知道票号掌柜们已经做了最大让步了,自己也不能欺人太甚,但也有一番为难的做作,最后勉强点头应允。 他走了之后,掌柜们立时吵成了一团,这么一大笔银子,怎么分摊是件极麻烦的事儿,有几个小票号的掌柜想到自己柜上存银不多,吓得一脸苦瓜相。 “都别吵了。”雷大娘忽然断喝一句,“听我的行不行!” “像这样吵到天亮也没用,听听日升昌的吧。”毛鸿翙捋着胡子道。 “我看这样,反正时间紧迫,就不要把小同行牵扯进来了,就我们十八家大票号把这件事儿担起来!反正彼此斤两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样分摊下去也爽快些,不然若是通省均摊,只怕有些小铺子要扛不住的。” 扛不住自然要破产,雷大娘慈心一片,那些小票号立时感激欢呼,都把大拇指一翘。 “听听人家日升昌说的这话,才是真正的龙头老大。” 看那十八家大票号的掌柜还有些犹豫,雷大娘张口便道:“我日升昌领一百五十万两。” “哦,那我蔚字五联号就领一百万两吧。”毛鸿翙跟着说道。 两个人这一开口,就去了三成,其他票商胆子也大起来,你三十万,我二十万,不一会儿剩下五十万两,不用说,那是留给一直没说话的王天贵。 “王大掌柜,以你的实力不会连五十万两都扛不动吧?”毛鸿翙不忘挤兑王天贵。 “不会,不会。我是想如今省内的大同行已经不止十八家了,大平号也应该算一份啊。”王天贵真不愧是老奸巨猾,他故意拖到最后,等剩下五十万两时再开口,既能把大平号这个对手扯进来,又能少扛二十几万两银子,真是一箭双雕。 雷大娘被一语提醒,冲着角落里始终缄默不语的张广发施了一礼,“这位大平号的张大掌柜,一向失礼少见了。大平号既然能立个银葫芦在街上,如此的大手笔,实力自然不凡,这次的事儿还望出些力才是。” 张广发抬眼看了一下厅中的诸位晋商掌柜,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踱了几步来到他们面前,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我没听错的话,雷大掌柜想让我也拿钱帮着朝廷垫款。” “不错。”雷大娘笑容可亲。 “可是不行啊。”张广发故作为难。 “喔,请问哪里不行?” “圣旨上明明说是让晋商的票号代垫赔款,兄弟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你不也是晋商嘛。”边上有个票号掌柜忍不住插言道。 “哈哈哈哈!”张广发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声,他把身子一横,挡在众人与戏台中间,身后火烛被他身形带着晃动起来,雷大娘就觉得这个不吭不哈的掌柜陡然间变得气势慑人,像是一只择人欲噬的黑豹。 “在下不才,京商大掌柜张广发,拜见各位山西同行了!”张广发这句话等了好久了,见李万堂的计策已然成功,这些山西票号的商人再也没有还手之力,终于把自己的京商身份一举公之于众。 “你、你是京商?”这真是落语如雷,炸得众人耳边一阵鸣响,王天贵惊诧地上下打量着他,身后这些掌柜们也是脸色大变。 “不错,京城李家!” 雷大娘心头震动不已,她看了一眼毛鸿翙,毛鸿翙也是紧锁眉头,他这一辈子与京商打过多少次交道,有输有赢,知道京城李家是个极其难惹的角色。眼下山西商人生意多舛,旁边又有强敌严阵以待,实在是情势不妙。 “张大掌柜,京商这么大老远来山西开铺子,怎么不早说,我姓雷的好约着各位同行去贺贺,这一向可真是太失礼了!”雷大娘眼里露出一片狠色。 “哈,诸位都是财大气粗,我那小铺子如何装得下这么多财主。不过如今不妨了,各位想来就来,一起来也没关系。”张广发对雷大娘的目光丝毫不避。 两个人话中都带着刺,但到底还是张广发占了上风。雷大娘冷冷一笑,“张大掌柜,可别说我慢客。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你是京商不是晋商,这里是山西的票商公会,今晚是晋商掌柜聚会,要是没什么事儿,你就请吧!” 张广发也是一笑,“京商晋商不就差着一个字嘛,等过几天把门口的牌子改了,我再来逛逛。”说完也不作别,大摇大摆径直走出门口。 “这分明是冲着咱们晋商来的!”有个小票号的掌柜气急败坏地说道。 “这还用你说。”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白了这个“二百五”一眼。“二百五”这个称呼说来还是票号创出来的,一封银子是五百两,二百五十两可不就是“半疯”吗。 “雷大掌柜,你说个章程,该怎么办?” 雷大娘也为难,想了半天,长长出了口气,“哪怕是在昨天呢,我一定会合同行去攻他,决不能让京商在山西有立足之地。可是如今……” “如今前有狼,后有虎,能自保就不错了,这卧榻之侧少不得也得让人打呼噜了。别的甭说,先顾一头吧,大家快点去凑银子交给朝廷。”毛鸿翙摇头叹息,佝偻着腰晃着身子出了门口,留下雷大娘与众家掌柜相顾无言。 王天贵一路上沉着脸,等进了家门,回身一巴掌打在曲管账脸上,“废物!当初让你去查大平号的底细,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没查出来。” 曲管账吓得一个字不敢说,差点把腰弯成了两半。 “滚!去凑那五十万两银子。”王天贵没好气地说,话音刚落,就见如意从门外走了进来。 “怎么大半夜从外面回来?”王天贵诧异地问。 如意满心以为王天贵必在祁县过夜,没想到却连夜赶回,她虽然机灵,一时也脸色慌乱,定了定神这才说,“花月楼有个姐妹要从良,我去给她贺贺,姐妹们好久不见,多喝了两杯。” “是嘛。”王天贵狐疑地盯着她,慢慢放松了脸色,“那进去歇息吧。” 如意这才放下心,却没发觉王天贵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后面,直等如意走进内宅,他招手唤来管家,“明天把陈赖子找来。” 如果说先前铜价动荡,小买卖难做,以至于票号跟着伤筋动骨,那么这一次,李万堂策动户部尚书宝鋆讨来的这道圣旨对于票号来说简直就是挖心剜肺。 十八家票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凑了八百万两交给藩库,然而生死难关还在后面。买与卖之间,但凡稍有规模都要用银子结算,市面上少了八百万两现银,等于是停了通省的买卖。那些急着交易的客商每日聚在票号门前,从日出等到黄昏,手里拿着折子取不出银子,拿着银票兑不出现银,等得直跳脚骂娘。票号的掌柜伙计只好点头哈腰赔着情,好话说尽一箩筐,才能换得今天的账明日付,明日的账后晌付,管账的先生把账本子都翻烂了,拆东墙补西墙,就差把银库掀个底朝天,再拿筛子过上三遍了。 别家如此,泰裕丰的情形只有更糟,铜钱上才缓过一口气,银子又惹了大麻烦。跑街伙计们无钱可放,也拉不来头寸,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发时间。 矮脚虎愤愤不平道:“老子一年到头跑断腿才拉来一万多两头寸,朝廷可倒好,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就要了五十万两,这不是明摆着要咱们票号关张嘛。” “关张倒不见得。”白花蛇尖酸地说,“只怕没几日就要被那张大掌柜并了去,泰裕丰变成了大平号的分号。” “没门!”矮脚虎跳下桌子,“我日他祖宗,老子就是喝西北风,也不给京商干活!” “有志气!”古平原在一旁赞了一句,“不过光骂人没用,一定要想个法子过了这一关才行!” “没法子。”王炽在边上摇了摇头,他想了好久了,却是一筹莫展,“这可和上次设母钱桌子是两码事儿。票号的银库存银是硬功夫,来不得假。主顾等着提银子,库里没有,你变得出来吗?” “王大哥说的对啊!”伙计们都是吃这一碗饭的,心里自然清楚。 “就真的没办法?”古平原陷入沉思,忽然一个伙计从外跑进来,把一张帖子交给他。 “哟,三掌柜真有面子,‘亮财主’下帖请你。”矮脚虎偷着瞥了一眼,失声道。 “对啊!”古平原眼睛一亮,“乔致庸有银子,找他去想办法。” 八、比八百万两银子还值钱的一只烧鹅 乔致庸看着眼前一进门就伸手借钱的古平原,想叹气又咽了回去。 “古掌柜,你先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古平原听他这样说,眨眨眼睛不声不响坐了下来,他知道乔致庸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扯闲篇。 乔致庸想了想,一开口竟是百年前的事儿。“从前有个人叫李自成……” 李自成又称闯王,他逼死了明朝的皇帝自己登了基。可没多久又被大清军撵出了北京。他走的时候把明朝国库里的赤金都带了出来。等到了山西境内,这么多金子带在马上,马跑不快就甩不开追兵,于是便把金子埋在土里。后来李自成败走九宫山,这笔金子也就被人遗忘了。 等到了康熙年间,有个姓乔的农户耕田时一锄头刨出一个大瓮,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马蹄金,而且这样的瓮足有几十个,都埋在一起。封条虽然字迹模糊,可还能辨得出“闯王金”的字样。他是村中亢氏地主的佃农,亢财主知道这件事,连吓带骗把这些金子都弄到了手,于是发了家。亢财主的儿子结识了两个人,这两人用这些金子帮他开了一间买卖,就是大清朝开天辟地头一家票号。花用到此,金子也不过只用了一少半而已,其余的被亢家人熔铸成了五百尊金罗汉。 可是到了乾隆末年,亢氏子孙日渐凋零,生意也是每况愈下,竟然有破家绝嗣之危。亢家那一代的家长笃信佛法,佛前忏悔之时就把当年的事说给了无边寺的方丈。方丈告诉他,闯王留下的这笔金子上沾满了血,而亢家又是巧取豪夺而来,愈加不祥,以至于亢氏人丁不旺,如此下去真要绝子绝孙。亢氏家长求解脱之法,方丈便让他寻到乔家后人,将那还剩下的金子归还给了乔家。当时乔家的人便是乔致庸的先祖乔贵发。 古平原像听神话一样目瞪口呆地听着这段故事,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原来乔家的财富是这样来的。” 乔致庸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仰慕的神色,“先祖贵发公虽然当时贫无立锥之地,可是眼见这笔金子是不祥之物,于是分文没动,而是将它们送到无边寺,交给了那位方丈,让这五百金罗汉每日在佛经颂诵中消减戾气。他自己拿着一串铜钱远走包头,二十年辛苦累积,开创了‘复盛公’的生意。” “原来是这样,乔氏先祖可真是了不起。”古平原听了也很是佩服。 乔致庸点点头,“所以我乔家能有今日之成,全靠了几代辛苦创业守成,绝非是什么天赐财富。这笔金子的来历只有每一代乔家的家长才能得知,也必须同时立誓永远不打这金子的主意。” “那何不就把金子捐给佛寺。”古平原问道。 “想过好几次,但终究觉得这样一大笔钱,用在正道上未尝不可,总好过给木雕泥塑涂抹金身。” “方才古掌柜说要向我借钱,好去解通省票号的燃眉之急。其实有件事早在西安我就该告诉你,如今乔家已经大祸临头,非但银库里没银子,而且债主就要上门了。” 古平原大吃一惊,看了看乔致庸却没有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不相信地说,“乔东家在开玩笑吧。” “不,我把银子都投在了南方茶山上,这是我为乔家今后几十年立下的基业。为此这两年的生意仗着乔家信誉好,欠了客商主顾们不少银子,原指望这一批茶叶到,立时就能大赚一笔。可是前日派出去的伙计回报,官军和长毛在长江一线激战正酣,所有北归的道路都断绝了,茶车被扣在军营里,看样子是没指望了。” “……”古平原听得呆住了。 “这是我乔家的事儿,古掌柜不必跟着烦恼。”乔致庸一笑,“我请你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乔东家但讲不妨,只要古某能做到的,一定尽心尽力。” “我想把那批金子给你。”乔致庸轻吐出一句话。 “什么!”今夜古平原听到的奇闻轶事不少,但都比不上这句话让他吃惊。 “你没听错。我要把这笔金子给你。”乔致庸想了好久了。苏紫轩咄咄逼人,必不肯善罢甘休,乔家眼下又是这个么局面,一个应对不慎立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再加上眼下山西一省的生意都陷入危难之中,这笔金子乔家立誓不能用,与其留着生祸患,不如拿去给大家解难。 将金子托付给古平原,一是看中他急公好义,在西安能为商界舍命出头,二来像雷大娘、毛鸿翙这样的人都是连枝带叶一大家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接下这笔涉及叛逆的金子。 “前明、李闯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朝廷也未必追究吧?”古平原觉得乔致庸未免太过谨慎了。 “不然!李闯在九宫山兵败失踪,有人说他死了,却不见尸首,朝廷那道缉拿的旨意从未撤过,他始终是钦命要犯,虽然时隔这么久必定是不在人世了,可是一旦找到坟墓也要挫骨扬灰,后人一样是逆犯家属,至于这笔金子当然也就是逆产了,谁沾边都逃不过一个藏匿逆产的罪名。” “我念一首歌你来听。”乔致庸说着把那日苏紫轩念的歌谣读了出来,“这歌其实把这笔金子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便是当日贵发公将五百金罗汉送到无边寺,方丈当场所作。你听那最后两句,‘那生意创立称雄久,全靠文法费嗟磨。相传是林青两公笔,这桩公案确无讹!’,你可知道这里说的林青两公是谁吗?”话说到这儿,乔致庸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林是顾亭林,青是傅青主。” 这两个名字一入耳,古平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张口结舌看着乔致庸。 顾亭林又名顾炎武,傅青主便是傅山老人,这两个都是清初不食周粟的前明耆老,顾亭林更是反清叛逆,参与过多次起义,是朝廷严旨捉拿的要犯,怎么会与这笔金子扯上关系? “他们就是当初帮助亢家建立票号的那两个人,山西票号称雄百年,靠的是暗押秘字和汇兑规矩,这些都是顾炎武和傅青主两人呕心沥血创建而来,至于目的嘛,当然不是为了帮着亢家赚钱。” 票号创立之初,完全是打着流通银钱便利商家的幌子,实则是为了与南方的抗清义士联络,将北钱南运,以便扩充军需,用作军饷,光复大明天下。 “我猜亢家一定也参与了反清复明这件事,不过时局难测,最后没有成功,却也没有败露。大清坐稳江山,明朝已不可复,票号生意反倒是流传百年,成了晋商的发财之道。” “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古平原不禁感慨道,忽然他眼前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机警得如同发现了兽道的猎人。 “对了,就是这么两句话。现在你知道这笔金子事涉两朝叛逆,不可不慎哪。”乔致庸说着,发觉古平原有些心不在焉,“古掌柜,古掌柜……” “哦。”古平原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一事,“油芦沟村有个乔松年,人称乔疯子,他长年累月唱着这首歌。他……” “他是先父的贴身仆人。”乔致庸脸色一黯,“这笔金子实在是乔家心头重负,先父过世前神智昏昏,连着几日口中喃喃念着这歌,便被那乔松年听了去。” “于是你就……”古平原已经猜到了,不以为然却又不忍责备。 “这是我这辈子不得不做的一件错事。执掌这么大的门庭,有时候‘不得已’这三个字才是衡量对错的标尺。”乔致庸无奈地说,他递过一张纸条,“古掌柜,无边寺历代方丈都知道这笔金子的来历,这笔钱怎么用都在你,只是千万小心。” 古平原这时却在想歌中那句“囚犯脱狱方能合”,乔致庸不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竟然就这样无巧不巧地把这笔金子托付过来,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他望了一眼厅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敬畏。 “小姐。”四喜花重金买通了乔家一个下人,每日都把乔致庸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禀告给苏紫轩。苏紫轩一件件听着,别的都不在意,唯有听到古平原的名字时,神情一凛,疾问道:“那个古平原,他从乔家出来又去了哪儿?” “我就知道小姐你一定要问他。”四喜一脸的得意,“他又去了无边寺,见了方丈,在寺里待了很久呢。” “嗤。”苏紫轩沉思许久忽然笑了,拧了拧四喜的脸蛋,“藏得可真巧,我还以为在什么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呢,没想到却是人人眼目所见之处。” “小姐,你在说什么?” “那五百金罗汉哪,就在无边寺里的罗汉殿。你还记得吗,满殿都是莲花缸,点着往生灯。” “我记得了。”四喜一声惊呼,“那不是镀的金身吗?” “所以我说藏得巧。去那儿的都是善男信女,谁敢上手去摸一下?敢情这无边寺的和尚和乔家是串通好的。”苏紫轩眨了一下眼,“至于那个古平原,我在西安亲眼看见他与乔致庸有交情,想必是乔家托他想把这金子藏得更稳妥些。”“我们得快着些下手了,古平原是个聪明人,他要真是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藏金子,再想找可就难了。”苏紫轩对四喜说。 “可是无边寺那么多僧众,那金子又多,怎么能避人耳目弄出来呢?”四喜为难道。 “谁说我要避人耳目了。”苏紫轩忽然放缓了声音,脸上现出一片寒意。 “小姐……”四喜咬着下唇,不安地叫了一声。她跟着苏紫轩久了,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但她想不到的是,这次倒霉的,不止是一个人。 转过天来风高月黑,无边寺里忽然起了一把大火,火是从大殿那尊最为宝贵的千年木佛处烧起,一发不可收拾。无边寺既有“无边”二字为名,斗角飞檐彼此相连,做的是个“钩心斗角”的样式,远远望去连成一大片,如今着起火来,仿佛祝融作法一般,瞬间烈焰飞腾。 寺里当然有值夜的僧人,可是等到发觉时,火已经蹿上了房梁,慌乱中“咣咣”敲起铜锣,静夜中传出老远,别说寺里僧众,就是附近百姓也都从梦中惊醒,纷纷提水赶来相救。 弘净老方丈赶到寺前一看这火势就知道不好,大火已经着了起来,若是四处泼水根本就无济于事。他深谙佛法心智清明,瞬间就拿定了主意,在一群奔走呼号的人群中找到了知客僧。 “人命至重,你去把老弱妇孺都带开,然后找人把所有的水都用来救大殿这尊古佛。” “方丈,那这一大片禅林僧舍,还有前后的殿宇……” “管不了这么多了。佛在寺在,能保全这尊千年古佛就是万幸,快去吧。”弘净方丈挥了挥手。 当下众人舍了别处,只管来救大佛。却没注意有一群人趁着四处火光,溜进了罗汉殿。 无边寺的大火足足着了一夜,古平原闻讯赶来时,垮塌的房屋还处处都冒着火苗。他走到弘净方丈身后,老和尚正仰头望着被火烧毁的大殿,里面的木佛被熏黑了几处,却是完好无损,如今正屹立于光天化日之下。 古平原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弘净忽然道:“那五百罗汉昨天被人趁乱偷走了。” “……有这种事,如此说来是贼人下手放火喽。”古平原又惊又怒。 “不是!”弘净摇了摇头。古平原一愣,又见老和尚往旁边指了指,一处草席下躺着一具尸身。 “他身上带着引火之物,官府已经认定了是他放的火。放火的凶嫌已死,哪里还有什么贼人。” 古平原心里突起了不祥之念,一步步走过去,掀起草席一看,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草席里那人虽然被烧得面目损毁,可是还能看得出正是失踪已久的乔松年! “不是他,绝不是他!”古平原愤怒地大声道。 “老衲也知道不是,可是官府却巴不得有这个替罪羊。” “那、那被偷走的五百罗汉呢。” 老和尚默然不语,古平原全明白了,这批金子若是丢了,根本就报不得案,他气得狠狠一跺脚。 弘净看了看院中,对着正在整理废墟的僧人说,“你们先都出去吧。”见众人离开,他冲着古平原招招手,“古施主,你随老衲来!” 说着进了烧得只剩下砖石台子的大殿,伸手在木佛旁掀动了一下,忽然一处地面陷了下去,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弘净回头看了一眼古平原,拿了一盏油灯,不言声自顾走下地洞。 古平原满腹狐疑,见方丈已然下去,只好也拿了一盏灯跟着下去。地道里幽暗潮湿,然而越往下走越是宽阔,直到来到一个地下大屋中,弘净方丈停下脚步,将油灯摆在地下,古平原顿时觉得双目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往墙根儿看去竟是满眼金光,耀目非常。 “这里是无边寺的地宫,真正的金罗汉早已被移入地宫之中,如今安然无恙,总算是不负乔家信任,便请古施主将其拿走吧。”弘净平静地说。 “那罗汉殿被人偷走的五百尊佛像呢?”古平原一呆之下立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是有人机关算尽。”他摇了摇头。 弘净微微一笑,“金佛铜佛都是佛,世人觉得差别大,在出家人眼中本无不同。” “话不能这么说,金子还是能做许多事,比如重建庙宇。”古平原看着弘净道,“这笔金子我有处置之权,如今无边寺受累被焚,我至少要拿个二三十万两银子出来,帮助寺庙重建。” “若真如此,施主功德无量。”弘净正在为此事发愁,一听之下当然欣喜。 “不过我有个条件……”古平原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虽然在这深入地下的地宫之中,也把声音压低了许多。 二人出了地宫,弘净答应妥为安葬乔松年,古平原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寺里平素纸笔不缺,可如今却都毁在祝融之灾,好不容易找来了秃笔残墨,却一张纸也寻不到。弘净一眼看见地上有张黄纸,拿起来一瞧竟是《华严经》的封皮。 “华严经助人赎罪解脱,正好!”古平原接过来,用双钩笔在背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夷”字,然后用实笔将第一划填上。 “你这是……”弘净虽然智慧,却也看不明白古平原在做什么。 “当初我在西安测字,就是这个夷字,‘一弓两箭,暗箭伤人’。我输在这个字上,如今也要在这个字上赢回来。” “怎么会全是铜像呢?”箱子开处,四喜傻了眼。 苏紫轩铁青着脸,在那一箱罗汉像上,随手拿起一个,却是毒龙皈依尊者。 “既然如此,乔致庸,别怪我心狠手辣!”她望着罗汉的眼睛,轻轻道。 “老爹,这件事我没别人可以信得过,只好找你来帮忙。”古平原诚恳地说。 常四老爹听后,半晌作声不得,犹豫道:“我、我不善与人打交道,特别是官儿,我见了就打怵。这个差事你还是找别人吧。” “那除非是常姑娘或者是刘黑塔,眼下山西一省,我能信得着托付这么一大笔银子的,就只有常家人了。” “玉儿怎么行!” “是啊,可刘兄弟又不在这儿,所以虽然辛苦,也只好求老爹走一趟了。这件事办好了可是功德无量。” “那好吧,我勉为其难去一趟,不过要是弄砸喽,你可别怪我。”常四老爹其实也被古平原方才一番说辞打动了。 “多谢老爹。其实您也不用担心,您不会和官府打交道不要紧,银子自己就会说话。”古平原说完,忍不住与常四老爹一起笑了起来。 古平原辞出来,他要去后山那片矿看看,等他按照老爹的指点,刚到了一片用木栏围挡起来的空场前,就见一人从里面出来,他敏捷地闪身避开,眼睛盯在那人身上,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李钦表面上听了张广发的话,可实际上只是把开矿铸钱的事情暂时停了下来,他食髓知味舍不得这片财源,正思量着想个办法改进钱范,今天来矿上就是琢磨这件事。 谁知弄了半天不得法,李钦只得暂时抛开不理,他与如意约好了在那租下的小宅子里幽会,眼下急着要赶去,却没想到身后跟了一个古平原。 古平原眼见着李钦进了城,还以为他要回大平号,没想到李钦却进了一家首饰店,买了一对祖母绿的耳坠揣在怀里,接着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巷。 古平原见李钦开了门上的锁,闪身进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他出来。他其实早就怀疑京商与假铜钱有关系,如今亲眼证实了还是暗暗心惊。这是能把京商连根拔起的死罪,张广发居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古平原想来想去摇了摇头,按照他对张广发的了解,这个人老谋深算,绝不会冒这样的险。那么就是李钦瞒着他,自己动的手。古平原心里冷笑一声,自己本来还在担心一件事,现在有这个把柄握在手里,倒是可以放心了。 他正准备走了,冷不防远处街上袅袅娜娜走来一个女人,走到近前回头张望了一下,然后敲了敲门,门开处这女人也轻捷地走进门里。 原来李钦到这儿是与如意幽会。古平原不想理会这件事,却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跟在如意后面。 “这不是陈赖子吗?”古平原注目于他,就见陈赖子爬到巷子对面的矮墙上,张着眼偷偷往对面院子里看,看不多时转身撒脚如飞跑了。 “真的是与人私通,这个贱人!”王天贵破口大骂,“那个奸夫是什么人。” “是大平号的少东家,那个什么李少爷!”陈赖子上次调戏常玉儿被如意发现,结果挨了一顿臭骂,此刻竭力撩拨着王天贵的火气,“我亲眼看见,他把四姨太接进院中,还没进房两个人就亲热得很。” 他见王天贵脸色一时阴晴不定,出主意道:“这捉奸捉双,而且要快,等他们快活完了,可就逮不到人了。要不要小的去把护院都召集起来。” “不,”王天贵转转眼珠子,“你去把住在前头大街那座小院里的三爷还有他手下十几个弟兄都找来。” “是!”陈赖子一咧嘴,他知道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这下子如意和那小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古平原看见陈赖子跑了,知道等会儿必然有事儿。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若说去警告李钦,别说自己和他有仇,就是无冤无仇,天下也没有一个外人去给奸夫淫妇通风报信的道理。若是不闻不问,不用说陈赖子是去找王天贵,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他正在踌躇不决,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眼见那个又黑又胖的恶虎沟“三寨主”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把门封了。 古平原一看见这个人,心头顿时凛然,就知道王天贵下了狠心,不然不会放着那么多护院不用,而把这帮土匪找来。 不多时王天贵从后赶到,三寨主上前也不拍门,而是大力地踹着那道上了门栓的黑漆大门。 李钦与如意正在屋里躺着说情话,忽然听到踹门声,吓得心都跳了出来。李钦忙找裤子,如意披上衣服紧走两步来到院中,从门缝往外一望,顿时面如死灰。她强自镇静着回到屋中,看着手忙脚乱的李钦。 “是谁啊?”李钦急急问道。 “王天贵,还带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如意喃喃地说。 “这、这可怎么办!” 如意低头想了一下,忽然道,“这是有备而来,我是万万跑不掉的。你快些逃吧,捉奸捉双,出了这个门口他就拿你没辙了。” “我不能丢下你。”李钦摇摇头。 如意苦笑一声,“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她像是对着李钦,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世上那么多人,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能找到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也许是你,也许不是。可我找得太累了,不想再找下去了,就当是你吧。” 说着她把李钦用力推到屋后,指了指墙头,“快走啊,真想被人进来杀奸不成。” 李钦吃力地爬上墙,伸手想去拽如意,如意摇摇头退后两步,“李少爷,你是会忘了我呢,还是会记得我?”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钦,“算了,你还是忘了我吧。”说罢转过身走回到前院中。 这时候三寨主已经把门踹开了,一伙人扑到院子里,王天贵一步步走进来,三角眼死死盯着如意。如意一脸漠然,人站在院中,眼睛却看着远方。 李钦跳出小院,拔腿刚想跑,却一眼看见对面拐角处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也同时看见了他,二人目光一对,都是一呆。 “古平原!”李钦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西安就看见自己和如意在一起,等到今天终于告了密,还带人过来捉奸,真是处心积虑,真是阴狠毒辣!他瞪着古平原,目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古平原却是问心无愧,只是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院里忽然传来如意的一声痛叫,李钦心一颤,目光像刀子一样剜了古平原一眼,转身向着远处跑去。 院子里,王天贵一巴掌把如意打倒在地,俯下身咬着牙轻声道:“你想卖身我可以送你回花月楼,让你陪男人睡个痛快。可是你一朝住在王家,做出这种事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嘛。” 如意并不看他,捂着脸伏在地上,依旧是不言不语。 “我问你,你的那个相好是不是京商的大少爷?”王天贵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转过来,恶狠狠地瞪视着。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如意忍着疼说。 “是的话,我就要恭喜你了。”王天贵松开她,站起身来,绕着如意走了两圈,视线却一直盯在她的身上。 “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不过,你敢背着我偷汉子,我就能把你沉河。不过要是那个男人真是京商大少爷,我不但不追究,而且还敲锣打鼓把你送到大平号,让那李家少爷收下你。你看如何?”王天贵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如意虽然妩媚可喜,不过在他眼里连泰裕丰的一块砖都比不上,如今眼看票号危在旦夕,好不容易掐住京商一个短儿,非好好利用不可。张广发要是识趣,那么自己也就不再追究,舍了一个如意,便能保泰裕丰平安,这笔生意想都不用想便做得过。 倘若张广发强硬到底,自己就让如意告那李少爷逼奸。这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上有个伤痕痣记什么的必定是看得清楚,一告一个准,到时候不愁京商不服软。 他想得虽然妙,但是却没料到如意一口咬定不认识什么京商少爷。王天贵逼问不得,恼羞成怒刚要发作,却见方才一通乱,巷子里街坊四邻都惊动了出来。 “把她带回去!”王天贵冲着三寨主吩咐一声。 等把如意带到了常家大院里王天贵住的那座独院中,三寨主把如意往地当中一掼,晃着又黑又胖的身躯站到一旁。 “我再问你一遍,那个奸夫是不是李家少爷?”王天贵眼里闪着阴寒的光。 “不是。”如意还是那副一脸漠然的样子。 “到底是不是!”王天贵忽然暴怒,把如意揪起来,左右开弓打了她十几个耳光,直打到口鼻流血,如意喘息着,紧咬着下唇依旧道:“不是,不是!” “好,我让你嘴硬。”王天贵打累了,把手一松,看着如意那副豁出去了的神态,冷笑道:“你不是喜欢陪男人睡觉嘛,今天我就让你睡个够!”说着冲三寨主一使眼色。 三寨主咯咯一笑,两眼放着光,几步走过来,刺啦一下,扯开了如意的衣襟。 如意叫骂着,身子在地上翻滚,三寨主下死力按住她的双肩,如意拔下头上的玉簪,向他眼珠扎去,三寨主拿手臂一挡,半截玉簪扎到肉里,登时断了。 三寨主把那半截玉簪夺到手里,狞笑一声,“好,你一半,我一半!”说着把玉簪向如意脸上用力一划。 就听如意惨叫一声,从眼角到下颌,脸上顿时现出一道长长的伤痕,鲜血迸流,溅到了胸前的一抹雪白肌肤上。 “血美人,真赶劲儿!”三寨主淫笑着扑到如意身上,院中又传来一声长长的惨嘶。 三寨主死命蹂躏着如意,过了好一会儿提着裤子站起身,冲着身后十几个弟兄一摆头,“这女人是王大掌柜赏的,还不过来领赏!” 随后院中又传来如意的惨叫声,只是这声音一次比一次微弱了下去…… 老歪犹豫好久了,今日打定主意要再次振作。他此前又去了无边寺两趟,每次都是暗中看望母亲,每次都是泪眼模糊,听着院中和尚为人开解,说到“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终于决定要放下一切,自己从今往后既不是高德辉,也不是老歪,要是天可怜见,也许能给自己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他要去投身疆场,要从一个无名小卒做起,一刀一枪地厮杀出一个响亮的名号,不管那个名字是什么,他都将欣然接受。 他收拾好行囊,路过如意住的那间房时,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在心里说了句,“今生的恩怨到此便罢,来生做牛做马,还你这笔债。” 他走过围墙里那条长长的甬道,迎面过来两个人,长得都是一脸凶相,老歪稍稍一愣,这两人他都不认得,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擦肩而过只听他们笑道:“不愧是财主家的四姨太,就是有味儿,比那乡下婆姨强上百倍。” “可不是,这样的女人睡一个顶十个。” 这两人只顾说着,冷不防身后那人忽然回身,一拳一脚把他们打倒在地,然后凑近逼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王天贵的院子里,那十几个人都轮着来了一遍,如意躺在地上已经被糟蹋得不成人样,三寨主觉得不过瘾,还想要再来一遍。 这时候院子的小门忽然被踢开,老歪像一头豹子似地扑了进来,他冲过几个人,一把扯起压在如意身上的三寨主,把他向后扯去。这些都是瞪眼杀人的土匪,哪容得了人在面前撒野,立时挥动拳脚围了上来。 老歪一心只想护住如意,可是敌手实在众多,而且都是懂些武艺之人,他虽然身手不凡,一时也取之不下,不过又快又重的拳脚却也打倒了好几个人,把三寨主气得哇哇直叫。 王天贵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知道老歪的能耐,别看这些人能把他围一时,可还真不是老歪的对手。眼下他还腾不出手从怀里拿刀,不然地下躺倒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他招了招手把三寨主唤到面前,低声说了两句,那三寨主再跃入场中,不断后退,把老歪引到了廊下一块大青砖旁。王天贵看得明白,见老歪双脚踏定那块青砖,他伸手把房门框旁一个活销拔了出来。就听“咔”地一声,那块砖忽然翻了过来。 老歪再有本事也想不到,身子一沉落到坑里,这坑不深,只有二尺,可是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竹签子。老歪一落进去,两只脚都被扎烂了,竹签透过脚面穿了出来,“哇!”一声,几乎疼得昏厥过去,三寨主哈哈大笑,掐着老歪的琵琶骨把他硬扯出来。老歪站都站不稳,血染红了地面,三寨主抓住他的一只手腕,“嘎嘣”拗断。王天贵这才施施然走了过来,站在老歪面前。 “你武功那么高,我怎么会不防着呢?这陷阱就是给你设的,滋味还不错吧。”说着冲三寨主使了一个眼色。 “那日在山神庙前,我见你杀官用的招儿不错,我今天也学学。”三寨主扳住老歪头颈,双膀一较力,“嘎巴”一声,老歪的颈骨登时被拗断,三寨主冷笑一声,把他抛在地上。 老歪多年习武,丹田一口气比旁人长许多,颈子虽然折了,可是一时没有断气,他用两只胳膊在地上艰难地爬着,一直爬到如意身边,凸出的双眼直盯盯地望着如意。 衣不蔽体的如意双手抱着肩,身子不停颤抖着,脸上的血依旧在流,双眼本是茫然无着,可目光一落在老歪身上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看着我干什么。”如意声音喑哑,嘶着嗓子对老歪喊着,“别以为我会原谅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我宁可自己坠十八层地狱,也要把你拉下去!” 老歪嘴里吐着血沫,已经口不能言。听了如意的话,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用剩下的那只手,颤动着从怀里掏出匕首塞到如意的手中,对准了自己的心脏,用力一拽把匕首刺了进去。 老歪死了。 “把这女人丢到街上去,谁要是敢收留她,就是跟我王天贵过不去!”王天贵吩咐道。 几个人过来架着如意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忽然拼命地挣脱,踉踉跄跄跑回来,盯着看了老歪一眼,伸手把他那顶挡了半边脸的帽子摘了下来,让阳光直照在老歪的脸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牵扯到这么多人。古平原本来是想打听如意后来怎样了,却意外得知了老歪的死讯。他当初劝化老歪,就是希望去掉一个王天贵的爪牙,眼下目的达到了,却与自己想的并不一样,一想到老歪和如意的结局如此之惨,古平原心下一阵难过。 “还有一个人。”古平原想着,眼睛望向了城北,那是“万源当”的方向。 祝晟最近心境糟透了,先是无边寺遭遇大火,“佛门当”自然就无疾而终,而“泰裕丰”生意不顺,王天贵想要把手里一些别的生意兑出,失了财源的万源当便首当其冲。 如今他坐在典当行会里,是赴一个月前就定好的约,他本不想来,可是这个聚会他是唱主角,不来不行。 “说了好几个月,要请北五省的同行聚一聚,一同来看看祝大朝奉收的这件宝贝,今日终于汇聚一堂,也算是北方典当业的一场盛会。”典当行会里的主事举杯,大家欢然饮尽杯中酒。祝晟酒入愁肠,也痛饮了一大杯。 主事见大家都注目场中一块红色布幔,他抬脚走到中央,将祝晟也请了过来。 “各位朝奉,你们大老远赶来无非就是为了开开眼,我就不卖关子了,大家请看!”说着与祝晟一人一头拽住布幔的两边,缓缓一拉,露出里面一个白玉屏风。 众人同声惊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眼前这物件可真是宝贝,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巴掌厚的一扇屏风,居然重重雕琢镂为九层,每一层中情景形态俱不相同,刻的乃是道家九重天,三清上圣龙神九宸,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个个极尽妍态,俱都栩栩如生,看久了就如同置身仙界一般。 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珍奇的墨汁,写了一首《赤壁赋》在上面,走笔龙蛇,笔式雄奇,细看落款竟然是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手笔。 众人纷纷近前观看,座中有宿儒,眼望屏风摇头晃脑吟道:“‘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这真是道家修为境界,好一扇屏,好一首赋,相得之至,相得之至!” “不错,”一位来自津门的大朝奉点头赞道,“赤壁赋最后便写到了苏东坡遇到一位化身为鹤羽衣蹁跹的道仙,梦中彼此问答,书此赋于这白璧无瑕的九重天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好归好,玉上如何着墨,这墨到底是怎么制出来的?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祝晟过了半晌才开口,他临时生出一个主意,今夜除了会同行赏宝之外,还打算将这玉屏转手卖个好价钱,以解当铺燃眉之急。 “各位,我说两句。这字迹是刘基亲笔,此点想必是公认无疑吧?” 众人都是眼里过了无数书画字帖的大行家,刘伯温虽然存世之作不多,但也难不倒这些大朝奉,当下纷纷点头。 “那就好。刘伯温一代王佐,有鬼神莫测之机,这墨或许就是他用什么古法制成,我看就不必细论了。大家看得明白,这玉材质温润,不亚于和氏璧,工艺又是巧夺天工,加上刘基亲笔所书《赤壁赋》,此屏是稀世罕有的宝贝,价值万金。难得各位同行来此捧场,如有想金屋蓄之者,祝某愿意忍痛割爱。” 祝晟此言一出,众位大朝奉议论纷纷,这扇屏风要是弄到京师被哪个王公亲贵看上了,稳稳当当能赚个翻倍,立时就有好几个大朝奉跃跃欲试,想要争这块白玉屏风。 “且慢!”从人群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人慢悠悠走了过来。 “古平原?”祝晟见他一袭青衫,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神态悠然自得,脸上似笑非笑,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祝大朝奉,一向少见了!”古平原拱了拱手。 祝晟把脸一沉,“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从门外过,见典当行会里宝气冲天,特意进来看看,却正听到祝大朝奉一番高论。”古平原晃了晃头,慢条斯理地说道,“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朝奉可谓得了个中三昧,如今这墨也不知是什么墨,这宝也不知是什么宝,就稀里糊涂要卖掉,‘君子图义,小人图利’,看来古之人不余欺也。” 在场众人听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张口就是子曰诗云,除了本县的朝奉之外,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不由得面面相觑。 主事可是认得这个“疯子朝奉”,听说他去了泰裕丰当三掌柜,怎么无端端又跑到这儿开搅,看祝晟满脸阴沉,对古平原满口讥讽竟是充耳不闻,主事赶紧跑过来赔笑道:“古掌柜,您请到一边歇歇,我叫人上壶好茶。” “不必了。”古平原一摆手,直冲着在座各位大朝奉说,“诸位,你们初见此宝,一时难辨也就算了,祝大朝奉与此宝朝夕相处大半载,难道说就没有一点心得,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藏着掖着怕人知道?” “古平原你到底想干什么?”祝晟见底下众家朝奉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再也忍受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古平原微微一笑,“我从前好歹也在万源当干过一阵儿,这屏风与我是同一天进的当铺,也算有缘。这是假货,上面根本就不是刘伯温的字迹!” 一石激起千层浪!古平原一句话,行会大堂里顿时开了锅。 祝晟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才干了典当行几个月,这么多朝奉的眼力还不如你?” “我说了,他们是初见没有细看而已,可是祝大朝奉该不会是故意欺瞒,想把假货卖个好价钱吧?” “哼,你倒是说说看,这字假在什么地方?”祝晟信心十足,这字他看了不下几十遍了,一笔一画没有半分矫作,绝对假不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古平原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支蜡烛递给祝晟,“你去看看这《赤壁赋》上的最后一个字就明白了。” 祝晟见他说得煞有其事,疑惑地举着晃动着火苗的蜡烛去看,最后一字是个“处”字,写在屏风最下面,他蹲下身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毛病,他是个大胖子,蹲得久了不免身子往前倾,蜡烛就离着屏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火,火!”台下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祝晟自己也是惊得一怔,眼睁睁看着火苗从自己眼前蹿了出来,可就是不知火从何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连着往后挪了几下,此时火焰已经笼罩了整个屏风。 “快救火,拿水来!”主事声嘶力竭地喊着,众位朝奉也都惊得站起身目瞪口呆。 古平原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旁,扬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与众人的惊慌失措恰成对比,火光映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到大堂的墙壁上。这屏风是九层镂空,中间透风,加上又是薄薄一层,火舌一卷便在众人惊呼声中化为灰烬,只留下地下还在闪着火星的残渣。 “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白玉所制的屏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成了灰,这难道是天上的神仙把这道家屏风收了回去,不然怎会如此? “哈哈哈哈!”一片寂静中,古平原忽然仰天大笑。 “你、你……”祝晟还坐在地上,指着古平原的手直发抖。 “真是没想到啊,你祝大朝奉号称一生没打过眼,居然连收藏了半年的宝贝都看不明白。”古平原扬了扬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卷书,向着大堂里所有人高声道,“诸位回去可以看看这本《梦溪笔谈·器用卷》,里面详细记载了用青川竹沥九漂九晒,历经三载寒暑制成‘竹玉’的典故。” “竹玉?”朝奉们相顾茫然。 “不错,这就是竹玉,说白了就是厚厚的一张宣纸,只是制作得晶莹剔透如同玉质,所以才能在上面着墨书写。这是宋时的秘制工艺,本就少有人知,千载之下已然失传,其物也罕睹于世。”古平原跨过那团灰烬,走到祝晟面前,望着他呆若木鸡,汗水涔涔而下的样子,讽刺地一笑,“其实真是个宝贝,搞不好世上仅此一件,可惜啊,就被这个一辈子辨宝识货的祝朝奉一把火烧了。” 他在众人惊怔的目光中穿过大堂,一路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看来所谓的从不打眼不过是唬唬人罢了!” 祝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耳鸣心跳腿发软,恨不得立时在街上就躺倒,最好一辈子不要起来。今天在典当行会发生的一幕把他这一辈子积攒起的名声全都毁了,用不了多久北五省乃至全国的典当行就会传遍这个笑话,祝晟思来想去真是万念俱灰。“古平原,你可算是报了仇了。”他苦笑了一下。 “老爷,可不得了。”他还没到家,就见老仆从对面急匆匆赶过来,一见了他立时就紧拉住不放。 “怎么了?”祝晟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少爷和孙少爷被人绑了票了!” “什么!”这是祝晟的一子一孙,也是他单传的血脉,一听之下如同五雷轰顶。“在城里怎么会被人绑了票?” “我也不知道啊。”老仆苦着脸,“我听人说,二位爷去烟馆呆了一天,谁知刚走出来就被人掳上车绝尘而去,地上只留下一张纸条。”说着把纸条递过来。 祝晟刚一过目,手就发起抖来,这上面写着要他拿十万两银子出来,不然就把他这一儿一孙剁成肉馅喂给狗吃。 “老爷,怎么办?” 祝晟一言不发,想了片刻忽然回身就走。 半夜时分,祝晟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再次回到家中,他方才去找王天贵,想从柜上借十万两银子,谁知王天贵冷笑连连,不但分文没有,还怪他今日出的这场丑让万源当卖不上好价钱。王天贵劈头盖脸一顿骂,末了要他准备好盘账,不几日后就要收回万源当的存银,将当铺转手卖出。 祝晟失魂落魄地推开自家小院的门,却不见老仆来迎,正厅中倒是点着两盏灯。 “大朝奉,这么晚回家,是不是有应酬呢?”一人端坐在厅中,正在等他。 “古平原!”祝晟瞪大了眼睛。 “坐吧。”古平原淡淡地,倒像是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猜得不错的话,大朝奉方才是去泰裕丰借银子了吧,想必是借到了?” 祝晟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没借到?这可奇了,你为王天贵鞍前马后效命多年,为了保他连杀父之仇都不管了,还害死那么多人,他连十万两都舍不得借给你?”古平原故作惊讶,面露讥诮之色。 “你请回吧!”祝晟浑身发抖,指了指门口。 “回?我还没听到个准话怎么回。” “什么准话?”祝晟一转念间明白了过来,惊恐地看着古平原,就见他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祝晟认得,那是自己儿子和孙子随身带着的小烟枪,铜烟头是五福捧寿的式样,绝错不了。 “古平原。”祝晟的身子慢慢往下滑,终于跪在了地上,“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我就这一儿一孙啊。”他祈求地望着。 “哼!”古平原的脸色比屋外的夜色还要阴沉,“你也知道骨肉分离之痛!那金虎的家人呢?丁二朝奉还没出世的孩子呢?还有我的大哥邓铁翼也是被你活活害死的!” 祝晟低下头去不敢看古平原那双喷着火的眼睛,只听他又说道:“我真奇怪,就算是这些人你都不理,难道杀父之仇也是假的?也可以弃之不顾?” 祝晟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杀父之仇不假,可是儿孙的性命也不能不管。他诱着我的儿子、孙子染上鸦片瘾,整日挥金如土,不抽就闹得死去活来,如同疯癫。我哪有那么多钱,家产都败光了,全靠王天贵的烟馆供着他们抽,不然我祝家早就绝后了。” “你在泰裕丰不是还有半成的财神股?”这一点是古平原最想不透的。 “呵呵。”祝晟惨笑两声,“是啊,你一定也听说了,我仗着有半成财神股,每年都能去痛骂王天贵,是不是?” “……” “其实我连一分财神股都没有,这都是王天贵编出来的瞎话。他就是要让人知道,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谁要对付他就不会不跟我来商量。用他的话说,最好的帮手就是那个看起来宛若仇雠的人。” 古平原听得心头一阵阵发凉,这个王天贵的手段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那你为什么在王天贵面前说假话救我?” 祝晟痛苦地闭了闭眼,摇着头没吭声。古平原来找自己商量对付王天贵,他那时心里也是矛盾万分,要是连古平原一起说出来,这个自己很是赏识商才的年轻人也保不住命。他想起自己对丁二朝奉说的那句话“小鱼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长成大鱼才行。就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了。”一念怜才,这才冒着危险保下了古平原。 见他默然不响,古平原也有些猜到了原因,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你还想不想要这一子一孙的命?”弄清楚祝、王之间的关系后,他决定单刀直入。 “当然想!” “好,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办成了,我就把他们毫发无损地放回来。” 说着古平原拿出一本小册子,“我知道你沉浸典当行多年,不仅会识假,造伪也是好手。如今要你把这本册子里写的东西,让人看来像是国初顺治康熙朝之物,你能办到吗?” “能!”见他一口答应,古平原倒有些不信,祝晟急道:“这造伪一术,手法还在其次,关键是用料。比如伪造宋版书,那就要寻得宋朝时的纸张,看起来才不失真。可是宋纸一张便值一片金叶子,如此稀少根本就寻不到,所以市面上假的宋版书都是用的明纸,只能哄哄冤大头,明眼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说到鉴宝,祝晟是大行家,说得兴起口舌也就利索起来,“要仿国朝之初的东西,那就容易多了,那时的墨和纸尚有不少留存,只需寻来,然后按照年代做旧便成,物是真的,只要仿得细,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辨出来假来。” “好。”古平原满意地点点头,把那册子往祝晟怀里一抛,他翻开来看了看,顿时毛骨悚然地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面无血色地看向古平原。 古平原毫不在乎地站起身,看了看桌上有笔墨,从怀中拿出一页纸展开,在上面一个大大的“夷”字上重重地描了一笔。 祝晟瞪着眼看着,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古平原也没理会,“敢露出一个字去,就等着收尸吧!”他收起纸向外走去。 “古平原。”祝晟在后哀求着。 “只要你守诺,我会善待他们。”其实古平原把这两位少爷带到邻县一处事先准备好的宅子里,好吃好喝供着,每日福寿膏鸦片烟管够,还从花月楼找了两个妓女专管伺候这二位爷,这才真叫乐不思蜀,就是一辈子不回家也没关系。 “钦少爷,这次我让你抖抖威风!”张广发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天。他把一大沓银票往桌上一放,脸上都是踌躇满志的笑容。 “啊,啊,什么?”李钦回过神来,他这些天心神不宁,一想到如意就连觉都睡不好。 “先前我们的打算是先攻泰裕丰,将其吞并后借着两家票号合一的实力去打垮剩下的山西票号。如今山西票号已然成了强弩之末,我们的方法也要变一变了。” 所谓变,就是从十八家大票号中实力较弱的票号下手,一口气打垮几家,造成通省恐慌挤兑,一轮挤兑之后,大平号再出手,如此反复几次,这十八家票号就剩不下几个了。 “眼下我挑了三个,分别是太原的‘通和’、榆次的‘恒兴’还有介休的‘合盛元’,你、我加上苏公子各去一处,我算过了,凭这三家的实力,桌上的这些银票足够他们好看。” 要在往日,李钦早就眉飞色舞起来,可是今天他却怏怏不乐地打不起精神,连苏紫轩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广发更是觉得反常。 “钦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钦摇了摇头 “好吧,那就事不宜迟,咱们速速动身。”张广发知道商机如戎机,也是半点耽误不得的。 李钦骑着马心事重重地来到大街上,策马向着城西而去,快到城门口时,就见几个顽童围着一个乞丐在拍手嬉笑,“丑八怪、丑八怪!” 李钦从旁经过时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正与那乞丐的眼神撞上,他立时变色,身子一晃差点从马上栽下来。那女丐也是瞬间睁大双眼,却马上回过头去,再也不看他。 “如意,是你吗!”李钦下马几步走过来,颤声问道,他怎能相信几天前还是娇滴滴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如今却鹑衣百结蓬头垢面地卧身于一地污秽中。 女丐一声不吭,只是用身上的破布挡着头脸,身子在微微发着抖。 李钦认定了是如意,伸手过来要拉他,女丐却忽然尖叫起来,把李钦吓了一跳。 “你走,你走,我不要见你!” “如意……” “李少爷。”如意拼命挡着自己的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也是如此,“你要是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就请你一辈子也别来看我。就像我那天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忘了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李钦呆呆地望着如意,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翻着身上,把所有的银票都掏了出来放在地上,“这些银子你拿着,足够你花用一辈子了。” 如意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要,真的,再多的银子对我来说都没有用了。” 李钦狠狠一跺脚,“我知道是古平原告的密,你放心吧,我一定替你报了这个仇!” “是他……”如意目光一闪,像是两团鬼火一般。 李钦和如意在街上这番话,当日就有人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王天贵,王天贵皱了一下眉头,笑了笑,“原来这姓李的小子以为是古平原告发的,这倒也没什么,他既然为我做事,那么替我挡灾也是分内之事。” 张广发气势十足地来到位于榆次的恒兴票号,这也是当地的一间大票号。张广发一进去,二话不说便往柜上拍了厚厚一摞银票,把管账先生吓了一大跳。 “这位主顾,您这是……” “二十万两银票,张张都是你们发出去的,兑现银!” 银库里的存银只有十几万两,其余的都拿去借给了朝廷。管账先生一哆嗦,拿过银票细细一看,可不是嘛,张张都是恒兴的字号,一张都不假。 “您等等,我这就进去找大掌柜。”管账先生一路小跑来到后面,把这事儿一说。掌柜的听说有人拿了二十万两银票来,连忙来到柜上,满心以为是哪个老主顾,盼着说上几句好话延期几日好去筹银子,等从门后偷眼一瞧,这位大掌柜顿时眼前发花,“咕咚”坐到了地上。 “大掌柜,您怎么了?” “完了,完了。”大掌柜眼都直了,“这就是京商的大掌柜,他今天是来者不善,咱们票号完了。” “我现在就去找日升昌拆借银子。” “没用。日升昌的银子自保还不够呢。”大掌柜一股火撞上来,竟然急得昏了过去。 张广发站在前柜,忽听后面传来一连串“大掌柜!”、“快去请郎中!”的急喊声,他的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得意笑容。 苏紫轩这边做得更辣手,她到了介休,先没去“合盛元”票号,而是让四喜雇了些街头闲人在四街八巷里喊了一个时辰,“合盛元快倒了,大家都去看稀罕,有钱存在合盛元的快点拿折子去取钱啊!” 等老百姓聚了一堆,合盛元大掌柜正在满头热汗地解释着,苏紫轩上去把手一扬,“大掌柜,你也不必说这么多,把这摞银票兑了,大家自然相信柜上有钱,不然……” 等到合盛元的招牌被愤怒的主顾摘下踩烂时,苏紫轩早就带着四喜出了人群离开了。 山西十八家大票号是名声在外的买卖,如今一日之内就被京商打塌了三家,消息传出震动了整个山西商界。 当天夜里,余下的票号大掌柜齐聚票商公会商量对策。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今天垮了三个,明天再垮三个,后天过完,十八家票商岂不就只剩下了一半!”王天贵内心恐惧之极,他知道是泰裕丰往日排名票商第三,靠着这张已然名不副实的“虎皮”这才逃了一难,要是把苏紫轩今日的做法用在泰裕丰上了,只怕眼下已经被人卸了牌子。 他在地上转了两圈,忽然又道:“不必等那么久,明天、只要明天再倒三家,一定就会有大规模的挤兑,到时候不要说其他票号,就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也扛不住。”他翘起一根手指,“要是今晚想不出办法,明天就是十八家票号一同覆灭之日!” 王天贵严酷的口气激得在场众人都是一颤,一直闭目沉思的毛鸿翙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头老狐狸真有几把算盘,让他说对了,形势如此发展下去,只怕山西票号就让京商一窝端了。” “雷大掌柜,你可得拿个主意啊,不然明天就全完了。”众家票商此时都感到情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心里头都急得如同油烹一般,齐齐注目雷大娘。 雷大娘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这个局面我早就想到了,也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直到今天京商出手,我也没想出个好主意。如今谈手腕、比技巧都没有用,京商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实打实上来硬碰硬,没银子怎么和人家拼!” 雷大娘的话听得大家心里一凉,难道就这么完了,称雄大清商界两百多年的山西票号就这么毁在京城李家手里? 雷大娘看大家脸色沉重,又接着道:“我是真没有好主意,可是今日临来之时,我弟弟雷念珠倒是出了个点子。他这个办法说起来是治标之法,不是治本之策。” “管他什么治标治本,保住明天再说。”王天贵快要吼起来了。 “对呀,雷大娘你就快说吧。”众票商听说还有办法,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如今我们各家虽然缺钱,可是把手头的银子都集合在一起,还是比京商的银子多。”雷大娘说到这儿,毛鸿翙已然不断点头,他明白了。“我想让大家留下应付小户的钱,然后把剩下的银子都凑到一起,一旦京商上门,立时用信狗传讯,银车马上赶过去。” “太远了,恐怕来不及吧。”有人喃喃道。 “那就分成三处。”毛鸿翙道,“这样就都能顾上了。” 众位大掌柜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票商之间彼此竞争,本来就是同行冤家,现如今说要把银子都放在一起,不免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诸位,我说句实话,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京商眼下采用的是各个击破的手法,我们只能兵合一处来应对。如今大难临头如果再不能同仇敌忾,就像王大掌柜说的,明天太阳升起,只怕就是山西票号存于世上的最后一天了。”雷大娘面向众位掌柜,声音十分沉重。 “我同意。”终于有票号掌柜开了口。 “同意。” “我也同意!” 雷大娘素来内心刚强,此时眼圈也不禁有些发红,身上微微发着抖,抬起手向大家施了一礼。 “嘿,想不到是这么个法子!把钱都凑到一块儿,攻一个就等于攻这些所有的票商,也亏他们想出这个笨办法。”张广发拢着手在屋中转了两圈。 “笨虽笨,却有效。如今晋商成了缩头乌龟,却是刀砍不得,斧剁不得,这事儿还真难办了。”苏紫轩手摇折扇,沉吟着。 “有什么难办的,他们如今挨打不还手,咱们不过多费些工夫罢了,这是稳赢的局面。”张广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现在这些票号已经没有银子可以放账,又有主顾不断上门取银,等于是只出不进。我估摸着最多一个月,他们连防备我们京商的这笔银子都要拿去付给主顾了。到了那时候,我们反倒可以一举把山西票号都灭了。” 苏紫轩静静听着,张广发的分析无论从哪一面听都是入情入理,可是她不期然想起一个人,心里顿时一沉,把扇子啪地一合,轻轻道:“就怕夜长梦多啊。” “只怕连半个月都挺不到。”票号的跑街伙计们都在紧张地议论着眼下这个局面,毕竟把所有票号银库里的银子都聚到一块儿,这是个从未有过的举动。古平原按照如今的出入账细细一算,当时就下了断言,这笔银子也挺不了多久,王炽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山西票号就被京商的人给灭了。”矮脚虎头上青筋绽起多高。 “眼下还没到绝境,这聚财挡灾的法子虽然不能挺一世,却能挡一时。趁着这工夫咱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看看怎样才能帮票号渡了这一劫。”古平原望着这些伙计,他不是没想过动用无边寺里的那批金子,只是这些金子用来救一两家票号是绰绰有余,可是要解眼下这场大危难却还是远远不够。何况古平原心中总是有这么个想法:银钱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京商在一旁虎视眈眈,倘若不能找出个彻底解决的办法,过了此一次还有下一次,雷大娘、毛鸿翙他们终究是麻烦不断。 “以日升昌雷大掌柜的本事,也不过就是想出这个拖延时间的法子,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白花蛇不以为然道。 “不,古掌柜说得对。”王炽站起身,“票号不仅是东家、掌柜的,要是票号垮了,咱们这些伙计都得喝西北风去,大家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也许就有好法子想出来。” 伙计们被古平原和王炽说动了,从这一天起整日聚在古平原家中,酒也不喝了,小曲也不哼了,都在冥思苦想对策。一个又一个的法子说出来,一套又一套的办法写下来,古平原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会同王炽马不停蹄地拜会各位票号掌柜,商讨解危之法,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与伙计们共同研究。 就这样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可是忙了十多天,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看是绝境了。任你有千条妙计,人家京商有一定之规,就是和你比银子,比财大气粗,一句话,票号没银子玩不转哪。”白花蛇把笔一丢,算是绝了望。再看看众位伙计也都是如此,一脸的泄气样。 “别这么脓包势。”古平原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笑了,“别说天不会塌下来,就算是塌了,不还是我这做掌柜的最倒霉。”他从床头褡裢里拿出一小包银子。 “大家忙了这么久,今天好好乐乐。看戏听曲,喝点小酒,去赌两把。银子不花光不许回来”。说着不由分说把银子给每个伙计分了。 伙计们三三两两都走了,王炽问古平原,“三掌柜,那你呢?” “我也去满一楼吃顿好的,这半个月净在马背上喝凉水啃馒头,我这五脏庙早就不答应了。” 王炽一笑,“那我陪三掌柜一道儿去。” 票号之危牵动全省的买卖,连酒楼的生意也大为萧条。见古平原与王炽相偕而来,跑堂的忙笑脸相迎准备让到雅座,古平原摆了摆手,“我们就在散座好了。” 等到酒菜上齐了,二人举杯动了筷子,古平原忽然问,“王兄,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打算学好本事回家乡云南。” “云南,你不是王大掌柜的侄儿吗?”古平原惊奇地问。 “是远房。我们这一支早在道光年间就迁到了云南,当时是为了做茶马生意,可是不成功,又没钱返乡,就留了下来。后来我知道有个堂伯父在山西开大票号,就千山万水投奔来了。倒不是冲着他的钱,云贵川山路崎岖,正有票号汇兑用武之地,我打算学好本事在当地开一家票号,从小生意做起,总有一天我王炽的招牌要遍及川滇。” “好。”古平原举起杯,“王兄,我祝你早日成功。” 二人一饮而尽。正在叙谈之际,旁边桌上忽然起了争执。 就听一个跑堂的正在伸手要钱,“烧鹅三钱银子一只,你拿了怎么不给钱?” 就见旁边一个人长得尖嘴猴腮,手里拎着一只用油纸包好的烧鹅与伙计争辩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盘子,“这只熏鸡是我点的不是?” “是啊!” “我说不要了,让你换烧鹅对不对?” “对啊!” “那你还冲我要什么钱!烧鹅是用熏鸡换的。”尖嘴汉子抬了抬手。 “那、那熏鸡你也没付钱哪。” “哼,我没吃退给你了,付什么钱?”尖嘴汉子把眼一瞪。 古平原和王炽在一旁见那伙计急得昏头涨脑,却又算不明白这笔账,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事儿在票号就绝不会有。” “这话怎么说?”说到票号的事儿,古平原自知还不如王炽懂得多。 “饭馆是吃了以后再结账,所以那人能弄这狡狯。可是票号是先交银票再兑银子,你说不要银子,给我换铜钱,那行啊,反正银票已经在票号手里了,别说换铜钱,就是换洋钞也随你。” “啪!”地一声巨响,别说王炽,连旁边正吵着的那二位都惊得跳了起来。就见古平原用手重重一拍桌子,碗筷盘子震起多高,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三掌柜,你……”王炽惊道。 “客官,你这是干什么!”跑堂的也急了,心说这是哪道菜不合口味了。 古平原瞪着眼睛,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他来不及细说,抛下一块银角子,往外就跑,回头冲着王炽叫了一声,“把伙计们都喊回来。” “这、这人是个疯子吧。”那个尖嘴汉子走过来,目瞪口呆望着一桌狼藉。 “不……他是泰裕丰的三掌柜。”王炽半天没回过神来。 伙计们听完古平原说的这个法子,一时间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矮脚虎用力搓了搓脸,“三掌柜,这个法子太好了,可也太难了。” 好自不必说,难在何处?王炽这时候也想好了,张口道:“就怕有那黑心票号做假账,借着这个办法套来许多现货,然后自己拍拍屁股一推走人,那就把对方坑了。要知道无论如何这笔银子总归要提现的。” “你说得不错。”古平原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那就要想个办法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他坐下来,把伙计们召集过来,大家就从古平原想的这个法子入手,一条条查缺补漏,发现不足便立时提出,大家一起想办法找出应对之策,王炽提着笔在旁不停记着,一直忙到第二天放亮,伙计们都横七竖八沉沉睡去。 古平原与王炽一夜没睡,这时拿着整理好的薄薄几页小册,从头到尾又反复思虑了几遍,觉得算无余策了,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抬头才发现耀目的阳光已经直照入屋中。 王炽看了看古平原,“三掌柜,该你出马了,把这个主意给众家掌柜说说吧。” 古平原一拉王炽,“走,咱们一起去。” “如今已经开始耽误买卖了。曹财主在邻县买地,到我这儿取银三万两,我好说歹说延了三天,可那边的地价又涨上去一千两,曹财主问我这笔账怎么算,我真是没法回答人家。”一位票号掌柜摇头叹息。 “那也不能动那笔凑集了的银子,动了这笔银子,京商立时就找上门来,只有死得更快。”一旁的另一位掌柜说道。 “现在是进也死,退也死,早晚都是个死!”先说话的掌柜恨恨道。 “那可不一定!”雷大娘话到人到,从票商公会的大门口走了进来。 “雷大掌柜,你把我们都叫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个嘴快的掌柜迎上来抢着问道。 “没有!我没事儿找各位,只是把你们请来喝喝茶聊聊天。”雷大娘心情也不好,日升昌这几日天天主顾堵门,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此刻见有人不识趣,这个时候还在说废话,她立时就是一句话顶上去。 那人被堵得一愣,这才知道触了霉头,别看都是大掌柜,他可惹不起日升昌,只得讪讪退回坐下。 “今天不是我找大家来,是泰裕丰的三掌柜古平原,他有事要当众和大家说说。”雷大娘也好奇,古平原口口声声说有了好办法,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古平原走到大厅中间,向四方作了一个罗圈揖,“各位大掌柜,眼下想必都是在发愁柜上现银不足吧?我这儿有个法子,能立时变出钱来,而且是要多少有多少。” 什么?要多少有多少!这也未免太过大言欺人了,掌柜里没一个信的,本来古平原因为母钱桌子一事已经颇得大家的好感,但是方才这句话说的口气太大了,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个疯子。 “我知道大家不信我。”古平原笑笑,“其实这个法子很简单。主顾为什么上门取钱?无非是为了花用,也就是买卖。” 一买一卖就是银子与货物之间的交换,而银子易手,说白了就是从一个人的票号户头转到另一个人的票号户头里。 “如今一个铜钱就能立折子,通省几乎家家都有票号户头,那买卖何必提现银?只要票号从买主的户头划去货款,再出一张画了密押的单子,送到卖主的票号去,那边将这笔货款如数加到卖主的户头上,这笔交易不就成了嘛。将来两边票号结算,若是少于三天便结清这笔款子,那就按照无息算,超过三天便照同行拆借算利息,这样谁都不吃亏,大家看如何?” 这些票号大掌柜也都是见多识广,北方的票号,南方的钱庄,甚至是洋人的银行规矩也都略通一二,可也没听过这么闻所未闻的交易法子,一时都怔住了。 古平原见大家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索性叫过王炽,“这法子是我和这位王兄还有诸多伙计一起研究出来的,大家既然疑惑,我与王兄扮上一场,看过之后想必大家就全明白了。” 说着古平原冲王炽兜头一揖,“王兄,我用一万两银子买你手头这批粮可好?” 王炽本来就不苟言笑,当众做戏更是不惯,当下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好嘞!”古平原就像真的做得了一笔买卖一样,兴高采烈来到雷大娘座前,假作递过折子,“雷大掌柜,我来取银子,一万两要去买粮,您行行好快些,不然等一会儿卖家变了卦,我这笔好买卖可就泡汤了。” 雷大娘没想到古平原这个人还会当场装神弄鬼,肚子里忍着笑,摇了摇头,“实在对不住,柜上没现银。” “那怎么办!”古平原摆出一副发急要怒的样子。 “不要紧。”雷大娘伸手要过笔墨,在一张白纸上点点画画写了一个“一万两”,画了两个圈权当是密押,递给古平原。“拿去给卖家的票号便能结账!” “一张纸抵一万两银子,这能行?”古平原挑起眉毛,惊疑地问。 “能行,不行你回来找我。” “好,我去试试。”古平原半信半疑,拉着王炽来到毛鸿翙面前,“毛大掌柜,这是日升昌给您的。” 毛鸿翙见演戏自己也有份儿,扑哧一下乐了,边笑边接过那张纸,假意认认真真看了看,“嗯,好了。”他对着王炽道,“你的户头立马就存进一万两银子。” 古平原看着王炽,“王兄,咱们的买卖成了吧?” “成了。” 古平原转过身,扬了扬手,“各位大掌柜可都看明白了?这一万两银子谁都没看到,可是这笔生意却已经做成了。” 这时候,整个大堂里已经没有人坐着了,所有大掌柜都兴奋地站起身来,雷大娘慢慢走过来,猛地一拳捣在古平原肩上,“小兄弟,真有你的!” 这大堂里一下子震动开了,这些平素赫赫威仪的大掌柜脸上都是喜不自胜。他们都是内行,这时候已经像吃了个萤火虫一样,连心都是透亮的。毛鸿翙不住点头,连声问,“这法子简直让你想绝了,总该有个名字吧?”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既然是从一家票号的账上过到另一家票号的账上,不妨就叫‘过账法’!”古平原稳稳当当地说。 “好一个过账法,这下子算是把山西票商给救了。”毛鸿翙击节赞叹,不过面色依旧有些凝重,“虽然有这么个好法子,可是京商依旧在旁虎视眈眈,大家还是不能大意。” “等缓过这口气,我一定带大家想法子攻掉大平号,它在山西始终是咱们的心腹之患,决不能留!”雷大娘当大掌柜这么多年,别看是个女人,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当机立断。 几句话一说,大家又都静了下来,没错,接下去与京商还有一场龙争虎斗,京城李家岂是易于之辈,接下来的这场拼杀只怕又是腥风血雨。 “我看不必了。”古平原慢悠悠地说。 “古掌柜,这话什么意思?”毛鸿翙问道。 “我说句话,还请老前辈指点一二。”古平原别看立了这么大功劳,却是不骄不衿,言语从容恭谨,这份气度就把在场不少大掌柜比下去了。 “你说吧。”毛鸿翙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含笑点头道。 “过账法全靠票商之间彼此通气联络,说白了就像联号一样,自成体系,自成圈子。无论是哪家票号想用这个过账法,都必须加入到这个圈子里,否则你开出去的单子人家就不认。”这个道理很浅,人人听得明白,“咱们自然不会让大平号加入进来,对不对?” “这还用说嘛!”一个票号掌柜插言道。大平号已经变成了死敌,山西票商都恨不得它能立刻垮掉。 “既然如此,过账法风行山西之日,我想大平号也就没有银子来和山西票号斗法了。”古平原看着毛鸿翙说道。 毛鸿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惊喜交加地望着古平原,“哎呀,古掌柜,你、你真是商界奇才呀!” 雷大娘看着众家掌柜交头接耳,很多人都面露疑惑之色,她笑着说,“大家只要回去把这个过账法在全省推开,大平号自然就完了,你们等着瞧好了。” “可惜还是百密一疏。”王天贵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票号的危难解了,他当然高兴。可是看到古平原被众人捧得这么高,却又生出了妒意。这时候走过来要鸡蛋里挑点骨头,显摆显摆能耐。 “要是有票号不守规矩或者存心犯律,这过账法岂不是等于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机会。比方说有的小票号账目不清眼看要破产了,于是与客商通同作弊,明明客商账上没有这笔银子,他偏要说有,然后开出单子去到大票号过账,等到结算之时就溜之大吉,那该怎么办?”王天贵确是老狐狸,一下子就看到了过账法的软肋。 “这我也想到了。”古平原正要说这件事,此刻见王天贵忍不住蹦了出来,心里一声冷笑,接着道:“过账法虽然方便易行,可是确易引来小人窥财之心。为了防止损失,唯有设立一处总柜。” “总柜?”这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对!这总柜与众家票号,就如同户部与藩库一样,只不过没有统属关系,但却能纠察审账。定期或不定期就可到施行过账法的票号中查验账本,查看存银,如果发现有银账不符的舞弊行为,就可以立时纠正甚至将犯规的票号逐出过账法以儆效尤。” 众家票商听后都是默默点头,过账法纯粹是票商之间用彼此信任搭起来的一座桥,倘若有人不守规矩乱踩乱蹦,这座桥就有倒塌的危险,看样子非有个守桥人不可。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大家不由得就把目光投向了雷大娘。 雷大娘却道:“小兄弟,这个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你来说吧,总柜设在何处?” “好,那我就说。”古平原倒是当仁不让,他向着众家票商脸上挨个看了一圈,最后转过头来。 所有人都认为古平原一定说的是日升昌,连雷大娘自己都这么想,见他把眼光投过来,刚准备接话,古平原说的却是:“这总柜应该放在泰裕丰!” 泰裕丰?一句话语惊四座,众人这才想起古平原是泰裕丰的三掌柜,看起来是偏帮自家,心里都有些腻味,可是人家出了这么大力,这时候说不行,也太过河拆桥了。 王天贵可乐坏了,这真是意外之喜,他见票商一时无人反对,站前一步拱了拱手,“诸位请放心,这总柜放在泰裕丰,我王某人一定公平处事,联络同行,负好度支稽查的责任,一定不负大家所望。” 本来挺好一件事,最后因为设总柜,弄得众家掌柜都有些扫兴,王天贵手腕狠毒,人人都清楚,谁知道他会不会利用这个总柜的身份做出些损人利己的事儿来。 掌柜们纷纷辞去,王天贵也带着古平原、王炽走了,公会里就剩下雷大娘和毛鸿翙,二人彼此望望,都看得出对方眼神里的那份疑惑。 “这个姓古的年轻人真是为王天贵卖命?”毛鸿翙喃喃自语。 雷大娘皱着眉头,“不应该呀,他和王天贵不是一路人。” “嘿。”毛鸿翙忽然感慨地笑了,“我原以为自己那辈人是风云际会英才辈出,没想到如今的年轻人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人瞧不透,我真是老了,老了……” 雷大娘看着毛鸿翙那张历经沧桑的面孔,一时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古平原,你立了大功,不,是头功一件!”回到泰裕丰,王天贵依旧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太清楚这个“总柜”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了,过账法必然风行山西,也必定被众票商奉为经营圭皋,那么这个总柜实际上就等于一手掌握山西票商银钱流通的命脉。管他什么日升昌、什么蔚字五联号,总柜就是当仁不让的票商领袖。这是自己一辈子梦寐以求的目标,想不到是古平原一把将自己推了上来。 “古平原,从今往后你就接任二掌柜之职!”王天贵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古平原低了低头,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大掌柜,那我呢?”曲管账在旁颤声问。 “你?让你去查京商的底细你查出什么啦,没有尺寸之功,事事落于人后,凭什么当二掌柜!你和古平原换个位置吧。” “大掌柜。”曲管账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为您鞍前马后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算了吧。”王天贵一甩袖子进了内院。 曲管账魂不守舍地回到前柜上,不多时见古平原也出来,拿起柜上的笔墨,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气定神闲地描上了“夷”字的第三划。 “你这是做什么?”曲管账呆呆地问。 古平原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曲管账,这柜上的规矩——三掌柜什么时候轮得着来管二掌柜了。”说完收好那页纸扬长而去。 曲管账气得浑身发抖,忽然一拳砸在柜上,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王天贵,你欺人太甚!” “完了,看样子我乔家的生意今天就算是完了。”乔致庸很明白,门外人山人海,呼喊着要乔家还银子的这些债主不会是无缘无故就齐聚于此,一定是有人给他们透了信儿,说是乔家没了银子,这才引发了这场巨灾。这个人搞不好就是上次来的那个苏公子。 他猜得不错,而且也猜准了,故意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正是苏紫轩。她之前就从李钦口中知道了乔家银库空了的秘密,后来借着在乔家看账更是确认了这一点。她功亏一篑没有得到闯王的那批金子,愤怒之下就想出了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要是乔致庸拿出金罗汉解围,自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是乔家真的没有金子,那么自己也可以出一口气。 这一招真是辣手!乔致庸一心期待茶车早日归来,可是打听到的消息,朝廷仍旧在封锁道路,路不通,茶车就不可能赶回来,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他已经死了这条心了。自己使的本就是空城计,如今被人识穿了,兵临城下连云梯都架了上来,自己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派,只能坐以待毙。 一旁的管家是乔家的老仆,听着门外一片吵嚷,也是急得团团乱转,忽然想起,“东家,票号里最近不是用了什么过账法?咱们何不也试一试。” “过账法帮不了我。”乔致庸早就想过了,“只有户头上有银子才能用过账法,我乔家的户头上如今分文没有,这些日子还全靠了日升昌帮我遮掩,如今哪里有数目过给人家。” “那找日升昌去借,大不了多付利息。” “如今全省票号元气未复,凭我和雷大娘的关系,只要开口,她必然全力帮我,可是那样就把日升昌坑了,我不能做害朋友的事儿。”乔致庸摇了摇头。 “这……”管家也为了难,忽然眼前一亮,“东家,你和省城的大官儿素有往来,何不叫他们派兵把这些人撵走。” “住口!”乔致庸发怒了,他一指大门处,“外面那些都是我乔家的主顾,信得着我才将货物赊欠,如今上门要银子,我不但不给,还邀兵来撵,那我乔致庸成什么人了,我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乔氏先祖!” 管家吓得连连点头,乔致庸吁了一口气,看了看身后先祖乔贵发的画像,又看看自己亲笔所书的那副对联:“惜食惜衣非为惜财原惜福,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他忽然豁达地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管家,把那些主顾都放进来!” “东家!” “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我乔家赚了多年了,如今赔了也正常。我乔致庸不是还在嘛,凭我赤手空拳,十年后还能把这份家业赚回来。去吧,把那些要债的主顾都客客气气请进来,他们曾是我乔家的衣食父母,将来也许还是我做小生意时的相与,我要好好谢谢他们。” “东家!”白发苍苍的管家哭了出来。 “去吧。”乔致庸挥了挥手。 乔致庸坐回正厅的太师椅上,微微闭上眼睛等着那些人冲进来,也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大家说。他清楚地听见了管家打开大门时那清晰的吱呀声,这院子是父亲在时建起来的,乔迁之时,父亲抱着牙牙学语的自己,第一个推开门进了院,那时大门开启的吱呀声如同就在耳边,自己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大院里的新鲜事,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他一时有些神志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怎么这半天还没有人进来?他睁开眼向门外望去,管家正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语声发颤,“东家,东家,您快出去看看吧!” “怎么了?”乔致庸站起身,紧盯着他。 “茶车,茶车呀!”管家语不成声,手一直指着门外,这时外面已经传来欢呼之声。 乔致庸愣住了,喃喃道:“不会,路还没通,茶车怎么可能会到?你看错了吧。” “东家,你去看看吧!”管家又是抹泪又是笑,连连往外推着他。 乔致庸惊诧地出了门口,所有人都在望向乔家堡前的那条路,一支壮观的队伍正迤逦而来,长长的茶车依次行进,后面一眼望不到头,前面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人正是古平原,而在他身边赶着头一辆茶车的是常四老爹。 队伍来到前面,古平原翻身跳下马,几步走到乔致庸面前。两个人互相看着,古平原把着乔致庸的臂,笑着说:“乔东家,你的那笔金子我用了,买了一条茶路。” 常四老爹累瘦了一圈,可是精神极好,也在一旁打趣道:“这一路上的官儿让我喂的直打饱嗝,乔东家不心疼这笔钱吧。” “不心疼,不心疼。”乔致庸眼中含着热泪,紧紧握着古平原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去看看茶吧。”古平原轻轻推了他一把。乔致庸来到茶车前,轻轻把盖布掀开,满满一车的茶砖,堆砌的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他拿起一块,掰下一个角揉碎了放在鼻前贪婪地闻着,那茶的清香仿佛散入了五脏六腑。 “好!”乔致庸大喝一声,猛地一扬手,茶叶被风卷着,飘到了周围众人的身上,乔家堡上下顿时欢声雷动! 乔家及时到来的茶叶把一省的生意都带动了起来,山西有三成以上的生意直接或间接与贩茶有关,省内靠着往恰克图贩茶为生的脚夫驼伕趟子手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意人成千上万,这茶一到就等于久旱逢了甘霖,甘霖借着票号施行的过账法又变成活水,生意套生意,买卖连买卖,彻底把山西票号从奄奄一息中给拉了回来。 山西票号活了,大平号可就离死不远了! “大掌柜,银库里只剩下五万多两的现银了,今个儿一开板要是有人大笔兑现,咱们就麻烦了。”管账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说话的人声音有些无力,李钦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张广发,这才惊讶地发现不过十几天而已,他的额头鬓角竟然多了星星白发。 “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招。”张广发忽然双掌互击,声音里有气恼也有一丝恐惧,“山西票号竟然能想出这种起死回生的法子,我真是太低估他们了。” 何止是他,就是当初设下计谋,要把山西票号掀个底朝天的李万堂也万万没有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过账法通行全省票号,唯独把大平号排除在外。商人之间的买卖往来凭借过账法在各个票号间通行无阻,唯独到了大平号这儿不灵。一来二去,把钱存在大平号反倒变成了一件极不方便的事情,于是便开始有人结清折子将钱提往别家票号另存,一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是十个八个,再后来站起长排,大平号的银库才真正变成了有出无进,不过十几天工夫,号称要把山西票号一网打尽的大平号,银库竟然见底了。 “不是山西票号。”苏紫轩站在窗前,瞧着树上的鸟儿打架,脸色平静如水,“是一个人。” “你说什么?”张广发愣愣望着她。 “我是说,是一个人把你的大平号打垮了。” 张广发嗫嚅着嘴唇,刚想问个清楚,管账先生急匆匆赶进来,“大掌柜,有人来兑现银票。” “多少?” “五十万两。”管账先生看起来要昏过去了,这个数目往常不是问题,可放在如今就是要命,大平号终于体会到前些日子山西票号的窘境了。 李钦蹦起来,来到苏紫轩面前,“你不是还有一百万洋行票子嘛,这时候还不拿来应急?” 苏紫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张广发,忽然一笑:“大平号两个东家,一个是我,一个是李老爷。前几日张大掌柜就派人快马赶回京求援,如今就算银车不到,怎么回信也没一封?” 张广发身子抖了一下,看着苏紫轩怔怔不语。 “李老爷也知道大平号输定了,所以不肯再往这个无底洞里投钱,他不添本,我为何要做这傻事!” “你能把银子不要利息抵押借给古平原,如今为何就不能往自家的买卖上添本。”李钦不服气地追问。 “这里面有个值得与不值得的区别,钦少爷,你慢慢去想吧。”苏紫轩说着往后院走去。 “四喜,把行囊打好,我们这就回京去。”苏紫轩一进房便吩咐道。 “这次来山西,既没弄到闯王宝藏,又没杀了僧格林沁,连山西票号都奈何不得,全怪那个古平原从中搅局!”四喜想来想去不甘心。 “做事情一半看人一半看天,天若不予,强取招祸,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苏紫轩倒是心平气和,“我不喜欢死缠烂打,既然胜负已分,那就无需再留下去了。” “那个古平原呢,就这么放过他?”四喜气恼地说。 “要除去他倒也不难,他的弱点太多了,可是……”苏紫轩考虑什么事都一向冷静,唯独想到古平原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人让自己琢磨不透,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有些心烦意乱,“算了,天地这么大,我们和他不见得会再碰到了。” 张广发不失大掌柜风范,虽然银库里银子不够,可还是镇定地来到前柜。就见柜前站着一群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当初来赌输赢的王炽,他和十几个伙计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人。 “张大掌柜,咱们又见面了。”古平原面带微笑,手里托着个布包,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雷大娘与毛鸿翙在得知大平号的困境之后,立时发动同行搜集大平号开出去的银票,五十万两不算多,但如今却成了张广发的催命符! 古平原得知消息特意赶去日升昌,把这个差事讨了下来,今日带着跑街伙计们来到了大平号。 “古平原,你不过是个二掌柜,这儿还轮不到你撒野!”张广发知道势不可免,说话却毫不服软。 白花蛇和矮脚虎待要反唇相讥,古平原摆了摆手,主动走上几步,“张大掌柜,这就是你对待主顾的态度?我今天不是以什么二掌柜的身份来此,只是个兑银子的主顾,请你照票吧。” “不必了。”到了见真章的节骨眼上,谁也不会使下三滥的手段,这银票不可能是假的。 “那么请兑银子吧。”古平原把银票轻轻放在柜上。 张广发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李钦在旁边肺都要气炸了,忽然扑过来抬腿就要踢古平原,王炽看得分明,伸手用力一推,把李钦推了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钦少爷。”张广发赶紧过去扶住李钦,回头怒道,“古平原,你既然是有备而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库里如今没银子,你想怎样?” “怎样?摘招牌!”王炽踏前一步。 “不。”古平原摇头道,“王兄,你也把大平号的招牌看得太值钱了,摘了招牌这五十万两银子就算了?岂有此理!” “你……”张广发不料古平原话语也如此尖刻,一时竟忘了回击。 “别忘了,街上还有个银葫芦呢,拿来抵五十万两银子岂不是绰绰有余,搞不好咱们还能倒找给张大掌柜几文。” 跑街伙计这才明白古平原为什么要他们带上镐头大锤,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慢着!”古平原喝止道,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几乎与张广发面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张大掌柜,你要是说出当日为何陷害于我,我就让大平号体体面面撤出山西,不然休怪古某人不留情面。” 张广发一震,垂下眼皮想了半天,最后决然地一咬牙,冷冷道:“横死竖亡都是这么一下,何必多说!” 古平原盯着他,半晌才移开目光,见李钦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忽然揶揄地一笑,“要不然,李少爷给我磕个头?” “你做梦!”李钦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 “那就怨不得古某了!”古平原返身大踏步来到街上的银葫芦前,挥了一下手,齿缝中迸出一个字,“砸!” 伙计们早就等着这声令,个个争先恐后,抡起镐头大锤,“砰啦乓啷”一顿砸。大平号办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有声有色,银葫芦这个点子又让它出尽了风头,此刻听说要倒牌子了,连银葫芦都要砸了还债,差不多半城的百姓都赶过来围观,把一条大街堵得是水泄不通。 人多力量大,不多时银葫芦被砸开一条大缝,眼看再来上一下就能一分为二,矮脚虎把大锤递给古平原。“二掌柜,今儿是真出气了,这最后一下你来吧!” 古平原接过来,忽又把王炽叫过,将锤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 王炽明白他的意思,感激地看了古平原一眼。自己当初险些在这儿剁掉双手,如今就要用这双手讨回这笔账。他高高抡起大锤,瞪圆了双眼,使了十分力气,“呀!”地砸了下去。 就听一声闷响,银葫芦从中间裂开分成两半,轰然倒地,顿时尘土飞扬。古平原一双利眼透过飞尘,看向票号里面无人色的张广发。张广发只觉得胸口一阵燥热,一张口“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苏紫轩站在远处,隔着人群望见了这一幕,四喜惊道,“小姐,这个姓古的可够狠,这下子大平号算是彻底毁了。” 苏紫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古平原,缓缓地说:“还记得半年前初见时吗?那时他一身书生气,现在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意。那时候他说过刀与鞘的事,如今这把刀出鞘了。”苏紫轩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战栗,“甭管是谁把这把刀逼出了鞘,他都一定会后悔的!” “张大叔,你说吧,该怎么办?”李钦烦躁地在张广发书房里绕来绕去。 张广发坐在座位上,木然不语,许久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已经封缄的书简。“我是输了,可是京商有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个古平原,我绝不能放过!” 李钦知道内中何物,一把拿过去,“让我去,这个臭流犯敢和我李家对着干,这一次非让他被逮回关外大营,被活活打死!” “这是内堂,你不能进来!”门外忽有吵闹声,听起来是门丁在拦人。 “大平号眼看就要抵债了,我进来看看又怎样。”说话的人不紧不慢,竟是古平原的声音。 李钦怒冲冲打开房门,一见果然是古平原,手里拎着一个蓝布包裹,正要往里走。 “你来倒省事了,抓住他,我直接把他送回到关外去。”李钦几次三番的怒气积攒到一处,下了决心不惜千里跋涉,要亲眼看着古平原被军棍打死! 古平原见几个护院扑上来要动手,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跨前一步进了院中。 “古某又没习过武,既然来了,还怕我跑了不成?”说着步子不停进了屋,迎面一笑,“我有一言,张大掌柜可否听听?” 张广发没吱声,只沉着脸看向古平原。 “你想求饶?晚了!”李钦指着古平原喝道。 古平原摇摇头,望着张广发的眼睛,脸色忽然变得郑重无比,开口说了一句话。 “张大掌柜,你想不想把山西票号一网打尽?” 就是让张广发猜上一千次一万次,也绝想不到古平原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语出惊人,张广发一时无法应变,瞠目结舌地看着古平原。 “我有个办法,能让你把山西票号收拾得一干二净,连个渣子都剩不下,怎么样,张大掌柜想不想听听?” 李钦刚开始也呆住了,这时上前骂道:“又烧香又拆庙,你算哪头的?” “我……”古平原笑容有些苦涩,他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我想二位也没什么生意要做了,不如听我慢慢说一说。” 他用缓慢的语气,从自己当初藏身盐车出关说起,一路说到如何被王天贵设计迫害,恩人下狱,家产被夺,好友、义兄都死在此人手里,自己也几番受辱。这番话全是真的,半句虚言都没有,自然讲得情真意切,也让屋中二人听得呆住了。 “我与王天贵不同戴天,这仇不能不报!”古平原说到这儿才算是结煞,语气里流露出透骨的恨意。 “你和我们说这些做什么?你我也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也不能不报!”李钦回过神来又要过来扯古平原。 “慢!”张广发回想了一下方才古平原说的话,“你刚才说能把山西票号一网打尽,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怎么个打法?” 古平原轻轻解开一直提在手上的蓝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两百年的东西了,张大掌柜慢些看。” 张广发狐疑地瞅了古平原一眼,他不明白,对付眼前的票号,干两百年前的一本书什么事儿。可是拿在手上翻了两页之后,他立时屏住了呼吸,双眼不由自主地大张着,嘴也越张越大。 “这是哪里弄来的?”他抖着手上的册子问古平原。 “就是靠我打垮了大平号,得了晋商的信任,这才有机会弄到。要让这册子发生作用,非得李家在京城的势力才能做到,至于其他的不用我多说了吧。” 张广发心下思虑着,慢慢地点着头,“你这么做,遭殃的可不仅仅是泰裕丰,就像你说的,山西票号一网打尽。” 古平原一扬眉,“若是能整垮王天贵,其他人受池鱼之殃,那也说不得了。” 张广发凝视着古平原,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站起身从李钦手里拿过那封书简,把它丢给古平原。 “咱们两清了!” 九、票号亡则天下亡 “老爷,这是张广发派人紧急送来的信件。”贴身长随李安把一个油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小册恭谨地放在桌上。 李万堂午饭后照例要运笔写上一幅字,今日书的是“地以上即天,毋曰天之高也。人以外即神,当曰神之格思。”写罢他轻皱着眉,看着墨痕淋漓的纸卷,不满意地摇摇头。 “老爷的字写得真好。”李安在旁说道。 “还不够藏锋。”李万堂把挽起的马蹄袖放下,“你说张广发来信?” “是,快马送来的,送信人说,张广发已经找人看过,这册子定真无疑。” 李万堂舀过一杯去年冬天采来的雪水,轻轻涮着笔洗,将里面的墨汁泼到窗外梅树下。 “墨汁浇墨梅最是相宜,这叫物尽其用。”在他心里,张广发此番惨败于晋商之手,就如同一柄刀卷了锋,已然是不堪大用了。他不经意地拿过那本册子,随手翻了翻,接着又细细从头看到尾,脸上并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急转着念头。 “也难为他,一败涂地之时还能找出这个办法。”李万堂将册子顺手递给李安。李安名为长随,其实经过李万堂十几年的调教,加之耳濡目染,本领见识已然超出寻常大掌柜许多。 此刻他翻了翻这本册子,沉思片刻道:“老爷当初是想把山西票号收归己用,如今张广发寻出的这个办法,岂不是将所有票号连根拔起,只是白白便宜了朝廷,咱们什么也得不到,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老爷三思。” 李万堂闭上眼沉吟半晌,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值得做,一可去强敌,二可结朝廷,三嘛,就算是一片白地,我也能再建起亭台楼阁。” 他命车赶到户部尚书宝鋆府上,门上说宝鋆去了恭亲王府,这却正合了李万堂的心意,于是又转道来到恭亲王府上。 宝鋆来见恭亲王本是说说朝廷内外的一些人事。恭亲王位高权重,那些门后墙角处的话从来传不到他这儿,可是这些话有时候可以牵动朝局,为政者又不能完全不理,于是宝鋆就成了恭亲王府的传声筒。他虽然是一品大员,可是年轻时也是浪荡公子,有一班狐朋狗友散在各部各司,随便侧侧头,这些话就能塞满耳朵。 如今正说到朝里有人私下议论说肃顺等八大顾命大臣当政之时,军务办得顺风顺水,可是如今恭亲王当政,军事上却成了僵持局面,连从长毛那里分兵而走的石达开都在四川接二连三地攻城略地。 “所以他们就说本王才具不如肃顺?”恭亲王听得心头沉重。 “这都是些小人,王爷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宝鋆劝道。 “不,这些话可不能等闲视之,现在不过是私下议论,再接下去,搞不好就变成了奏折弹章上的犀利言辞,等到朝廷要明白回奏之时,事实俱在如何反驳?” “这……”宝鋆一身富贵都系在恭亲王身上,听到此处自然暗暗心惊。 恭亲王叫着宝鋆的字,说道:“佩蘅,要堵朝中人的嘴,最重要的还是先在南边打一场胜仗,让他们看看,如今的朝廷比顾命大臣那时更加有胆识有作为。” 宝鋆对军务其实懵懂,但既为军机大臣,军事上的事是本分,边考虑边道:“王爷所言极是,而且这一仗必须十拿十稳,只能胜不能败,万一败了,等于是替肃顺他们翻案,那可就不值了。” “只是长毛都非易于之辈,到哪里去找必胜之仗来打可真是难了。”恭亲王紧锁眉头。 宝鋆忽地想起一事,对伺候在外边的仆人道:“去王爷的书房,把江南的地图拿来。” 这时有人来报,“直隶候补道李万堂求见宝大人。” 恭亲王看了一眼宝鋆,宝鋆也不知是何事,想了想说,“此人虽是个商人,可是极有分寸,不是要事不会找到这里,只怕与王爷也有关系。” 恭亲王也正作此想,于是吩咐一声唤李万堂进来。 这时地图已经取来,宝鋆就着花厅上的灯光展开地图,观不多时,喜道:“王爷,有了。” 恭亲王移身过去,宝鋆指着地图道:“王爷请看,在徽州地界,现在三股势力成‘品’字对峙,一股是官军,一股是伪英酋率的长毛,还有一股是苗沛霖的军队。” 恭亲王道:“苗沛霖……我听过此人,据说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官军得势帮官军,长毛得势帮长毛,墙头草两面倒,其实是想在徽州自立为王。” “正是。不过他上月有密函给安徽巡抚,表示有投诚之意,现在军机处还没商量好如何回复他。照我看来这是个天赐良机,就命苗沛霖去打陈玉成,以示投诚的诚意。官兵不妨在一旁观望风色,打打太平拳。如果陈玉成败了,那么自然是大胜仗,如果苗沛霖败了,正好让官军借机剿了他,也去了个后患,说起来还是大胜仗。”宝鋆口角挂了个十分得意的笑容。 恭亲王面露笑容:“好,好,这样左右逢源的计谋难为你怎样想出,只是这件事不能用廷寄,你写私信给安徽巡抚袁甲三,要他照此办理。户部那里,立刻提一笔军饷给安徽驻军,这件事一定要圆圆满满地办下来。” 一听要用钱,宝鋆就大皱眉头,打长毛连年用兵,户部银库早已花得是河干水涸,哪里去找这么一大笔额外之财。但他心知这件事关系重大,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声。 李万堂进来半天了,听王爷说到军务,那非自己所长,便不言声站在一旁只是静听,只是在宝鋆的手指向三支军队胶着之地时,他的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老弟,你有什么事竟找到王府来了。”事情议毕,宝鋆笑呵呵转头问李万堂。 李万堂赶紧先给王爷下跪磕头,随后与宝鋆见了礼,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把这一王一军机给镇住了。 “下官有一笔上千万两的银子,要报效给朝廷。” 上千万两银子,那岂不是把家底都端出来了。恭亲王与宝鋆都知道李万堂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不会做弦高犒师之事,互相望了一眼,目中都是诧异之色。 “老弟,这是王府,可不比寻常说话,你此话当真?”过了半晌宝鋆才道。 “当真。但这笔钱不是下官的,也不是京商的。” “李万堂,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恭亲王皱了皱眉。 “是。”李万堂忽然双膝跪倒,启禀王爷,下官近日得知,山西票号乃是用李闯从前明掠去的逆产所创建,此后又为叛逆顾炎武、傅青主一手把持,作为支援反清复明叛军的财源。至今山西票号所有密押铺规依旧遵从顾、傅二人所定之规,沿袭百年而不变,例如用‘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作为从壹到拾,用“国宝流通”作为亿万仟佰的暗字密押,暗喻传国玉玺乃属汉家之意。 “有这种事?”宝鋆素知山西票号由来已久的经营规矩,没想到却是逆贼所订,大为惊异。 “下官得到一本顾炎武于国朝之初手书的票号规册,创建山西票号的用意以及与当时南方逆党的联络历历分明写在上面。山西票号既然有此背景,长毛和捻子兴起如此之速,扑灭如此艰难,焉知背后不是他们在支持?故此下官不敢怠慢,星夜便来寻王爷与大人禀报此事。”说着将袖中的那本册子双手呈上。 宝鋆接过,拿与恭亲王细细一看,果如李万堂所说,册子里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说有朝一日明朝重兴,山西票号立时便可挪作户部之用。 “哼,顾炎武这个死不悔改的逆首,一梦百年,朽骨可羞。”恭王冷笑一声。 宝鋆却还在想着李万堂方才说的话,山西票号既然是逆产,按律就可以查抄充公,刚借的那八百万两不必还,立时至少还有上千万收归户部银库,顾炎武那句话可谓一语成谶,只不过不是挪作大明户部,而是变成了大清户部的重产。 票号有宅有地有现银,还有各种名下的铺子买卖,查抄这么一大笔资产,从上到下不知要肥了多少官儿,自己当然是头一份,而这些分了好处的官儿也都会感激自己。 想到这儿,宝鋆于公于私都要促成此事了。 “王爷,逆迹既已昭彰,断无不办之理,不然传扬出去,恐怕摧折将士们的士气。” “唔……”恭亲王只觉得兹事体大,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万堂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静静地插了一句,“王爷,下官以为,眼下是东南用兵的重要时刻,山西票号创于逆产,建于逆规,确有反叛之罪,不能留着这个祸患给长毛捻子供粮饷,否则朝廷上下亟待期盼的胜仗,岂不是如镜花水月不可得。” 他方才进到王府小花厅,只凭只言片语立时就猜出了恭亲王此时最关心的事,果然一句话便打动了这位议政王。 看到恭亲王缓缓点头,李万堂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从大平号出来,古平原在一间南纸铺借了笔墨,将“夷”字的第四划填上,这一次他心头沉甸甸地,笔下也有如千钧重。这一步迈出去,事情再也回不了头了,自己的计策倘若不能奏效,甚至哪怕是不能全然成功,都会闯下一个前所未有的弥天大祸。 “古掌柜,这是您要的邸报,刚从太原府送来。”南纸铺老板交过来几页纸。 邸报又称“宫门抄”,主要是用来传达京里的朝政消息,凡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都是邸吏们所需收集抄录的内容。大清内阁在京城东华门外设有一个专门的“抄写房”。每天由琉璃厂派人去那里抄取各种朝政要闻,取得抄件后,为了争取时间,即刻排印,除了朝廷谕旨全部照登外,奏折则根据重要与否加以选用,像请安折自不必登,可是军报折就非登不可。 外省官员获知京里消息主要就是通过邸报,太原府衙门众多自然是邸报满天飞,至于太谷一个生意人为何连着看了几个月的邸报,几乎天天不落,南纸铺的掌柜也纳罕不已。 看罢邸报,古平原长长透了口气,忽然开口问:“掌柜的,你说如今朝廷里,是糊涂官儿多呢,还是明白官儿多?” “哟,咱是买卖人,朝廷的事儿管不得也不敢管,”南纸铺掌柜小心地说。 “那你说垂帘听政的太后是明白人还是糊涂人?” 掌柜的吓了一哆嗦,“这、这……” 古平原却不理会,自顾自地往下说:“看这些邸报,朝廷办事还算公允,我只希望这一次朝廷先糊涂后明白,帮着我把这出戏圆圆满满地唱下来。” “古掌柜,我可被你说糊涂了,您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古平原自失地一笑,“没什么,是我失言了。” 他迈步往外走,正赶上常玉儿在街上经过,二人自从中秋后再没碰过面,古平原见她手里拿着个篮子,里面有些吃食,便问道:“你去看常四老爹吗?” 常玉儿摇了摇头,反问道:“古大哥,你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也不知为什么,他愿意把心事说给常玉儿听,每次与常玉儿交谈过,他的心情就会平静许多。 “常姑娘,最近可能会有一场大风波。也许会牵扯到很多人,但是最终的结果我希望是常家大院能够重回老爹手上。” 常玉儿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大院重回常家人手里,那就是说王天贵必定大势已去,可是眼下见他每日志得意满,更听人说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票商领袖,不像是会一朝失败的样子。 古平原见常玉儿面露诧异之色,轻轻地说:“你还记得我在骊山脚下说的话吗,要擒老狐狸,一定要做一个局。诱饵吃的香,离掉到陷阱里的日子就不远了。” “我懂了。”常玉儿很聪明,眼里闪着愉悦的光,“我听说是古大哥想出了过账法,才让王天贵当上了什么总柜,这就是你喂给他的诱饵吧。” “爬得越高,摔得就越重。”古平原点点头,“我这个局分几步走,如今已然快成了。可是今天也闯了一个大祸出来,不破不立,这个祸不闯就擒不住王天贵,只是将来结果殊难预料。”古平原难得地叹了口气。 “古大哥,你放心,一定会有好结果。” “为什么?” 常玉儿只是顺着话去安慰古平原,古平原却认真要问,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不是说皇天不负苦心人”。 古平原笑了,他布这个局确是煞费苦心,“但愿如常姑娘所说。” “对了,你拿了这些吃的,不去看常老爹,倒是去什么地方呢?” 这时两个人已经边谈边走到一处陋巷,常玉儿看了看巷口一个用破毡布和几个小棍搭起的窝棚,里面有个乞丐正倒卧着,看来是昏睡未醒。 常玉儿冲古平原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出声,自己走前几步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乞丐身前,然后退了回来。 古平原起初迷惑不解,后来定睛一瞧认了出来,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她、她不是……如意吗?” “嗯。”常玉儿点点头,一脸的不忍,“她也是个可怜人,被王天贵害成这个样子。古大哥,咱们走吧,她看到我们会难过的。”常玉儿当然明白女人的心思。 古平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也放在如意身侧。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与常玉儿相偕转身离去。 他二人没走出多远,如意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直勾勾地望着古平原和常玉儿的背影,她慢慢坐起身,把常玉儿带来的吃食一样样抛给路边的野狗,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银角子,碴口刺入她的掌心,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目光似恨似妒,闪动着一团烧毁一切的火光。 这一天夜里,城中的居民都已经睡熟了,如意来到小南河边,她脱下身上的褴褛衣裳丢到河里,将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于深沉的夜色中。然后缓缓走入了河水中。她用流淌的河水洗着身子,虽然河水冰凉刺骨,她的动作却缓慢轻柔。她洗了好久,直到身上的污垢都被河水冲走,这才走上岸,将一件“一口钟”的氅衣穿在身上,这衣服是她用古平原的那块银角子买的。 “啪、啪……”敲门声响了十几声,醉酒酣睡的陈赖子这才爬起身,嘴里骂骂咧咧地来到院中,“谁大半夜敲门,要不是起火来贼,看我不揍死你!” 他打开门便是一愣,“你!” “对,是我!”门外的人擦着陈赖子身边走进院里。 “哎,哎,你进来干吗,王大掌柜可说了,谁敢收留你,就是和他过不去。”想到王天贵的凶狠手段,陈赖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你怕什么,这么晚了,不会有人知道。”如意脚步不停,一直走进陈赖子的屋中。 想想也是,陈赖子的胆子大了些,“那你大半夜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如意回过头来,望着陈赖子。 “做事?行啊,拿银子来。”陈赖子讥讽地一笑,“姨太太这次想赏我多少?” “我没银子。” “没钱去花月楼赚啊,哎呀,瞧我这记性,你这张脸现在能吓死人,老鸨子怎么敢让你进门呢!”陈赖子笑了两声,见如意毫无反应,觉得没趣便停了下来。 “没银子我还有别的。”如意说话间,把氅衣的捻襟解开,衣服从肩上滑落于地,雪白晶莹的身体无遮无挡地站在陈赖子面前。陈赖子顿时看呆了,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的脸虽然坏了,可还有身子。”如意看着陈赖子眼中的欲火,“你答应帮我做事,我就陪你。” 陈赖子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如意淡然一笑,仰身躺在床上,扯过一块方巾遮住自己的脸,“来吧。” “开开门,我有急事找大掌柜。”日升昌的后宅是雷家的私宅,平素关门下板之后,外院与内院之间的大门就落锁了,除非有紧急的事情,不到五更是不开的。今晚这扇门却被重重地擂着,雷大娘穿戴整齐,起身看时,却是柜上值夜的管账先生。 “大掌柜,有人来提银子。” 票号关门之后便不再存银,二更之前尚可叫开取银,可是过了二更一切买卖就都停了,如今听外面梆子响,已是三更天,这时来取银子,不问可知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而管账能找到内宅来,可见这主顾也非同一般得罪不得。 所以雷大娘开口不问取多少银子,先问道:“是谁的户头?” “詹记。”管账先生小声吐出两个字。 雷大娘眉毛一挑,也怔住了。清制不许官员在原籍当官,所以凡事任本省官的都是外省人,在票号里开一个户头存放官俸原也平常,但是基本上这些户头里的钱都大大超出了他们应得的俸禄,为防御史查寻参劾,也免得民间口碑如铁,所以大多采用一个隐秘的户名,比如这个“詹记”就是如此,在日升昌存着二十几万两银子。至于户头的主人,票号里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正是本省的巡抚大人。 “提多少?” “全数提走!” 雷大娘就觉得心里一翻个,她只低头想了一下,便立时喊道:“备车,我要上省。” “大掌柜,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省城,他要提的银子咱们柜上有,要不然就先提给他?”管账先生问了一句。 雷大娘旋风一般转过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管账的衣襟,一连串声音如爆豆一般:“听着,巡抚派来取银子的这个人要好酒好饭招待着,他要赌,你就输他几万两银子也没关系,他要女人,你就把平遥最漂亮的妓女找来,他要打要骂,你和伙计们都受着,哪怕他要一把火把票号点了,你们也不许去救!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没回来之前,詹记的银子绝不许付,这个人也不能得罪了。”管账先生从来没见过雷大娘脸色如此郑重,吓得面如土色,除了连连点头,答不出一个字,傻呆呆地看着雷大娘出门离去。 “姐姐,你这么大本事,想不到也要变了秦二世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微若蚊呐的声音,管账先生一哆嗦,回头看去却是大公子雷念珠披着一件厚厚的夹袄,倚在中门旁,瘦削的脸上似悲似喜,又仿佛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夜色中前院日升昌的轮廓。 “大人,念在这么多年的交情,您不能不给我一句实话!”王天贵看着眼前青衣小帽微服私行的徐藩台,声音急迫无比。 “不是告诉你了吗,本官要告老还乡,要提走银子回家去!”徐藩台不耐烦道。 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是掌管钱粮的藩台,这么好的缺份挤破头都抢不到,岂能无端端说不干就不干了,“您的任期还没满呢,为何要辞官不做?” “本官、本官……”徐藩台张口结舌,半天才道:“本官病了,这总可以了吧。赶快给我提银子,不然我派兵封了你的票号。” 王天贵越听心里越惊,情知是出了大事,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就剩下这个徐藩台了。他咬了咬牙,“大人,既然你不讲实话,就别怪王某不讲交情了。” “怎么,你还敢跟我挺腰子!”徐藩台把眼一瞪。 王天贵也豁出去了,“大人今夜微服至此,只怕不敢让人知道吧?” “你……”一句话正撞在徐藩台的软肋上。 “我只想知道大人为什么要急着提走全部银子,你说了,银子一分不少你的,不说咱们就耗着。”半夜来提银子必有亟不可待之事,王天贵料定了徐藩台耗不起。 果然,徐藩台语气软了许多,“你一定要知道?”他犹豫了半晌,“好,反正最迟过了明天你也知道了。”说着他让王天贵附耳过来,密密地说了几句话。 等他说完,王天贵头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滚落,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不可能!”他忽然狂喊了一声。 “朝廷的密旨已经下了,明天就要迎接来查抄票号的钦差,现在全省只有我和巡抚知道此事。王翁,听我一言,把那些活钱挪挪,至于票号、宅子、铺子、田产之类的,已经无可设法了。这是圣旨,又是这样的谋逆大案,谁也没办法帮你们,认命吧。” 王天贵眼神空洞地坐在椅子上,藩台的话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整个人都呆住了。 “各位,此事千真万确,你们不必再问真假了。”雷大娘静静地看着挤在面前争先恐后说话的这些大掌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家票号大掌柜被紧急找到票商公会,一听雷大娘说了从省城打听回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再看看一旁王天贵如丧考妣的脸色,连这么个素有手腕的人都绝了望,这一次看来真是在劫难逃。 “票号不能就这么垮了,哪怕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大家一起上京去告御状。”一片混乱中,有人喊道。 “对,管他什么掌柜伙计,连老婆孩子都去,非讨个说法不可!”立刻有人纷纷响应。 “别犯糊涂。”毛鸿翙站起身沉声说,“眼下朝廷追究的就是谋逆罪,你们弄一大帮人聚在一起,还要到京师去告御状,那不更成了聚众造反吗,岂不是自己把脖子伸过去等人来杀!”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掌柜的顿时都没了动静,却又急得团团乱转。 “王大掌柜。”雷大娘说话了,却是只冲王天贵一人,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大概你还不知道吧,谋逆罪一定要揪出一个逆党首领,也就是首犯。你这总柜已然在官府备了案,钦差一到第一个就提你过堂。” 这话徐藩台昨晚却没说,王天贵瞪眼看着雷大娘,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身子晃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 雷大娘不再理他,对着那些掌柜道:“钦差今晚就会到省城,像这种查抄大案,一定从户部带了不少盘账老吏,若是办事麻利,搞不好会连夜来贴封条查账簿,大家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众家掌柜虽然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可是谁也没遇过这样的大事儿,一时茫然都不知道要如何准备,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问:“雷大掌柜,那您呢,要如何去准备?” “我嘛。”雷大娘清丽的脸上并不见凄苦怒忿,反而波澜不惊,“回去清点一下银库,把能找到的主顾都请来,把银子付给他们。然后把我的私财拿出来分给柜上的掌柜伙计们,他们这些年辛苦了,日升昌要管到底,不能让出过力的人寒心。” “那之后,我就带一壶好酒,几样小菜,坐在日升昌门口一边吃喝,一边等着钦差大人来抄。” 谁也没想到雷大娘是这么个应对法儿,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这就完了?” “可不,皇帝老儿要来抢你的票号,能有什么办法,要不就一把火烧了,可我又舍不得,干脆就让他抢好了。”雷大娘洒脱地一笑。 毛鸿翙起身慢慢走到雷大娘面前,忽然慨然一叹:“雷履泰,我终于还是输给你了,我的儿孙就没一个像你女儿如此好样的!唉,你倒好,一死百了,如今票号有难,我真是后悔多活这么多年,不然也不必看着朝廷来毁了咱们一辈子的心血呀。”说着连连顿足,老泪纵横。 雷大娘扶住他,这时眼圈才有些红了。众家掌柜也跟着唏嘘不已,有人已经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往昔如日中天的票商公会里响着一片哀声。 “门外有两个人要见诸位掌柜。”主事的匆匆走进来,一看这情形也吓呆了,愣了半晌这才想起通禀。 “是官府的人?”雷大娘心里一沉,这么快就下手了? “不是。一个是泰裕丰的二掌柜,还有一个……” 主事的话还没有说完,古平原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与厅中气氛格格不入的是,他的声音显得很是悠闲,“我还当是走错了地方,这是公会大堂还是丧礼仪堂,怎么各位大掌柜都哭丧着脸?” 雷大娘这时候哪有心情开玩笑,“小兄弟,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眼下……” “我知道了。”古平原这些天日盼夜盼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不就是朝廷降旨要查抄全省的票号嘛。” 说得好轻松,这些大掌柜不由得纷纷抬起头瞪过去,眼里都冒着火。古平原只当没看见,反倒施施然走到大厅正中,环顾四周然后开口道:“诸位,你们想过没有,两百多年的事儿了,偏偏如今朝廷翻起旧账来,又恰好是在山西票号打垮了京商票号不久,事情怎么就这么巧?” 这些大掌柜听古平原一路攀引,把事情矛头直指京商,细思之下都觉得有道理,“‘无鬼不死人’,可是要捉鬼就要有时间,如能徐徐图之,弄清事情原委,再请托交通京中大员,事情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古平原缓缓道。 雷大娘摇了摇头,“这些我都想过了,可是钦差立至,查抄刻不容缓,一旦抄入官府,便是羊入虎口,岂有发还之理?” “我有办法!”古平原这四个字出口,连王天贵都瞪大了眼睛,众人全都急急看着他。 “老方丈,您请过来吧。”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一个老和尚走了进来,单掌合十向厅中众人施了一礼。 在座众人没有不认识这和尚的,他正是无边寺的住持方丈弘净大师,都知道他数十年没出过无边寺半步,怎么今天会突然到此? “谁说老衲出了无边寺?无边的是佛法而非寺庙,心中有佛,处处皆是无边寺。”弘净微微一笑。 “是我把大师请来的。老方丈心怀慈悲,知道票号将劫,所以愿意随我到这十丈红尘中走一趟,特来拯救众位大掌柜于水火。”古平原这么一说,众人反倒更糊涂了,朝廷要查抄票号,干和尚什么事? 古平原不卖关子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想必各位都知道朝廷在雍正年间就下过一道旨意,凡是佛财一律不能查抄。”这事儿知道的人确实不少,有传说是因为雍正一把火烧了少林寺,此后梦寝不安,深受其苦,为了报偿故此下了这道旨意。 “眼下趁着朝廷来抄家的人还没到,各票号将一切资财全数捐给无边寺,如此钦差也没办法了,别说是他,就是当今皇上亲至,也不能违背祖命。等到日后想办法让朝廷网开一面,哪怕是减轻处罚,到时候无边寺自会将众位的资财一一返还,总好过被官府一口吞下连个渣都不剩吧。” 这真是异想天开的一个计策,难为古平原怎么想来,雷大娘与众掌柜互相看着,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那要是想不出法子让朝廷网开一面呢?”王天贵转着眼珠问道。 “那又怎样?如果让朝廷来查抄,不仅票号要籍没充公,各位大掌柜还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累及家人。可是捐给寺庙,就算是将来无可挽回,也不过还是一样的双手空空,反倒是钦差查抄不成,这案子就没法办下去,各位最起码可保性命。”古平原站在厅中侃侃而谈。 “他说得有道理。”雷大娘瞬间权衡利弊,“宁予佛寺,不予官府!现在事态紧急,恐怕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是……”王天贵看了看弘净大师,吞吞吐吐,依旧在犹豫着。 “我知道大掌柜在想什么,可是此时此地,谁能再找出一位比弘净大师更加值得信任托付之人?”古平原这句话实在是说到头了,如果说一个佛法高深,谨守修行几十年,全省僧众无不敬仰的佛门大师都不值得信赖,那整件事也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雷大娘率先点了点头,各位大掌柜思前想后,终于也都慢慢点头应允了下来。 商议的结果是:这件事情一定要假戏真做,不真就不能取信于官府。其实大家也都清楚,钦差一旦得知此事,马上就会明白这是票商的计策,但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让人在文书上挑出毛病来。所以各家大掌柜紧急回到各自票号,清点盘账,将所有资财账簿、房契、地契、铺契、买卖契约等都拿好,约定了时间赶到无边寺,弘净老方丈要办一个“法会”,会上众家施主自然会当众舍财,同时还要立据为证,这样有人证有物证,官府来查也是无可奈何的。 王天贵回到泰裕丰,一进门就看见恶虎沟的三寨主掐着曲管账的脖子,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拎了进来。 “王大老爷,你这个手下鬼鬼祟祟,背个包裹要逃,我看他不地道就搜了搜。你瞧瞧吧。”说着把一张银票甩了过来。 “五万两,还是京中四大恒的银票。曲先生,你能说说这票子是哪儿来的吗?”王天贵看清楚之后,脸色阴郁地问,“是不是京商给你的?是不是让你在我这儿打探消息?” “不是,不是。”曲管账苦胆都吓破了,带着哭音,“我对天发誓没拿过京商的一分银子。” “那你年俸五百两,刨去吃喝怎么就攒下来五万两呢?”王天贵眼神里射出凶狠的光。 “是我吃了主顾的回佣,还有、还有贪了账上的钱。”曲管账怕落个奸细的嫌疑,只好把这些自家的丑事都讷讷说了出来。 “哼,所以你不敢把银子存在山西票号,就是怕我发觉。眼下你大概是知道了泰裕丰要倒,怕受连累,所以想一走了之了对不对?” “大掌柜开恩,我再也不敢了。”曲管账哀求着。 “你已经敢了!”王天贵冲着三寨主使了个眼色,这曲管账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既然起了异心就绝不容他活下去。 三寨主狞笑一声,伸出两个手指掐住曲管账的喉结,使劲一捏,曲管账双眼凸出,两腿使劲蹬了几下,不多时头一歪不动了。 王天贵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三寨主看着他咧嘴一笑,把那五万两的银票拿在手里,“王大老爷,这块臭肉我帮你处置了,这五万两就送给兄弟喝酒吧。” “你……”王天贵又惊又怔。 “实不相瞒,兄弟的实缺已经补下来,你这大树又眼看就要倒了,我就不多待了,告辞了。”三寨主拱了拱手,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王天贵无力地坐在厅中,看着这往日让他能够威风八面的票号厅堂,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到,别人之所以逢迎讨好甚至惧怕自己,都是因为身后的这个泰裕丰,都是因为银库里的银子,而眼下这些东西眼看就不属于自己了! “不、不行,我不能把泰裕丰交出去,这是我的命,没了泰裕丰我还要命做什么!”王天贵看着桌上一箱子的账簿契册,发狂地摇着头,不住地自言自语着,“我不能把它交给无边寺,一旦交了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拿得回来!这些东西只能放在我的手里,决不能交给别人,哪怕是佛祖,我也不给!” “我去找巡抚、藩司,还有总兵大人,他们都拿过我的钱,不能不帮我想办法。”王天贵抬脚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这是朝廷交办的钦命大案,有钦差在,巡抚只怕也说不上话。到时候别家票号都成了佛财,只抄没了我这一家泰裕丰,我又不巧当了个‘总柜’,可别就拿我当了替罪羊,当了叛逆首犯,那反倒是弄巧成拙了。”他又犹豫了,收回了脚步。 就这样,一会儿想把票号交给无边寺,一会儿想要托官府人情甚至贿赂钦差以求免罪,王天贵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始终是无法抉择,心里乱得像猫挠一样。 “王老爷。”旁边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王天贵心乱如麻,竟没发现有人走到了身旁。 “是你?”王天贵怔了一下,看着面色平静的常玉儿。 “我来告诉老爷,宅子里有些下人已经跑了,有的还拿了一些东西。” 那自然是泰裕丰要倒霉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王天贵咬了咬牙,忽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我不仅不逃,还要把自己押在老爷这儿。” “什么?”王天贵不明白。 “老爷方才的自言自语我都听见了,我劝老爷还是把票号交到无边寺去,这样才稳妥。若是说到‘信不过’这三个字,这主意是古平原出的,我愿意把自己押在这儿,好让老爷放心。”常玉儿一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就想到了那天古平原对她说的近日要有一场大风波,也猜到这就是古平原布的那个局。如今看王天贵这个老狐狸在陷阱前徘徊不决,常玉儿心想,古大哥,你这么辛苦设的局,如今到了九转丹成眼看收功之际,无论如何我一定帮着你把这个局做成,决不让王天贵跑了。 “他出的主意,为何要你押在这儿?”王天贵狐疑地看了常玉儿一眼。 “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必隐瞒了。想必王老爷也知道古平原与我常家的渊源,我和他早就私订了终身,已然立誓非他不嫁。”这句“立誓非他不嫁”说的真是斩钉截铁,王天贵也不能不信,常玉儿又道,“他好不容易做到二掌柜,我也不忍见他转眼又是一无所有,所以宁可把自己押在这儿,还望老爷相信古平原。” 看来是妇人贪财,害怕跟着古平原过苦日子,于是费尽心机也要帮未婚夫保住二掌柜之位,这么说来古平原出的这个主意应该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在里面。想到叛逆首犯要受凌迟之苦,王天贵也不由得悚然心惊,看了看桌上的账簿契册,猛地一咬牙:“好,就去无边寺,只要别家掌柜都交了,我也交!” 古平原对常玉儿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情,他看着全省票号的大掌柜一个个面色复杂,把全部家底都带到无边寺的法会上,排着号捐给了弘净方丈,一口气这才松下来,只觉得前心后背都是冷汗。 “夷”字上又加了一笔,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划了。深夜中,古平原面对一盏孤灯,凝视着桌上的一张空白信笺,他提笔蘸了蘸墨,沉思良久写下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封信。 “奏为备陈山西票号无端受累,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 几日之后,户部笔贴式乔鹤年接到了一封来自山西老家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张奏折的底稿。 “二叔,这是什么?”他的侄儿看乔鹤年的眼圈忽然红了,指着那几页纸,问道。 “这是老家来的信。” “是娘来的信吗?二叔,下次把我习字的帖子寄回家去好吗,我好想让娘高兴啊。” 乔鹤年点了点头,“只要二叔想办法把这封信递到宫里去,你娘知道了一定会高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摞户部奏疏上,这些文书每日便由他这个笔贴式整理送到宫中。 “妹妹,你也该节劳了,总这么没白没黑地批折子,可别把身子骨熬坏了。”深宫中,慈安太后对着慈禧太后说道,其实她比慈禧还小着两岁,只是虽说两宫并尊,可是慈安毕竟是当年大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慈禧也就只能委屈地当了“妹妹”。 为此她要争一口气,虽然是住在西暖阁的太后,可是要让旁人看来比东太后在政事上更能拿主意,所以她一刻不肯放松,见慈安回了寝宫,她又拿起一份折子,忽然从黄缎封面中掉出一页纸来。 慈禧还以为是折子的附片,刚要放回去,目光一触发觉有异,扫了几眼不由得看住了。 第二天早朝,诸臣奏事已毕,本该退朝,慈禧忽然问道:“六爷,山西票号那桩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一提这件事恭亲王就生气,事情已经办得糟不可言。本来朝廷想得挺好,迅雷不及掩耳将山西票号收归国有,然后或官办或委托其他商人办理,实际上宝鋆与李万堂已有成议,将一半山西票号委托给京商打理。这样迅速处置,虽然票号易手,可是买卖不停,市面上必然波澜不惊,没想到山西票号出人意料的应对把一切部署都打乱了。他只好出班陈奏道:“启禀皇上,皇太后,这山西商人狡诈无比,竟然将所有资财一夕之间捐给了佛寺,如今钦差和山西官员正在商量处置办法。” 慈禧太后不屑地道,“也就是说朝廷派去的钦差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钦差是代天子行事,如今把事情弄成这样,岂不有损朝廷威仪?” 奏请惩办山西票号的是宝鋆,一力赞成的是恭亲王,听慈禧这样说,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当然要争辩。 “自古以来,罪犯大多顽滑,何况是一群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朝廷只要稍假时日,此事定能有一个结果。”宝鋆越次陈奏。 慈禧早就看出来恭亲王如今不是那么“恭”,手下的一群人已然渐有结党之势,她也看出来了,这件事宝鋆最是起劲,其中有弊不问可知。今日借着这个题目发作,除了觉得昨晚那个折子上说的极有道理之外,还要借机让恭亲王一党碰个钉子。 “还要等!你们看看,这是各地发来的告急折子。”说着慈禧拿起一叠奏折,“这些不是军报,而是山西票号关门歇业之后,汇兑无法流通,各省的生意买卖都大受影响,已成民不聊生之势,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那依着圣母皇太后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恭亲王以退为进,故意倒逼一句。 “我先念个折子给你们听。”说着慈禧拿过那页纸,“奏为备陈山西票号无端受累,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有商斯有财,有财斯有饷,有饷斯有兵,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大清……故山西票商之福祸实为大清之福祸,票号亡则天下亡,为政者不可不鉴,望皇上三思而行。” 这个折子里说的都是保商固本的道理,大臣中不乏明白事理的人,听后都是暗暗点头,知道折子上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山西的事儿要是这样僵持下去,一旦民怨沸腾,真的会动摇大清的根基。 可是恭亲王和宝鋆不这么想,恭亲王自从当了议政王,自认为满朝文武哪怕不依附于自己,可是也不敢公然反对,如今无声无息冒出这么个折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臣敢问圣母皇太后,这折子是何人所上?”宝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慈禧心中立时大怒,宝鋆这样问,搁在雍正乾隆朝就是无人臣之礼,认真起来可以砍头,但是她自知如今垂帘听政,在朝廷内少不得要靠这一班人办事,“上折子的是你户部的笔贴式,一个叫乔鹤年的人,虽是个微末小吏,论起道理来,可比有些一二品的大员更加明白事理。”慈禧不动声色地刺了宝鋆一句。 “真是反了,一个笔贴式也敢上折子,这是妄言乱政!”恭亲王此言一出,慈禧的脸色才真的变了。恭亲王岂止是不恭,简直有跋扈之态,这绝不能忍,今天一定要在群臣面前把他的气焰压下去,不然今后岂不成了鳌拜第二。慈禧想定了,微微冷笑一声,“那六爷又是怎么看的?” “山西票号罪无可逭,那顾炎武的逆书已然传示六部,倘若不办,朝廷岂不更是威严扫地。说不得,只好改了祖宗成法,废了‘不得查抄佛寺’这一条。”恭亲王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的,也不暇多想,总之一个议政王要是败给一个九品笔贴式,传扬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原来你眼里也有祖宗!”慈禧等的就是这句话,恭亲王说出这一句,今天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这是何意?恭亲王万没料到慈禧竟然会说这么一句重话,也忘了避讳,愕然抬头看向帘后,满朝文武连同慈安太后也都是又惊又怔,只有小皇帝不在乎,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手里自顾自拿个绒球在玩。 慈禧太后命小太监把那所谓的逆证,也就是古平原让祝晟伪造的顾炎武手书交给恭亲王,恭亲王茫然地接了过去。 “这是假造的证据,可笑你还蒙在鼓里。” “假在何处?”恭亲王也不是莽撞之辈,找过京城琉璃厂的高手鉴别过,这确实是国初顾炎武的手迹,琉璃厂都看不出假来,慈禧又怎能一口咬定这是假的。 “你看看那册子里的两句诗。”说着慈禧太后站了起来,“‘人事天时诚极盛,盈虚默念惧增哉’,顾炎武死在圣祖康熙朝二十一年,他怎么会引用高宗乾隆皇帝的御制诗呢!” 一句话如雷轰电掣般当时把恭亲王震在当场,他翻开那本簿册一瞧,里面果然有这么两句,至于慈禧说的当然不假,能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如此指证,必定是拿着高宗御制诗查过了。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有好几个人不由得就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位西太后,这真是一处毫无疑问也是极难发现的破绽。乾隆皇帝一生最喜作诗题诗,有人数过,这位皇帝从孩提时起到成为太上皇,有时兴起一天能作十首八首诗,积攒下来共有四万八千六百余首,只比《全唐诗》少了三百首而已,真可谓是浩如烟海,而且其中大多是砌词造作,枯燥无奇之作,自从嘉庆朝以来就少有人看,更不会想到这看起来千真万确的逆证中还藏着这么大个破绽。 “虽说是遍传六部,可是别人尚可原谅,恭亲王,你是高宗的子孙,怎么连他的御制诗都认不出来,还误以为是逆贼之作。这岂不是可笑!”慈禧抓住机会连讽带刺,口下不留情面。她是看了昨晚的折子才知道所谓确凿不移的证据里有这么大一个漏洞,正好用来教训一下恭亲王。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处是古平原当初担心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而故意加上去的,真要是闯下大祸,连累了雷大娘和毛鸿翙,靠着这个反驳不了的破绽,就可以一举把铁案推翻。谁也想不到一个读书人设计作伪,结果把满朝文武连同一个王爷再加上精明无比的李万堂一股脑都给套了进去。 恭亲王满脸通红,这个硬头钉子碰得真是厉害,他总不能说高宗的诗作太多了,我没有一一看过,那岂不是不敬祖宗。想来想去,只有坦承疏忽之罪。 “臣供职无状,疏忽大意,请皇上、皇太后重重降罪责罚!” “哼!” 慈禧还不肯善罢甘休,倒是好脾气的慈安打了圆场,“六爷也不是故意的,整日里那么多军机大事,漏看一眼就别追究了。” “还好没有拿到大堂上去审,要是当场让人挑出错来,朝廷的脸可就真丢光了。”慈禧瞥了一眼恭亲王,“算了,都跪安吧。” 来势汹汹的钦差大臣无声无息地回了北京,虽然没有明诏,可是一道安抚山西票商的密旨白天宣给巡抚和藩台,到了晚上所有票号掌柜就都已知道大劫已过。 然而这些掌柜们顾不上额手相庆,甚至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星夜齐聚无边寺,急三火四叩开寺门,张口就要找弘净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们既然来了,看来票号危难已解,真是可喜可贺。”弘净大师合十一礼。 掌柜们等着方丈往下说,可他偏偏就没话了,掌柜们心急如焚,最后还是雷大娘开口了,“大师,我也知道漏夜来访实在是失礼了,不过要是不来,只怕您眼前的这些人要一夜辗转难以入眠。” “雷施主也是吗?” “我也是。”雷大娘并不隐晦。 “呵呵,真是快人快语,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 “如今日升昌在大师手里,还了我,我才是日升昌的大掌柜。”雷大娘的话说得很是清楚了。她心里也纳闷,不知道弘净大师为何一直避而不谈。 “施主此言差矣,日升昌的账簿契册已然不在老衲手中,不止是日升昌,所有票号的账簿契册都不在无边寺了。” 众掌柜闻言大惊失色,王天贵过来一把就揪住弘净的僧袍,“老和尚,你待怎讲!” “王大掌柜,不可失礼。”雷大娘连忙劝开,回头又道:“老方丈,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什么不打诳语,你当初分明说此事过后要归还票号,怎么如今变卦了。”有的票号掌柜不由得就怒吼起来。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那日老衲哪有说过什么,请施主不要污人太甚。” 众人一回想,果然,那天的话都是古平原说的,弘净大师好像真的是什么都没应承过,可是他站在那里,对古平原的话并不反驳岂不就是默认了。 雷大娘知道如今再撕掳这些也没用,于是急急问:“老方丈,那么我们的账簿契册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必众位施主也知道无边寺早前受了祝融之灾,有位施主慷慨解囊帮助寺里重建大殿,当时讲明这钱是借的。后来票号既然都捐给了寺里,这位施主要老衲用票号的资财顶账,于是便写了笔据,将原属于各位的票号转给了那位施主。也就是说,你们想要讨回的东西都在那位施主手里。” “此人是谁?”票号掌柜异口同声地问。 弘净说了一个名字,众人顿时呆若木鸡。 “古平原!” 太谷县鼓楼大街上的居民这天清晨一出门,几乎无一例外地吓了一大跳,就见一群人黑压压地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屋门口。定睛瞧去,这些居然都是山西本地有名的票号掌柜,个个家财万贯,呼风唤雨,如今却像是等待塾师责罚的蒙童一样,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直望着那扇破板门。 这些大掌柜天不亮就赶到了这里,然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没有伸手去敲这扇门。他们实在是心里没底,这么一大笔钱,谁拿了会甘心吐出来?就连一向推重古平原的雷大娘和毛鸿翙也不免心里七上八下。 就在大家等得忧心如焚的时候,门终于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乔致庸。 见大家都愣愣地望着自己,乔致庸耸了耸肩,“古平原找我喝酒,这么一笔富可敌国的钱摆在眼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怎么说?”雷大娘盯着乔致庸。 “我嘛,让他随自己的心意,拿了虽然丧良心,可是却能一举成为大清朝的第一财主,立时便要什么有什么,我这个‘亮财主’也要瞠乎其后。说句实话,有了这笔钱,想听别人骂他也难。他如今正在屋子里考虑,是良心重要,还是这笔钱重要。” 这么一说,众掌柜心里更是忐忑不安,雷大娘实在等得心焦,一跺脚,“我进去看看。” 毛鸿翙却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让他自己想。” 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古平原终于提着一个大包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得出他也是一夜都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众家掌柜把目光都投向他,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祁县正昌票号的黄掌柜在吗?”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掌柜的听古平原叫自己的名字,左右看了看,这才迟疑地走上一步。 古平原把包裹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书交给黄掌柜,“这是柜上的账簿契册,拿好喽。” 黄掌柜大张着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古平原看了半晌,这才知道自己没听错,抖着手把文书接了过去。 “汾阳太和永的朱掌柜……”古平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账簿契册一个接一个地还给众位掌柜。念到蔚字五联号,毛鸿翙走上前去,看了看古平原手中的这些契册文书,抬起头问道:“这些东西就放在你手里好不好,我老了,你来当蔚字五联号的大掌柜吧。” 古平原笑了一笑,还是把账册递了过去,“多谢老前辈抬爱,古某心领了。” “小兄弟……”最后到了日升昌,雷大娘这时候嫣然一笑,拍了拍古平原的肩,“昨晚很难熬吧。” 古平原点了点头,可是雷大娘下一句话谁也没料到,“我要是年轻个十几岁,管它发过什么誓,都一定要嫁给你这样的男人。” 在场众人一愣,接着都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一扫这些日子来的阴霾,大家眼里都闪着喜悦之光。 “古平原。”这时候王天贵走了过来,他凑近了古平原的身前,微微弯着腰,笑容中带了些讨好,轻声地问:“我的账簿契册呢?” “……”古平原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王天贵,什么话都没说。 “别把我忘了,还有我的呢,泰裕丰的账册在哪儿?”王天贵的声音越发地轻。 古平原依旧是一言不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目光中带着嘲弄,牢牢盯着王天贵的眼睛。雷大娘和毛鸿翙以及众家掌柜见状,也停了笑语,都看着这一幕。 “古平原,这次你办得很好,保住了泰裕丰,我把财神股分给你一成。”王天贵伸出一根手指,见古平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又再举一根,“两成!” “三成如何,你我三七开。” “四成,你拿了四成就是大财主,你还想怎样?” “五成!我跟你平分泰裕丰,这总行了吧,你说话啊!”王天贵被古平原的缄默不言逼得快发疯了。 终于,古平原嘴角的那丝笑容变大了,“王大掌柜,你一向视泰裕丰为禁脔,如今也肯和人平分?可惜泰裕丰也不在我手上了,早几日我就已经把它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王天贵瞪着血红的眼珠问。 “卖给我了。”乔致庸走前一步,“古老弟把卖泰裕丰的钱都分给了在前些日子银钱动荡时受损失的百姓和小生意人。换句话说,他把泰裕丰都分给了那些被你坑害过的人。” 古平原紧紧望着王天贵:“你一向仗着有钱结交官府欺压良善甚至滥杀无辜,如今你已一文不名,不妨看看是否还有官府中人愿意为你出头。” 王天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过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古平原拿着一张纸,猛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血在上面填上了“夷”字的最后一捺。接着把这张《华严经》的封皮甩给了王天贵,“‘一弓两箭,暗箭伤人。’王天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你也尝尝这滋味吧!” “想不到常年打雁如今反被雁啄了眼。”张广发怔怔地坐在书房里,前几日他还与李钦弹冠相庆,认为这一次晋商必然无可幸免,京商只等户部查抄之后就可顺利接手山西票号的买卖了。没想到风云突变,李万堂来信,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他那本伪造的册子从何而来,张广发这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被古平原利用了。 张广发从桌上拿过一封剪开口的信,看着旁边呼呼直喘粗气的李钦。“钦少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白费工夫了,这是古平原刚刚让人送来的。” 李钦打开一看,脸色顿时白了,“他、他知道我开铜矿铸钱的事儿?” “他早就知道了。上一次就能用这个来要挟咱们,可是却送来了一本顾炎武的‘手书’,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心术手段,实在可畏。” “真的就拿他无可奈何?”李钦狠狠一擂大腿。 “彼此互有把柄,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张广发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弄砸了这么一笔大买卖,再回京城,只怕京商中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想到这儿,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凄凉的表情。 李钦气冲冲走出门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是心头那把火烧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能真的放一把火,把这太谷县城化为白地。 “李少爷。”他刚走出大平号门口,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李钦觉得这个声音很陌生,再仔细瞧瞧,不由得眉毛竖了起来,“你不是泰裕丰的大掌柜吗?”他知道如意的脸就是这个人毁的。 “如今不是了。李少爷,我知道你很恨一个人,我也恨这个人。”王天贵早就知道李钦在当铺时被古平原亲手打败,后来又误会是古平原告发了他和如意,自然对其恨之入骨。 “那又怎么样?”李钦也听说泰裕丰被古平原卖了。 “我交给你一个人,你可以尽情地折磨她,甚至把她带到京城去,卖到妓院里,这样古平原一定会心疼死的。”王天贵眼里都是恨意。 李钦的眼里也有一样的恨,等听完了原委,他喃喃道,“好,古平原,我要把你的女人丢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让你一辈子都再也看不见她!” 古平原夺回了常家大院,把常四老爹请回家,再找常玉儿却不见踪影,怎么找都找不到,而且王天贵也失踪了,古平原就知道事情不妙。雷大娘等人知道后,一面安慰他,一面发动所有票号的力量,在省内各处寻找。 到了第三天头上,还是毫无消息,古平原心里沉甸甸像压了一块巨石,等回到家中,却发现屋中亮着灯。他诧异地打开门一看,便是一愣。 “王天贵!我问你,常姑娘呢?” 王天贵没有说话,嘴角一丝诡秘的笑容,他举起一只手,小指上戴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古平原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常玉儿之物,是她的亡母留给她的东西,平素都不离身的。 “是你把常姑娘抓走了?” “呵呵,真是开门见山哪。”王天贵瞪着古平原,笑声中充满了快意,“怎么如今你也知道着急了,也知道被人抢了东西的难过了?” “古平原,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佩服你,不是因为你的手腕够高明,而是你的心够狠,为了打垮我,连自己的老婆都豁出去了,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你在说什么,谁的老婆?” “你的呀!”王天贵把那天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本来我还不敢信你,可是常玉儿把自己押下作保,这才让我上了一个恶当。” 古平原身体晃了两晃,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原来常姑娘为了帮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都是自己的罪过。 “常姑娘在哪儿?” “啊,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她此刻生不如死,会死得很痛苦,可还会再活几天,活着的时候会更痛苦,最重要的是你再也找不到她,一辈子只能在心里想象她受了什么罪!” 古平原猛地扑过来,狠狠抓住王天贵,挥拳就要打下去。 “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的。”王天贵脸上露出狞恶的笑容。 “来!”古平原二话不说,用力拖着王天贵走出门去,一路拖着他来到了无边寺。他走进正在建的大雄宝殿,伸手按动佛旁机括,带着王天贵走下密道,来到地宫深处。 “你看见了吗!”古平原一指墙角,那批金子被他用了一些帮乔家买茶路,还有一些捐给佛寺,仍有大半堆在墙角,灯光映照下,放着耀眼的金光。 “金子!是金子!”王天贵随便捧起一尊金罗汉,在手里一托就能断定这是十足真金。他咽了一口唾沫,“这是谁的金子?” “是我的。可要是你说出常姑娘的下落,这些金子就都归你,足以弥补失去泰裕丰的损失。” “你是说真的!”王天贵看了看古平原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说不说!” “说,为什么不说。”王天贵把他将常玉儿交给李钦的事儿一说,李钦最后的那句话他也讲了出来。 “我知道了。”古平原猜到了李钦会把常玉儿带到什么地方,转身便走。 “等等。”王天贵叫了一声,他把那枚扳指抛给古平原,“你是天下第一个疯子,那么多票号加起来足够让你当天下第一大财主,可你竟然都一一还了回去,居然还用这么多金子去换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些钱能买来多少个女人?你真是疯了,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 古平原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握紧了那枚扳指,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你一辈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王天贵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回声回荡在地宫之中,久久没有消散。 古平原骑快马赶到油芦沟村的后山,他悄悄地来到山麓的矿井处,探头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常玉儿。 常玉儿手上缠着绳子,被悬空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绳子的另一头被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下,而她的身下就是深不见底的矿井。 李钦本来想就这样把常玉儿丢到井下,可是他从没杀过人,到了下手的时候只觉得手发软,怎么也使不上力,又想到冤魂缠身,更加不敢下手。于是便想了如今这个办法,他知道常玉儿一定会挣扎,即使她不挣扎,那条绳子也被她的身体带着从大石底下慢慢抻出来,到了那时常玉儿就等于是自己掉到了矿井里,而李钦可以就这样看着,只等那一刻来临便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李钦从没干过重活,搭木架搬石头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此刻正在不远处欣赏地看着常玉儿花容失色的样子,绳子眼看就要从大石底下出来了,李钦兴奋地期待着。忽然一条影子猛扑出来,一把拽住了那条即将滑出的绳子。 “古平原!”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钦见古平原双手抓着绳子躲闪不得,从旁边拣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 古平原双手死命抓住了绳子,咬着牙不放,李钦虽然力气不大,可是下死力打下来,古平原身上接连挨了几棒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他知道这样下去,如果被李钦猛一棍打在头上昏厥过去,或是打折了手臂松了手,常玉儿非落入井里摔死不可。这时他见李钦向前一冲,他将身子向后缩了缩,瞧准李钦的来路,猛然一脚踹了出去。李钦没想到古平原还有还手的余地,猝不及防被蹬个正着,踉跄后退,正撞在木架上。这木架是李钦现搭的,本来就不结实,此刻被这么大力一撞,顿时稀里哗啦散了架。 常玉儿惊叫一声,身子急坠掉入井中,这一下抓着绳子的古平原被这股向下的坠力带着,身体在地上滑了一丈多远,险些跟着一起掉了进去,幸亏他在最后一刻用脚蹬住井沿,这才止了坠势。 “古大哥,你放手吧,你会被我带下来,不要两个人都死在这儿!”常玉儿在黝黑的矿井中喊着,声音在井壁上撞来撞去,如同呜咽。 古平原不答,把绳子在臂上缠了几下,忍着身上的疼痛,用力一点点拽着绳子,手掌边缘磨掉了一层皮,鲜血顺着绳子淌下去,直流到常玉儿身上,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古平原拼了命一寸一寸地拉着,终于把常玉儿拽出了井口,常玉儿一头扑在古平原的怀里,哭得柔肠寸断。古平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看看,这才发现,李钦一直没过来捣乱,原来是方才架子塌了,一根木桩把他的腿压在了下面。 古平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向上一扯,眼里满是怒火。李钦腿被压着,身子又被扯了起来,立时痛叫一声,却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古平原。 就在这时,常玉儿忽然喊了一声,“古大哥,当心!” 古平原就觉得身后有一个人猛地把自己扑倒在地,他一回头,“张广发!”两个人随即在地上拼命地扭打起来。 古平原毕竟身上有伤,张广发又练过拳脚,很快就把古平原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后他被张广发压在矿井的边缘,张广发用两只手卡着他的喉咙,怒目圆睁一心想要扼死他。常玉儿支撑着身体走过来,她捡起李钦方才拿的那根木棍,照着张广发的后脑就要打下去,谁知张广发耳听八方,身子一挺正把木棍握在手里,也就在这时,古平原使出浑身力气,抓住张广发的脚腕,用力一扭,张广发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声,跌入到矿井之中。 “张大叔!”李钦失声大叫,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也不顾疼了,奋力把受伤的腿抽了出来,在地上爬了几步,来到井口。 古平原正拉着张广发的一只手,不然他早就掉下去摔死了,李钦爬过来努力探着身子,“钦少爷,危险!”张广发急叫,李钦不听,到底还是握住了张广发的另一只手。 “快拽啊!”李钦冲古平原喊道。 古平原却没动,“张广发,你当初为什么要陷害我?”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张广发咬着牙不响。 “张大叔,你就告诉他啊!”李钦急得直喊。 张广发摇了摇头,“我不能说,就是死也不能说。” 古平原知道,这时候都不说,那么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从张广发嘴里知道真相了,他彻底绝了望,紧盯着张广发的眼睛,“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救你,自求多福吧。”说着把手一松,只剩下李钦拉着张广发的手。 “古平原,你回来!”李钦看着古平原拉着常玉儿离去,他大喊着。 “别叫了,他不会回来的,钦少爷,你也走吧。” “不,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李钦含着泪咬牙使力,可是他的力气还没有古平原大,腿又使不上力,眼看着反倒被张广发一点点扯了下来。 “小少爷,回家去吧。”这是李钦小时候张广发对他的称呼,声音轻柔,就仿佛依旧在呵护着那个调皮的孩子。张广发展颜笑了笑,然后松开了手,坠入到无边的黑暗中。 “不!”李钦听到井底传来一声闷响,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一直在保护自己,陪着自己长大的张大叔了。 “古平原,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李钦泪迸肠绝,嘶声长号,声音在山坳里荡起一阵阵回响。 古平原带着常玉儿回到了常家大院,常玉儿这几日虽然没有受什么折磨,可也是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再加上经历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在马背上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古平原小心地扶下常玉儿,一眼看见王炽正等在大门外,满脸都是惶急的神色。 “古掌柜,你可算是回来了。”王炽走上来。 “王兄,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古平原把常玉儿扶进大院,常四老爹见了又惊又喜,少不得要问经过,古平原简短截说,把常四老爹听出一身冷汗。 “外面还有人在等我。”古平原走出常家大院,王炽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古掌柜,你快跑吧。王大掌柜已经报了官,说你是私逃入关的流犯,现在衙役正等在你家呢。我派了伙计四处去堵你,总算在这儿把你找到了。还有,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家乡是徽州。这是南纸铺送来的邸报,你看。” 古平原接过一看,心里顿时一惊,脸色都变了。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朝廷眼下正在徽州调兵遣将,看样子一场大战就要在自己的家乡一触即发了。想到家中的老母弟妹,古平原恨不得肋生双翅赶回去。 “好,我这就走。”古平原看了一眼手里那枚翡翠扳指,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入怀中,就和那枚白玉簪子放在了一处。 “王兄,你替我和常家人告个别,就说我非立时动身不可。咱们后会有期了。”说着古平原在马上拱了拱手。 “古掌柜,保重,咱们一定后会有期!” 常玉儿昏沉沉中听到王炽在屋外向常四老爹说着话,仔细辨了辨,这才听明白古平原为了避祸已经走了。 她勉力坐起身,坐在床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间屋子。这常家大院终于又姓常了,古大哥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留着方才古平原救她时洒下的血迹。常玉儿来到梳妆台前,打开古平原送给她的那盒胭脂,轻轻地点了点,犹豫片刻,在镜上写了两行字。 她拎着自己的小行囊,从院子中穿过,隔着窗棂看着常四老爹的背影,他正偻着腰在厨房忙碌着,不问可知是在给女儿做着饭菜。常玉儿鼻子一酸,泪水滴答地流下来,“爹,恕女儿不孝!” 她走出大门,刚想着如何去找古平原,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玉儿姑娘,你是要去找古平原吧?” 常玉儿抬眼望去,站在眼前的却是好久未见的如意。 她不敢看如意的脸,微微低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瞧,我说对了吧。”如意的声音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柔美,而是带了些沙哑。 “你现在去找他也没用,你知不知道,王天贵还要害他,这次他万万也躲不掉的,你找到他只能和他一起死!” 一句话抓住了常玉儿,“他还要怎么害人?” “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你跟我来。”如意说完就转身走去。 常玉儿跟着她一直走到北门外,眼看就要到了金虎被杀的那处山岗,常玉儿犹疑地停下了脚步,“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反正左右也没人。” “不行,在这儿说不清楚。”如意口气坚决,“你看我的脸,是王天贵害的,你还怕我不帮着你们去对付他吗?” 常玉儿想了想是这样,于是便跟着如意继续走下去,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座山下,又上了半山腰来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 常玉儿看着建在悬崖峭壁边的这座庙,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进去啊,你不是想听怎么才能救古平原的命?”这句话又让她鼓起了勇气,大着胆子走进庙里。 “你快说啊。”她催促着如意。 “你急什么,你得答应我,不能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 “好。”常玉儿一口答应。 “别忘了,要起誓的。”如意指了指那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像,“你跪在神前起誓,我就信你。” “嗯。”常玉儿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跪下,双掌合十微闭双眼,“山神爷爷在上,我常玉儿对天发誓,绝不……”她刚刚说到这里就觉得耳边有风,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意丢了手中的棒子,看着昏倒在地的常玉儿冷笑一声。 “你还不出来!” “这不来了嘛,你以为我不急,等了半天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从神像后发出来,现身的正是陈赖子。 “给我找女人,倒让姨太太跑断腿,真是我的福分。”陈赖子嬉皮笑脸地说。 “别废话。”如意向着常玉儿一指,“便宜你了。” 陈赖子也看着常玉儿,他得意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你整天想着姓古的,今天我就让你姓陈。” 如意看着陈赖子扯开了常玉儿的衣襟,这才把山神庙的门关上。她走了几步来到悬崖边,此时晨曦微露,山上的树枝岩石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好美啊!”如意喃喃地说,她的脑海里忽然像走马灯一样闪着往昔的片段,从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来到高家,遇到高德辉,与他两情相悦,订下终身,接着到了那一夜,月下自己的希望,高德辉的承诺,然后是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如意不再想下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快…… 古平原此时已经来到太谷县境的界石边,眼看就要出了太谷。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忐忑不安,摸了摸怀中的那枚翡翠扳指,又回过头看着远方炊烟正在袅袅升起的县城,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舍,但终于还是冲着徽州的方向加了一鞭,纵马飞奔而去。 第三册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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